温禾安进过不少传承,有前辈曾扬名九州,在历史长河中留下浓墨重彩的笔画,传承中不仅有精进修为的术笈,还有遍地的灵粹灵石,各样珍宝,也有前辈籍籍无名,留给后人的,唯有一段故事,一点来自前人的肺腑之言。
但进帝主的传承,是第一次。
和从前每回一样,她从灵戒中取出壶酒,取下瓶塞,将酒液倾洒在跟前土壤表面,默了两息,将东西都收回去,无声打量起四周来。
没进来之前,传承外异象芳草连绵,绿茵无垠,给人种灵魂被洗涤的心旷神怡之感,温禾安当时便觉得舒服,进来后这种感觉更为鲜明。
传承里内有乾坤,她脚下是绿地,长到脚踝,随着微风起伏而规律曳动,凝目望去,天空湛蓝,连云都没几片,像一汪沉着底色的湖水,也像透亮的镜面,而高低起伏的平地山丘间,绿意涌成波浪。
辽远开阔,美得像幅精心着墨的画卷。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想象中会出现的东西,祭坛,法阵,压人的本源帝气。
温禾安第一次感觉到这样的生命力,因为太过汹涌强劲,甚至带上了些微冲击性。她在绿草中走了几步,走到前面,发现有片禾田,又依次辨认出了不少草药,植株,乌木,走了一会后发现不对,蹲下来观察着眼前绿茵茵的植株,半晌伸手折了一把。
草茎分离的牵扯声响在耳畔,极为真实。
可真正断在温禾安掌心中的那截却在一息后默默湮灭,剩下两缕精纯的灵力,她将这两丝力量绕在指头上凑近看,修习百年,第一次发现灵力竟能拥有颜色。
翠绿色。
好似草茎碾碎后压出的汁。
帝主是唯一一个得到了九州认可的存在,除自身实力外,同时控有天地之力,有各种难以想象的神通亦在情理之中。温禾安就着半蹲的姿势眺望这片漫无边际的原野,毫无疑问,这是非常庞大的力量。
是份十分大方的馈赠。
她在想自己要如何利用这份力量。
她如今修为已经到了九境巅峰,九州内上至七旬老叟,下至五岁幼童都知道,天地间圣者稀少,因其他境界只要机遇够多,家境殷实,有的是办法揠苗助长,搏不着个里子,至少也挣个光鲜的面子,唯有两道分水岭难以逾越。
一是寻常九境与开了第八感的九境,二是九境巅峰与圣者。
这两道鸿沟靠不了外物,只能靠自己,秋水能有一点稳固第八感的作用,便被奉为绝顶珍贵的宝贝,这么多年来,在阴官家因它碰壁的人数之不尽。圣者则完全没办法,你自己悟不到那道东西,没有时间的沉淀,再怎么折腾,砸多少宝贝都是白忙活。
一个圣者便足以支撑起一个世家门庭,像三大世家,圣者不过三四个而已,就能鼎盛千年,累世不衰。
由此可以窥见晋入圣者的难度。
温禾安霎时间想到了许多东西。帝主不会不知道进来的人都是怎样的修为,传承
的力量足以让他们无限逼近圣者,至少对走在最前面的四人而言是这样的帝主想让他们尽快晋入圣者
禁术频频动作,还有陆屿然突然提及的妖化,温禾安从中嗅到了浓郁的阴谋气息,想来帝主之力此时出现,绝非偶然。
温禾安没有迟疑许久,在转遍周边,得知除了这片浩瀚汹涌的力量外再无它物后屈膝盘坐下来,心无旁骛地结印开始吸纳这股力量。绿色灵力起先分为十缕,跟丝线般连接上她垂在膝盖上的手指,源源不绝地流进身体。
温和,带点凉意,像薄荷叶的汁液接触到肌肤惊起的触感。
温禾安起先算好了,只撷取一小部分力量,用以弥补她上次两场大战后的亏空缺口,同时她也想试试这份灵力跟别的灵力有什么不同。
结果真有不同。
灵力越聚越多,漫山遍野的草随风拂动,又在风中消散,化作精纯力量朝一个方向涌去,不止十指,温禾安整个人成了绿色的漩涡。
她皱了下眉,发现它们贴着筋络游走,蹿进血液里,将她身上一些沉疴旧疾疗愈,似乎要为她重新凝聚一具躯体,发现做不到后又改变了方式,汲取大量灵力贴附在她每块骨骼上,密密麻麻,仿佛交织成了一具绿色的玄奥法阵,要将力量悉数积淀储存,又好似要镇住某些蠢蠢欲动的东西。
