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拜完佛,一行人移步去斋堂用饭。
素斋用到一半时,一婆子脚步匆匆地走到乔氏身边,附耳嘀咕了两句。
乔氏鬓发间的累丝衔珠金凤钗轻轻晃动,手中的筷子也放下,惊诧道,“竟来得这么快。”
谢叔南嘴快,俯身凑上前,“母亲,出什么事了”
乔氏扫过围坐在桌边的四人,正色道,“你们祖母现已抵达金城,估计后日便到肃州了。”
谢叔南惊愕地“啊”了一声。
谢仲宣接话道,“上回祖母来信,不是说五月下旬再回来么”
“嗯,我估计她应当是知道你们父亲与阿缙出征的消息,心里牵挂,便提前赶回来了。”乔氏边说边在心里算了算日子,又觉得有些对不上。
朝廷的消息四日前才送至陇西,老太太在姚洲,就算同一日得知消息赶来,也不会这么快就到了金城。
难道老太太料事如神,一得知乌孙来犯,就算到朝廷会派国公爷出征
乔氏这边正思虑着,谢叔南那边悄悄凑到云黛身边,与她咬耳朵,“祖母要回来了,她每次从姚洲回来,都会给我们带许多好吃的好玩的。你知道姚洲吗我两年前与祖母去过一回,那里四季如春,漫山遍野都开满鲜花,还有许多你都没见过的果子”
云黛竖起耳朵听他碎碎念,心里却是紧张起来。
后天就要见到老夫人了,也不知道老夫人知不知道府里多了一个她见面后又会是怎样的反应呢
接下来半顿斋饭,桌上众人各怀心思,皆吃得心不在焉。
等用过饭,乔氏去求高僧给平安符开光,云黛则向谢叔南打听起老夫人的事。
谢叔南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他口中,老夫人崔氏是位很和蔼的祖母,最是疼爱他们三兄弟,而三兄弟中,他又是最受宠的那个。
见云黛神思恍惚的模样,谢叔南斩钉截铁道,“你放心,你这么乖,祖母一定会喜欢你的。”
见他这般肯定的口吻,云黛轻笑一下,心里也安定了几分。
两日后,云黛便见到了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夫人。
翠盖珠缨的华车甫一停在府门前,便有小厮手脚麻利地端了矮凳放在马车前,又有锦衣丫鬟在马车旁候着。那绛紫色织锦车帘一掀开,两边丫鬟连忙弯腰伸手去扶。
府门前一干婆子奴仆齐齐行礼,异口同声喊道,“恭迎老夫人回府”
只见马车里头一位鬓发染霜的华服老太太探身出来,她盘着圆髻,戴着低调又不失华贵的发饰,身着松石绿银线绣松鹤纹的香云纱长袍,手腕上捏着一串红润润的卐字南红手串。她生得一张圆脸,眼角额上都挂了皱纹,虽上了年纪,却依旧能从端正柔和的五官看出年轻时的秀美。
老太太一站稳,国公爷和乔氏忙上前相迎,极尽恭敬,“母亲一路舟车劳顿,实在辛苦了。”
谢老夫人上下打量了儿子儿媳一番,精神矍铄的笑道,“好歹在你出征前赶了回来,也不枉我这一路奔波。”
谢伯缙也带着弟弟妹妹上前,恭谨行礼,“孙儿拜见祖母,祖母万福。”
“好好好,万福万福。”看到孙辈们,老夫人脸上的笑容更盛,上前一步,伸手拍了拍谢伯缙的肩膀,“好小子,比我走的时候又长高了一截,身子骨也结实不少,很好。”
她又看向谢仲宣,问道,“二郎年初进郡学了,可还适应”
谢仲宣莞尔笑道,“回祖母,孙儿一切都好,先生们都是博闻强识的大贤,同窗们也都和气友善。”
