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红色果下马四肢矮小,线条结实流畅,马鬃梳理地整整齐齐,眉心有一块雪白的毛,模样也是极好看的。
“初学骑马,那三种都不是上上选,尤其是像你这种毫无基础的,很容易摔马。”卢辰钊牵着缰绳,示意她上去。
李幼白愣着没动,看了眼远处,卢辰瑞正跟几个郎君骑得畅快,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绯色衣袍在身后高高扬起,宛若旌旗簌簌,他丝毫没有注意到李幼白的窘境。
卢辰钊站在李幼白面前,与生俱来的矜贵姿态不曾放下,只那般微抬着下颌看着她的眼睛,一瞬不瞬,那目光充斥着无形的压迫感。
李幼白福了一礼,道“我愚笨,不好麻烦世子。”
卢辰钊眼皮凝了少许,却是寸步未退。
李幼白实则有些憋闷了,卢辰钊对她有偏见,却还是为着国公府世子的身份来教自己骑马,若是骑马难免就会有肢体触碰,他本就觉得自己别有所图,到时岂不是认定自己刻意靠近招惹她便是长上十张八张嘴,也断然解释不清的。
她是需要先生来教,且迫在眉睫,可先生若是卢辰钊,那她宁愿多等一日。
思及此处,李幼白别开视线,不想再看他眉目英挺的注视,带着那世子爷的自尊与理所当然。
当她以为卢辰钊会走掉时,那人牵着马上前两步,再度开口“赵先生是出了名的暴脾气,你若是不想挨罚,最好在今日便学会控马。”
见李幼白蹙眉,卢辰钊言辞淡淡“明日他要挨个检查,凡不过关者,一律不许学习射箭。”
闻言,李幼白的脸霎时一僵,她手腕纤细,力道不足,当初练字便费了不少精力,不仅日日临摹,闲余时更是不敢松懈。握笔讲究掣笔不动,她练了半年才小有成效,落在纸上的字勉强能入先生的眼,饶是如此,那段时间她的手掌酸涩到夜里抽筋,疼的睡不着,坐起来还是要练。
兄长告诉她,若想有成,无他,唯熟练耳。
先生和兄长都说她有天赋,可她不觉得那是一种助力,反而是压力,提醒她要更勤勉更克制。
而今射御,恰恰是她最薄弱最想避免的课程。她那双手一旦握住缰绳,便失去了掌控之力,好似马儿变成主导,她也只能在马背上视死如归,等着被甩下马的那瞬。
更何况射箭,弓要满,气势要足,还得射中靶心,不,或许她练上数月连靶子都射不到。
李幼白默默衡量一番,随后一闭眼,摸着马鬃爬上马背。
紧接着小腿一紧,她下意识想避开,卢辰钊却是用力按住她的小腿,抬眼沉声说道“别动。”说罢,大掌圈起她的脚踝,往前一压,使其抵在马镫上。
“背要直。”他的掌又挪到她后腰,轻重适宜地拍了拍,李幼白立时绷紧后背,双手去找缰绳,卢辰钊却没有急着给她,反而继续告诉她要领。
“你若是紧张,马立刻便能感受的到,既能感受到,便不会受你钳制,它会反抗,会跟你争夺上位者的权力,直到你把它驯服,让它意识到,你才是主使,它才可能臣服与你。双腿放松,别给它太大力道,左手试着握住。”
李幼白的手被他覆住,就像一块热炭,干燥灼热,她手指微颤,睫毛翕动,余光瞥见他专注的神情,不由暗暗吸了口气,随后接过他塞来的缰绳,在手上缠绕两圈后拉住。
“不需要拿马鞭吗”眼看卢辰钊要拍马臀,李幼白的心一下悬在嗓子眼,按照赵先生的教导,上马要持马鞭,若马不从,以鞭驯之,再不从,再驯。
卢辰钊掀开眼皮,对上那清澈慌乱的眼睛,道“赵先生是武将出身,讲究“以暴制暴”,这种方法对于绝大多数郎君来说,是简单有效的,但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你来讲,并不实用。
若适得其反,你的力道只能给果下马挠痒痒,不出片刻便会被甩下马来。”