修为也在这种鲸吞般的行为之下缓慢攀升。
日升月落,朝来暮往。
不知过去多久,修为卡在某一道十分明显的坎上,难以再进分毫。
温禾安睁开眼,舒展身躯站起来,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实际上,现在能对他们起作用的传承少之又少,有吸引力的东西无非就几样,要么修为提升,要么圣者之器,能得到其中一样,已经是莫大的机缘。
她拢了拢手指,感觉到久违的丰沛力量,状态比最为巅峰时还好上几分。
能得这样的结果,温禾安很满意了。
抬眼往前看,只见绿源一大半都已经被自己吞没,留下黑色的湿润土壤,还剩下小半的绿植定在风中,等着人采收。
她没有迟疑,祭出了玄音塔。这座颜色鲜艳到妖异的小塔前不久吞吃了两道圣者之器,才消化完,现在周身戾气滔天,甫一出现在半空中,就被绿意裹挟,遇到宿敌般挣动起来。
温禾安在一边饶有兴致地看。
这座塔将很多人折磨得生不如死,悍匪般狂放不羁的做派,但这还是第一次,见它一边“吃”力量一边往外吐。
等它艰难将那些绿色灵力吞进肚子里,四角边上的铃铛发出痛苦凌乱的震颤声,最底层的那层塔身随之变作鲜亮的绿色,与顶端的血红色作配,透着格格不入的滑稽。
温禾安将缩小版的塔束在掌心中感应了会,发现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一直以来,这座塔攻击力不菲,但受第一任主人影响太深,有很深的邪性,越来越壮大的同时,邪性越来越重,她一直隐隐担心它会失控,现在绿意涌进来,直接将邪性削除一
半,她操控起它来,更为得心应手。
汲取完全部力量,温禾安在传承中走了一圈,仔仔细细地看,观察,她生性细致,害怕会错过这位前辈冥冥中给出的信息,直到搜了三四遍后确信没有遗漏,这才收拾着准备出传承了。
就在她脚步踏出传承,外界天光在眼前乍泻的一刹那,怀中突然掉下个东西,冰冷的金属质感,上面还有突起的文字,她眼皮一跳,动作迅速地将东西塞进了袖子里。
在六座传承归属尘埃落定后,秘境深处的人散了一大半,传承时间短至几日,长至数月乃至数年都没准,谁能有这空闲看热闹。留下来耐心等候的只有几家队伍。
天都,王庭,素家和九洞十窟。
商淮得知了陆屿然下的彻查令,也带着巫山的队伍先回了,走之前给温禾安和凌枝都发了消息,说她们出来了发个信息,如果时间和形势允许,给她们办一桌“庆功宴”。
然而谁也没想到这几人这么快就出来了。
最先出来的是凌枝,自打她那日一手空间术将温流光与江无双坑得目眦欲裂后,阴官家家主算是在世人面前揭开了神秘面纱的一角,天都和王庭的队伍恨极了她,见她浑身轻快,恍若进去休养了十余日,养得珠圆玉润,脸颊灿灿生光,显然是得了不小造化的模样,一个个凝眉沉目,气氛一时僵滞。
反倒是看出了眉目,得了好处的九洞十窟,有人走过来和凌枝交谈,凌枝听了两句,略一掀眼,视线从商淮的交谈界面中转到眼前之人的脸上,扬眉问“你是李逾的师尊”
这可把寒山门门主问得懵了一下,面对这位年纪轻轻的家主,他愣是有种自己是晚辈的错觉,当即一捋胡须,一颔首,道“是。正是。”
“你谢错人了。”凌枝说“把李逾提上去的不是我,是温禾安。我跟他又不熟,我帮他做什么。”
她想想还在后悔,觉得当时时间太仓促,应该在李逾和素瑶光,或是温流光和江无双之间选一个甩出去,再将商淮拉进来的。商淮得了好处,还知道回报她呢。
寒山门门主睁大了眼睛。
李逾后脚出来,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他眼皮不由跳了下,朝老脸快要丢尽的寒山门门主道“师尊。”