老夫人又是一叠声说好,再看向老三谢叔南,稍显浑浊的老眼中笑意更甚,“我怎么瞧着我离开了半年,我们三郎好似稳重了不少”
谢叔南还没说话,谢仲宣就忍不住拆台,浅笑道,“祖母可别被他装乖骗了,他还是老样子,顽劣得很。”
“二哥”谢叔南抬起手肘就要去怼谢仲宣,又嬉笑着上前挽住老夫人的手腕,“祖母,您可算回来了,孙子可想您了,日日都盼着您快快回来呢。”
老夫人伸手点了下他的额头,“你啊,盼着我回来,好叫你老子少打你两顿是吧”
“哪能呐”谢叔南狡黠地眨了眨眼,又伸手指了下,“祖母,这是云黛,我们的新妹妹。”
一听到自个儿的名字,云黛立马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规规矩矩上前朝老夫人一拜,“云黛拜见祖母,祖母万福。”
老夫人早在家书中得知儿子儿媳收养孤女的事,信中儿子儿媳对这孤女极尽赞美,倒让她也好奇起来。
如今人就在眼前,她眯着眼眸,细细打量起来。
只见小姑娘削肩细腰,脸庞娇嫩,清丽可人,上着团花纹嫩黄衫子,下着折枝花纹绿裙,披着件素罗帔子,好似那和煦春光里迎风摇曳的小小迎春花,又娇又柔,瞧着便让人心生欢喜。
“真是生得一副好模样。”老夫人笑吟吟夸着,拉着云黛起来,又从腕间褪下一枚质地上好,软糯细腻的和田玉镯,套在了云黛纤细的手腕上,“这是我这做祖母的给你的见面礼,好孩子,日后你就安心在国公府里住下。”
云黛只觉得腕间一沉,不胜惶恐,下意识侧眸去看乔氏。乔氏朝她点头微笑,云黛才放下心,感激地看向老夫人,“多谢多谢祖母。”
老夫人笑着颔首,乔氏出声道,“母亲,也别站在门口说话,快进屋歇息吧。”
说罢,一大家子众星捧月般簇拥着老夫人入内。
老夫人住在东边的慈和堂,是处阔朗古朴的两进院子,院内种着一大棵枇杷树及几丛楠竹。
谢叔南偷偷告诉云黛,慈和堂后院还种了一大块药田,老太太年轻时就爱研究医术,侍弄草药,没事还爱给家里人,或是别府交好的老太太把把脉,配配药。
至于她配得那些药,有没有人喝就不知道了,不过老国公爷活着的时候,经常被老太太抓来当人形靶子练针灸。后来老国公爷折在战场后,老太太便再没拿起过银针。
众人陪老夫人在慈和堂喝茶,彼此寒暄了一阵,老夫人放下杯盏,慢悠悠道,“孩子们先出去玩吧,我单独与你们爹娘聊聊。”
几位小辈纷纷起身,准备告辞。
老夫人忽而又道,“阿缙,你也留下。”
谢伯缙微怔,低低说了声“是”,又重新入座。
云黛与谢仲宣、谢叔南一道出慈和堂,回首看了眼堂内,细竹编得帘子已然被门口丫鬟放下,将里头场景遮住。
她缓缓收回目光,一侧的谢叔南朝她眨眼,一副得意的模样,“我说了吧,祖母很好相处的。我看得出来她很喜欢你,方才她送你的镯子可是她心爱之物,一直戴着的呢。”
云黛原只知道老夫人送得镯子定非凡品,心里本就不好意思,现下听了这话,更是受宠若惊,“我怎好拿祖母的心爱之物”
谢叔南道,“祖母送给你,你就拿着呗,祖母向来出手很大方。”
走在前头的谢仲宣闻言,也回头道,“云妹妹,你安心戴着吧,祖母送给你,说明她看重你,这是好事。”
见俩位兄长都这般说了,云黛便不再多言。
走了没一会儿,谢叔南又嘀咕起来,“也不知祖母要与父亲母亲说什么,而且还留了大哥大哥也不比咱大多少啊,有什么话是他能听,我们不能听的”
“祖母做事自有她的道理。”顿了顿,谢仲宣压低了声音,“而且我猜,应当是要说打仗的事。事涉朝政,我们自不好在旁打搅。”
