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无中生儿

    从这个名叫夏油裕真的男孩口中,他们听了一段很长的故事。

    他在与世隔绝的桃花源里长大。

    那里四季如春,阡陌交通,温暖和煦,风一吹便是金色的麦浪,鲜艳欲滴的果实沉沉地压弯了枝桠,因无人采摘而在地上摔成几瓣,这时,甫一走入果林,就能嗅到挥之不散的果实甜香。

    桃源村的人口不多,却秩序井然,他们各司其职,各尽其用,自给自足。

    老人在家养蚕织布,女人上山采野果蔬菜,男人耕地施肥,清理杂草,尚未长大的孩童,便沐浴在家人们温馨的关爱中,在快乐健康的童年里长大。

    自他记事以来,大人们总是告诉他,桃源乡是天神庇佑的隐居之地,是不受尘世干扰的世外洞天,能出生在这里,就是注定了要一辈子享福的,是前几世修来的福德。

    但是,总会有那么几个例外。

    这是桃源村传承已久的习俗了。

    每逢新年后的第一个朔日,村长就要从孩子里挑选几名“资质上佳、灵气溢然”的男孩和女孩上山入庙,村里的老人说,这些孩子是被选中侍奉神女的,他们会将在神女庙中度过余生。

    那时的他,懵懵懂懂,大人们语重心长耳提面命的大道理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那些枯燥无味的经文,在他眼里还比不上和理子出去捉鱼更有吸引力。

    理子是邻家的女孩,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相貌可爱,心性单纯,这一代的孩子里,要属他们两人走得最近了。

    村里的孩子大多乖巧懂事,他俩算是难得的异类,脾性顽劣、活泼好动,对外界事物永远充满了无止尽的好奇心、探究欲。

    他曾和理子偷偷溜到了大人们严令禁止的山外地界,两个孩子仗着身量小、手脚灵活,愣是绕过了所有守卫的巡视,来到了大人口中的“世界尽头”。

    他想,他这辈子不会忘记,当他仰头的那一瞬间,飞流直下的瀑布如倾倒的天幕,其浩大壮阔,超出了他所能想象的极限。

    看着身旁女孩呆滞的神情,他知道理子想的和自己一样。

    这片瀑布,绝对不是世界的终点。

    “裕真。”

    永远元气满满的女孩扭头看他,眼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辉。

    他知道她要说什么,于是他点头“嗯。”

    他们许下了诺言。

    有朝一日,一定要穿过这片瀑布,亲眼看看广袤无垠的“世界之外”。

    那时的他们,童心仍然在胸膛里跳动,生生不息。

    可惜,好景不长。

    无忧无虑的童年太短暂了,而他的童年,终止在了十二岁这一年的春天。

    理子被选中了。

    她将要同另外两名孩子一起,被引至山峰之顶,一入神庙,此生不得脱身。

    他一直以为,所谓的神庙,神女,不过是些虚无缥缈的传说,离他们很远很远。

    直到他亲眼看着,那个本来约好要和自己一起闯荡世界,绘制了何其波澜壮阔的未来图景的那个女孩,仿佛丧失了魂魄,如僵硬的木偶,被人拉扯着看不见的操纵细线,一步一步走上了山路。

    他被淹没在送行的人潮中,初始只觉得茫然,因着大人们长久以来灌输的观念“最光荣之事,莫过于将人生奉献于神女”,他几乎要被这个观念洗脑,在目送理子的背影离去时,他并未感到太多悲伤。

    然后理子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

    犹如一盆冰水当头泼下,他冷不丁打了个哆嗦,陡然清醒了过来。

    理子的眼神,悲伤好似要溢出来。

    她还没来得及履行和他的约定,她没看一眼那神秘浩渺的“世界之外”,她的余生便被这小小的神庙禁锢。而据他所闻,进了这神庙的孩子,一个都不能回来。

    那是一座牢笼,而理子就是被送入笼中的雀鸟。

    他无法接受。

    他尝试着反抗,他对村民质询,发出抗议,甚至找到了村长,向他讨要说法。

    为什么一定要让孩子们去庙里,为什么一定要活生生的人类去侍奉那子虚乌有的神女

    村长并未在意他的冒犯,他只是用一种温和慈爱、却让他毛骨悚然的眼神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道“裕真,你还太小了,你不明白。”

    第一次上门却无功而返,他不甘心,人们不理解他的抗议,更甚者反过来指责他对神女的不虔诚,就连父母都再三责骂他。

    他不为所动,固执己见,渐渐的,他成为了人们眼里的异类,被排斥、被远离。

    最终,他那微不足道的反抗起了作用他成功迎来了自己的禁闭。

    父母一边叹息着“这孩子太叛逆了”,一边失望地将他反锁在地下室里,让他好好反省。

    地下室里沉闷而安静,菜叶腐烂的味道充斥鼻腔,小小的窗口外钉补的木板浸了水渍,偶尔还有一两个老鼠般的黑影从角落窜过去,消失在墙角的洞中。

    暗无天日。

    然而看着那从窗缝里挤进来的零碎月光,他的心情愈发宁静。

    他想,或许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在掌握了力量之前,一味的发声,对他人而言就犹如耳边嗡嗡不停的苍蝇,除了烦扰,什么影响都没留下。

    于是,他开始收敛自己的行径,主动低了头。

    父母看他“变乖了”,便将他从地下室放出,而他重获自由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到了村长。

    这一回,他绝口不提和理子有关的事,只是问村长,“神女供奉”的意蕴是什么,那片瀑布,当真就是世界的尽头了吗

    随后,只听村长悠长的一声叹息,他见他意已决,便将“真相”娓娓道来。

    桃源乡尽头的那一处瀑布,是千年前由神女亲手布施的结界。

    那时的神女还不是神女,她是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的弟子,继承了师长的衣钵,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护了人间百年,百年后飞入高天原,化身神明,继续守望世间。