他虽矜贵傲慢,但教导的很是耐心,李幼白将其讲的全记在脑中,一面紧张,一面循序渐进,虽速度不快,到底没有危险。
这匹果下马性情极其温顺,她战战兢兢走了两圈后,卢辰钊又教她策马。
“要不然明日再学策马,我想先熟悉熟悉。”李幼白觉得自己还需要历练,也不能贪功冒进。
卢辰钊却不依她,“趁着手感,最好尽快解决。兵法常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兴许明日你连上马都不敢了。”
他忽然握住缰绳,手指险些握住李幼白的,长臂一圈,人便跃到马背,贴住李幼白坐定。
李幼白手指松开,回头,看见他一本正经的脸,目不斜视,“别看我,看前面,也不要看几丈远,比如现下,你只管盯着那面旗子,不许低头。”
他抓住李幼白的手腕,重新摁在缰绳上,低沉的声音带着强烈的温度,一点点喷薄出来,李幼白的颈被烫的发红,耳垂处的发丝微微拂动,扰的脸颊发痒,她不敢动,依言挺直后背目视前方。
随即马背一震,果下马甩开蹄子飞奔起来。
冬日的风骤然凛冽,刮在面上犹如利刃,李幼白感受着颠簸,不可遏制地害怕,也不忘却搜索经验,她试着拉缰绳,观察马匹的状态,看它无恙后便又加大力道,风驰电掣,她的发丝荡漾起来,擦着卢辰钊的唇飞过。
卢辰钊面不改色,心口却有些热。
女孩的香气一并传来,还有一种熟悉的墨香,钻进他的鼻间,又钻入五脏六腑,胡乱地窜,令他血液也热腾起来。
他的手始终与她保持距离,便是再颠,也叫自己的身体尽量与她隔开,手臂圈着她的腰,像一张拉满的弓,他整个人虚坐在马背,随马匹的起伏而上下起伏,目光偶尔瞟过她的发,她发间的青玉簪,她圆润饱满的耳垂,雪白通透的半边脸颊,他能将她的所有收之眼下,轻而易举。甚至只消靠前一点,便能感受那肌肤的触感,是滑腻亦或者柔软。
他没有动,视线收回,摒除杂念。
马停下来,身前人的头发松散地垂落,几绺没入衣领,她扭头,眸光已然兴奋明亮,不似起初的安然冷漠,亮的像是一团火。
“卢世子,我仿佛知道一些了,像这样拉缰绳,它不会烦我。”
她一遍遍试着,像是要给卢辰钊展示自己新学来的技能,乐此不疲地兀自欢喜,她平素很少笑,然笑起来十分好看,眉眼弯弯,唇轻启,浓密乌黑的睫毛像是小扇,漆黑的瞳仁透出卢辰钊静静的面孔,他看见自己的脸,就那么安然地躺在她的眼里。
李幼白高兴极了,仿佛一下开了窍,那种欣喜是自内而外地散发,困扰自己的难题终于有了方向,她说了许久,见卢辰钊始终都是一副表情,便倏地停了下来。
“今日多谢卢世子,也叨扰世子了。”
“不必。”卢辰钊翻身下马,又去伸手,李幼白看他张开的双臂,犹豫了下,还是就着他的手跳下马来。
莲池从校场外进来,急急赶到卢辰钊面前,李幼白不好打扰,便走远了些,摸着果下马说话。
卢辰瑞跑累了,驾着马匹折返归来,一眼看到那果下马,不由啧啧。
“兄长果真大手笔,连这等马都弄了进来。”
李幼白“很贵重吗”
卢辰瑞抹了把汗说道“寻常果下马也就算了,身量矮小,达官显贵是当做宠物来豢养的,眼前这匹果下马产自黔州,比其他果下马要高大,适合女郎骑行,但物以稀为贵,产量少,卖的价格也高,便也不大好得。想来兄长是因为书院有女郎,才特意购置两匹,这两匹,约莫也是托人买的。”
李幼白不禁看向角落里说话的主仆,莲池不知在回禀什么,卢辰钊神情很是严肃。
不多时,他走来。
卢辰瑞笑嘻嘻道“兄长用心了。”故意挑了挑眉,朝那两匹果下马分别看去,孙映兰还牵着一匹石榴红的,站在场外听赵先生讲解,她已经上去走了一圈,想来还是害怕,这才下来牵着。