谢叔南脸上的嬉笑收了起来,握着拳头,黑眸隐隐透着坚定之色,“等我再大一些,我也要像父亲和大哥一样,上场杀敌,护卫疆域”
谢仲宣轻笑,“那你也得好好读书,别以为走武官的路子就能不读书,不读书连兵法都看不懂。”
谢叔南,“”
二哥真的好烦会读书了不起啊
外头俩兄弟说说笑笑,慈和堂正厅里却是一片凝肃的静谧。
谢老夫人靠着宝蓝色五幅团花引枕,慢慢转动手中南红珠串,良久才出声道,“是你姐姐打听到的消息,一开始陛下并无打算派你出征,后来单独在紫宸殿召见了五皇子,派你出征的旨意跟着就发了出来。”
晋国公手捧着茶盏,沉吟道,“五皇子此人,乖戾多疑”
乔氏没有晋国公这般稳重性子,听出老夫人话中深意后,只觉得背后生寒,咬牙道,“陛下就是再宠爱丽妃和五皇子,也不能听信谗言,影响国政决议啊。晋国公府世代效忠皇室,老祖宗还曾立过誓,谢家儿郎永不背叛裴氏,若有违者,不得善终。国公爷与陛下也有几年少时情分,这些年夫君出生入死,流血流汗,陛下竟还疑他真是叫人心寒”
“夫人。”晋国公轻拍了拍乔氏的手背,安抚道,“陛下他也是听人唆摆。”
乔氏抿了抿唇,嘴上说没说,心头却是冷笑。
早些年陛下还算英明圣君,可自从宠幸丽妃和五皇子后,人是越来越糊涂。长安还有风声传来,说是陛下动了废太子,立五皇子为储君的心思。可怜正宫皇后与盛安帝少年夫妻,却不得皇帝欢心,连带着太子也一道被冷落。
真要算起来,皇后许氏与谢家祖上也是有亲的,往前好几代的国公府主母便是镇北侯府许家的嫡女。若要攀亲,晋国公也可称许皇后一声表姐。
只是镇北侯府远在长安,晋国公府在陇西,山高路远又隔了几代,逐渐也没了来往。
当今太子裴青玄颇有贤名,且因他外祖家便是累世武将,是以对武将十分敬重。乔氏多年前去长安,曾在宫宴上见过太子一面,印象中那孩子宽厚仁善,却内敛寡言,比不得五皇子嘴巴甜,总能哄得盛安帝抚掌大笑。
唉,若是皇后和太子能在陛下面前得眼,想来陛下也不会吃饱了撑着顾忌他们晋国公府。万一陛下真换了储君,让五皇子当太子,那国公府的处境怕是更难了
乔氏头一回这么希望皇后能争气,拿出嫡妻该有的气度,赶紧将丽妃那个狐狸精给治住。
靠坐在圈椅上的谢老夫人皱着眉头,叹息道,“外人看我们国公府是高门煊赫,兵权在握,殊不知这泼天的富贵随时都能成为悬在头顶的刀”
乔氏心都揪起来,失落喃喃道,“若是我父亲活着,还能在朝堂上帮着说几句话,陛下一向敬爱我父亲”
老夫人垂下眼皮,悠悠道,“这些话说了也无益。垣儿,我此次特地在你出征前赶回来,便是要提醒你,处处警醒些,最要紧的是让上头看清咱的忠心。踏实卖命是好,但场面上的事,该做也要做。人嘛,上了年纪,耳根子软,总是爱听好话,心眼也容易偏的。”
晋国公郑重颔首,“多谢母亲提醒,儿子知道了。”
老夫人端起茶盏,慢慢地喝了一口茶,须臾,她抬眼看向下首一直沉默不语的长孙,“阿缙,你是府中长子长孙,日后国公府的荣耀与责任都会落在你肩上。沙场拼军功的武将比不得那些熬资历的文臣,朝堂上六七十岁的文臣一抓抓一把,可沙场上六七十岁的武将自古以来能有几个你父亲顶多再撑起这个家十年,之后他也该和你母亲享享清福了。所以今日祖母特地将你留下来,便是要叫你明白如今家中的情况,心里多少也有些分寸。”
谢伯缙掀袍起身,朝上座拱手,黑眸中一片沉稳,“祖母良苦用心,孙子必当谨记在心。”