寒山门门主顿时顾不上其他了,李逾这次大出风头,连圣者都过问了,叫他在老对手万枯门门主前扬眉吐气。他现在迫切想要知道李逾在帝主传承中得了什么好处,能不能叫他从此立足,又能不能叫他收收心,重振九洞十窟。
凌枝见了李逾,不由扫了两眼,替寒山门门主问“如何这次收获可还满意”
“我这人不贪,天上白来的东西,怎样我都满意。”李逾不咸不淡地回,指腹捏着掩于袖角下那半块符牌冷硬的一角,长眉微敛,不知想起什么,说“明年与阴官家的合作究竟能不能成,你给句话。”
“你突然用那么多阴官是要干嘛,替九洞十窟收复周边城池突然有干劲了”凌枝好奇地瞥了眼,才道“不知道
。明年的事明年再说,你现在就想敲定,看在老朋友的面子上也不是不行,你加钱。”
“加多少”
凌枝毫不迟疑地比了比手指,寒山门门主还懵着呢,越来越看不懂年轻人的交流方式了,李逾的脸已经沉了下来,他看着凌枝那几根手指,冷笑了声“你这是加钱还是抢钱知道的听你说是老朋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对付生死仇敌。”
“我听温禾安说了,你给她开的可不是这个价。”
凌枝毫不心虚“你和她肯定不是一个价,但你去问问天都,我给温流光开的价,脑子就能完全清醒了。”
最后哼一声,不大耐烦“爱成不成,随你。不爱用阴官,你也可以找林十鸢定云车嘛,你听听她的报价,就知道我对你多良心了。”
李逾摁了摁眉心,一句话都不想再说,才欲提脚就走,却见最后两座传承中前后脚同时撕出一道口子,温流光与江无双也出来了。
怎么这传承时间这样短
与凌枝和李逾的高深莫测相比,这两位脸色不太好看是摆在明面上,谁都能看出来的。
温流光的不开心源于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又被摆了一道,这段时间,她在温禾安手上丢过的脸面比从前百年加起来还多,至于在秘境中的收获,算不上好,也算不上不好。
她得到了一件圣者之器以及一卷心经。
算来算去,也就只有这些东西了,她在第二的位置,憋屈固然归憋屈,但想来跟第一也不差很多,就算是第一,帝主给的也不可能是巫山神殿那种层次的东西。
更不可能让他们突破到圣者。
其他的,她也不缺什么。
想到这,温流光用余光扫到了江无双的神情。这人笑面虎做久了,阴恻恻的,好似整个九州就他最聪明似的,好几次和她说话都惺惺作态地嘲讽人,为什么会被温禾安压成这样,该长长心了。
温禾安就是那种心思阴毒到让人防不胜防的,她根本不会按照常理出牌,之前还有顾忌,现在根本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又特别会谋算,一算就算到底。
这次之后,他也该知道,没本事就别阴阳怪气了,究竟是谁要长长脑子。
江无双最注重脸面,他现在回想之前说的每一句话,尤其是对素瑶光说的,都觉得像是巴掌隔空拍在自己脸上,难以接受的耻辱。他在这第三座传承中,可以算是毫无收获,倒是找到了什么祭坛,一叠符咒和一口灵气泉,但这东西有个什么用平平无奇。
连圣者之器都没有
跟想象中的相去甚远。
因此在双脚完全踏出传承之后,江无双的视线便遥遥锁定了站在一起的凌枝与李逾,他对阴官家家主的身份有忌惮,但对李逾出手,是完全不带犹豫。
寒山门门主眯了眯眼睛,往前站了一步,天穹之上,隐隐有圣者之力盘踞,护住了李逾。萝州隶属九洞十窟,能在这里现身的,也唯有那位传说中颇为喜爱李逾,亲自教导过他的圣者。
江无双望见这一幕,连着点了几下头,怒极反笑,话语中携带威胁之意“九洞十窟今日是打定主意,要与我王庭为敌”