    而他们的祖先,在平安京时期,是神女的族人。

    神女并无后代,她将自己的族人搬迁到远离京都的荒野,赐予他们曾受神光的琉璃杯,开辟川涧,挪移山峦,以瀑布托起结界,自此隔绝人世。

    她嘱咐族人,世代守护这琉璃杯,在它的下一个主人到来之前,绝不能让琉璃杯落入任何人手中,不论是天皇,术师,抑或阴阳师。

    琉璃杯会持之以恒地为结界注入力量,然而

    “然而什么”他忍不住追问。

    村长慈蔼地笑了笑,说道“然而,在八十年前,结界便出现了明显的衰颓趋势,在新年第一个月的朔日到来时,它会凭空消失。”

    “后来我们发觉,那是因为圣杯的神性在消褪,留在污浊肮脏的人间太久,它也不免会被邪祟滋扰,进而受到污染。”

    “我们无法将其净化,只能每年送上几个至纯心性的孩童,为其压制污秽。”

    他又问道,为什么是理子

    明明村子里的孩子那么多,他没被选上,却偏偏是理子

    村长只是微幅度地摇了摇头,笑道“因为理子的宿命如此。”

    她的命盘,注定是牺牲。

    他无法接受这个解释,他唯一的好友,那个比谁都向往星海的女孩,要为这虚无缥缈的东西,这所谓的大义而自我牺牲

    这又是哪里来的道理。

    他发现,自己或许没法在桃源村生活下去了。

    他对星海的向往已经萌芽,他对神女的不满已经滋生,他与他们格格不入,他已然不适合再留在这里。

    于是他逃了。

    他在又一年的初月朔日,在结界的力量最微弱的时刻,一举逃出了桃源村。

    他终于见到了星空的模样。

    他躺在草丛里,仰着头,注视那繁星点缀的夜空,久久无法合眼。

    他的心底有个声音在说,看到了吗,理子

    这就是你渴望的天空啊。

    他们说,她的生命属于神明,属于大义,属于众人唯独不属于自己。

    他还无法把她带出来。

    没关系,在此之前,在成长到足够强大、足以将她接出来之前,他会用这双眼睛,代她看这个世界。

    浪漫的童话是短暂的,在那之后,他要面对的就是冷冰冰的现实。

    桃源村当然不可能坐视不管,在察觉他的出逃后,村长当即派了一队守卫捉拿他,他以一个十三岁的孩童身躯,硬生生和一帮身强力壮的青年兜了三天三夜的圈子。

    他面临的不光是追捕,还有森林四处潜伏的危机,野兽垂涎,昆虫飞咬,地形不熟,随时可能迷路。

    他的衣衫被划破,连同里面的皮肉,他的喉管进了毒气,短暂丧失了发声的功能,当他躲过重重追捕,逃到一个隐蔽的山洞里时,他已经精疲力竭。

    疲倦席卷大脑,身体早已超负荷,唯一支撑他的大概就是信念。当他好不容易逃进了山洞里,在意识到终于可以歇口气了之后,意识便骤然断弦。

    再醒来时,面前就凭空多了两个人。

    也就是阿音和五条悟。

    阿音一时哑然。

    她不过随口一问,竟然套出了这么多线索。

    她打量着夏油裕真,正如男孩打量她,他们的眼神一致,都充满了新奇的意味。

    她见小少年此时和一个没事人一样,心里不禁暗暗思忖,这个桃源乡的人都自带鬼血免疫的是吗

    他方才灌进嘴里的可不止50,正常人早就被撑爆了。

    夏油裕真的想法和她大同小异。

    只不过和阿音只放在心里吐槽不同,他直接问出了口。

    “你们外界的人”他瞅了眼阿音,又看了看五条悟,迟疑道,“都是白色头发的吗”

    “不哦。”五条悟轻快地说道,“大多数人和你们还是一样的。至于我们嘛,嗯听说过咒术师吗”

    黑发男孩的眸光一闪。

    他当然是听过的,即使是从村长的口中,轻描淡写的一语道过。

    在村长同他述说神女的故事时,不免就要提到咒术界的存在。

    术师,咒术,咒灵。

    他忽然间瞥到了什么东西,表情顿时一僵,“这个东西是什么你们咒术师的宠物”

    他指着的正是阿音的丑宝。

    蚕宝宝状的咒灵趴在阿音的手底下,享受着主人的顺毛手法。

    感受到主人的手忽而一顿,它还疑惑地扬起头,用脑袋拱了拱她。

    阿音诧异道“你看得到咒灵的”

    她猛地转头,看向五条悟。

    五条悟也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

    他不再遮着眼睛,一把扯下布条,将黑发男孩的面孔纳入六眼。

    五条悟紧盯着夏油裕真,他凑上前,很快就超过了社交安全距离,后者略不自然地一仰“怎么了”

    “神奇,这个也太神奇了”五条悟抚掌惊叹,猫儿一样地睁圆眼瞳。

    他站起身来,退后几步到阿音的身旁,在少女迷惑的目光里,拍了拍她的肩膀,满脸的不可言说。

    “恭喜阿音,你有儿子了。”五条悟手指一转,朝向一脸懵逼的夏油裕真,“你看他如何”

    阿音

    夏油裕真

    “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啊五条阁下我哪来的那么大一儿子”

    “我有爸妈的,你在说什么瞎话”

    两人几乎同时大声反驳,五条悟唇角噙着迷之笑意,充斥了搞事的蠢蠢欲动。

    “阿音不能干了事不负责啊。”他语重心长地说道,“那孩子体内都流着你的血了,术式都从你这里继承过去了,还说不是你儿子”

    阿音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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