老夫人看着丰神俊秀的长孙,心头欣慰,有这样优秀的子孙,就不怕国公府不富贵昌盛。
当晚一大家子齐聚慈和堂,吃了顿热热闹闹的团圆饭。因着明日一早,大军就要出发,为防喝酒误事,饭桌上都是以茶代酒。
云黛连喝了好几碗茶汤,肚子撑得慌,饭没吃几口,夜里也不知是不是饮茶过多,亦或是心里揣着事,浑浑噩噩的也没睡好。
翌日,外头天色才蒙蒙亮,她便起身洗漱,揣着做好的麂皮护腕急匆匆就往归德院去。
这个点谢伯缙正好要来给乔氏请安,她也正好将护腕送出去。
许是今日要出征,谢伯缙来得比往常还要早,云黛赶到归德院门口时,他正好从里头出来,见着一袭嫩黄衫子的妹妹,他脚步停住,“今日怎起得这么早”
云黛走得急,还有点喘,白皙的小脸泛着淡淡的胭脂色,夏日池塘里白中透粉的荷瓣般,娇嫩清丽。她朝谢伯缙福了福身子,“我有东西要送给国公爷和大哥哥”说着,她还探头往院里看了眼。
谢伯缙会意,随口解释一句,“父亲与母亲还有事相谈,我先出来了。”
“这样。那等会儿国公爷出来,我再给他。”云黛明白国公爷与夫人成婚多年,感情深笃,如今国公爷要离家征战,夫人定然不舍。
她将怀中一副镶着银灰色缎子的麂皮护腕拿出来,递给谢伯缙,“大哥哥,这个是送你的。”
谢伯缙眼眸微动,稍顷,他接过那副护腕。
见他没说话,云黛小心觑着他的神色,“本想着慢工出细活,晚些再送你的。谁曾想这战事来得太急,我想着给国公爷也制一副,紧赶慢赶的做,粗糙了些不过戴在腕子上,不凑近瞧应当瞧不见瑕疵的你别嫌弃,用着顺手就用,若不顺手,不戴也没关系,紧着你自个儿舒服来”
“这是你做的”谢伯缙玉骨般的手指摩挲着那护腕,皮子柔软又坚韧,针脚细致周密,上头还用银线绣着如意暗纹,倒是没看到什么瑕疵。
“嗯,是。”云黛脸上露出赧色,干巴巴地搓着两只小手,“本来很早就该与你道一声谢的,先前你送来的那些书,对我很有裨益。还有上一回,蒋家姑娘背后议论我,也多亏了你替我出了口气。我心里感激,一直想送你一样礼物,却不知道送什么好。思来想去,便做一副护腕,想着这个或许你能用得着。”
“那些不过是小事,你既叫我一声兄长,我自要护着你。”
目光在她那张带着几分紧张的巴掌脸上停了停,谢伯缙的语气不觉温和几分,“这护腕很好,正好在沙场上戴着。”
云黛闻言,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明媚轻快的笑,“嗯嗯,你用得上就好。”
见她这笑脸,谢伯缙心头也一阵疏朗明敞。
将护腕收好,他又以兄长口吻叮嘱她一番,叫她在家好好侍奉祖母和母亲,勤勉读书,莫要再与三郎胡闹之类。
云黛自是一一应下。
这般交代了两句,谢伯缙看了眼天光,“时辰也不早了,我先走了。”
云黛乖觉退让开,忽而又脆生生唤他一声,“大哥哥。”
谢伯缙扭头看她,“还有事”
云黛抬起小脸,一双澄澈的眼眸满是真挚,嗓音软糯道,“祝你所向披靡,平安归来。”
谢伯缙微怔,旋即嘴角掀起浅浅的弧度,“嗯,一定。”
他大步离开,修长如竹的身影在朦胧静穆的晨光中逐渐模糊,最终化作一道染了金边的剪影,消失在云黛的视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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