圣者的身份,不可能应他的话,李逾冷酷环胸也没说话的打算,寒山门门主倒是客气地回,声音传得远近皆知“秘境传承,无主之物,得失全凭本事。少主恼羞成怒,这不太好吧。”
江无双料到他会拿这套说辞扯大旗,眼中满是阴翳“门主此言差矣,我欲拿住的,是夺我王庭之城,掳我王庭之人的贼。”
温禾安出来时,正接住这话的尾音。她面不改色朝凌枝那边走过去,经过江无双时停了下,皱皱眉,长腿行动时惊起布料摩挲的细微响动,声音里听不出什么火气,心平气和地告知“城是我夺的,人是我救的,江无双,你要找借口发挥,别找错人了。技不如人就认着,出来发疯,挺丢人的。”
江无双大怒,今时今日,他算是知道为什么温流光每次见到温禾安,都跟被拔了刺的刺猬似的。就是这样不以为意的淡然,更能激起人心底的怒火。
他沉下胸腔里的一口浊气,连着道了三声好。他这次没有拔剑,但身体里每一根骨骼都成了寸长的剑,缭绕着无匹的剑光,与手中的剑引起某种难以言喻的危险共鸣,若说之前是小打小闹,那么这次便是这位天生剑骨用了真本事。
温流光眼底挣扎片刻,起初是想联合江无双镇杀温禾安,但看看不远处的圣者之意和凌枝,衡量过后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冷冷站在一边,乐得看他们狗咬狗一嘴毛,将前段时日江无双丢给自己的话原样奉回,唇角一翘“江无双,你若是被挑衅成这样还不为自己正名,说实话,我挺难以理解,也挺看不起你的。”
江无双咬住了自己腮内的肉,咬得太阳穴都迸出两根青筋。
他本意就是想出手。
他要知道。这次进传承,会不会让几人之间已经有了差距。
在他浑身剑意呼啸而起时,温禾安倏的抬睫,几人周身数十米内灵流暴动席卷,不顾一切绞杀上去,这一招隐隐压住了江无双的剑意,江无双和温流光的脸色同时难看下来。
她对灵力的掌控肉眼可见变得更强了。
凌枝等着温禾安出来回去吃庆功宴呢,见江无双一口一个王庭王庭,没完没了,不知道怎么那么自信,不由得失去耐心,道“别老拿王庭出来压人了,你有这时间,还是回去处理好王庭的烂账吧。”
江无双眼皮跳了下。
李逾回了九洞十窟的队伍,温禾安走到凌枝身边,很快消失在原地。
王庭这边有长老迎上来,江无双哑声问“她的话什么意思”
几人进秘境十几日,王庭这边当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长老身处秘境深处,也觉焦头烂额,不敢隐瞒,低声回禀“公子。巫山突然严查我们,这段时间,好几个据点接连失联,而且”
“两位圣者寿数将尽的消息,巫山已经知道了。”
江无双眼中有风暴轰然落下,他一字一句道“什么”
这件事在整个王庭都是绝密,就算曾经为了谋算主动透露给了天都圣者,但主动和被迫掀开老底,有本质上的不同。
“妖血呢”他声音慢得磨人“妖血的事,巫山知道了吗”
长老摇头,连声道“族长传来急信,说巫山突然对我们发难,难保不是察觉到了什么。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等公子从传承中出来,就立刻召开九州风云会。”
江无双摆了摆手,声线凝重“现在去放出消息,给各家送请柬。还有,探墟镜上,将风云会的线索给过去。”
长老无声颔首。
从秘境出来,凌枝向温禾安展示了下自己有所精进的空间术,从传承之地到秘境之门,本该两天的路程,现在不到两个时辰就到了。
期间,温禾安在四方镜上回了陆屿然的消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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