“小白,我教你,这马可比方才那匹乖巧多了。”卢辰瑞伸手去摸马背,卢辰钊走到他面前,指着马厩中的马匹问“前不久她坠马时,你在何处既揽事便要终其事,岂有半途而废之理且要教别人,自己先要学到精髓,一知半解便是误人子弟,你将赵先生教的都学会了吗,在此沾沾自喜,不以为意,待考核时若不能拿优,四叔焉能饶你”
他这一番话说的义正言辞,卢辰瑞就像被泼了一盆冰水,垂头丧气听着。
孙映兰过来,径直走向卢辰钊“卢世子,能否劳驾你教我骑马”
她看的真切,卢辰钊教习李幼白骑马,教的仔细严谨,关键很有耐心,才只学了半个时辰,李幼白便能策马驰骋了。
赵先生着实是个严苛的,总板着脸,说话也跟打仗似的,没甚好脾气,关键她听不懂,也不敢照他的法子上马,拉着缰绳走了好几圈,看李幼白被卢辰钊抱在怀里肆意洒脱,她嫉妒极了。
卢辰钊将挽起的袖口放下,背手在后“我还有事,需得离开校场。”
言外之意是拒绝,孙映兰咬着唇,快哭出来,卢辰钊又道“便让四郎教你吧,他骑术算得上精湛。”
还在羞愧的卢辰瑞
天大寒,日头被浓云遮蔽,冷冽的风吹不透,盘桓在院子上空不断咆哮嘶吼。
半青搓着被冻僵的手,从耳房抱来一筐炭,打帘进入,看见姑娘坐在桌前看书,白净的小脸一尘不染,呼吸时能看到一团团白雾,她膝上放着手炉,用来暖和右手,防止拿不起笔。
“姑娘,今儿恐怕要下雪,咱们生炭吧。”
李幼白没抬头,“好。”
国公府有地龙,每日都烧的极旺,但前两日春锦阁和碧玺居的烟道坏了,虽说也热,可烟雾缭绕地呛人,便先停了火,找工匠修葺,工程量大,少说也得半月,故而便各自分了炭,叫用炭炉取暖。
李幼白不娇气,倒也还好,只卢诗宁受不大住,遂搬去了主院跟萧氏一同睡,幸国公爷去了临县。
午时用膳,半青说起小库房的事,便也提到了大佛寺。
“方嬷嬷说夫人最近常去大佛寺烧香,一待便是大半日,前些日子她还捐赠了一尊白玉弥勒佛,住持将开了光的珠子作为回礼,夫人收下后便佩戴在腕上,很是虔诚。”
李幼白嗯了声,心道夫人为家中孩子祈福,约莫是为了明年的乡试。虽说凡事心诚则灵,不需讲究财力,但国公府底蕴深厚,拿出一尊白玉佛像跟普通人家贯钱差不多,何况是为着世子和小姐的前程,便是再多也不会计较。
“咱们要不要也去一趟,奴婢听说书生都爱去那儿,想来大佛寺是灵验的。”
半青托着脸,歪头看李幼白,姑娘镇日读书,也没其余爱好,如此单调乏味的日子她却是坚持了十余年,一日都不曾厌倦,半青单是看着,便觉得心累,那些书有什么看头,翻开来一列列的字,看的人头昏脑涨,眼都花了。
李幼白自是没有点头“求佛不过是找慰藉,弥补心中的缺失。半青,人定胜天,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了,便用不着担心,也无需去找佛祖求情。”
她说的振振有词,半青也不好挑破,毕竟月银都用来买书了,剩下的一星半点根本不够供奉香烛,哪里能去大佛寺烧香。
傍晚,鹅毛般的大雪飘落,萧氏身边的栾嬷嬷过来春锦阁,叫李幼白过去主院用膳。
半青找出厚实斗篷,看了眼说道“姑娘,斗篷用了两年,都不如先前暖和了。”
李幼白穿好对襟短襦,又接过斗篷系好带子“无妨,等明年我身量长了再做新的,这件总归是狐皮的,挡风。”
主院烧着地龙,膳厅处的炭火很是旺盛,李幼白将将坐下,便听萧氏开口。
“听书堂几位先生说,你课业极好,上回考试拔得头筹,我很是意外,便写信告知了你母亲,她倒是稀松平常,若三娘能有你一半出息,我定是要欢天喜地不知所以然了。”
卢诗宁抱着她撒了会儿娇“我便不是读书的料,母亲只管打趣好了。”
她知道李幼白学问好,也从丫鬟口中得知她近日来甚是安分,便觉得自己那番话起了作用,再看李幼白穿着,混在郎君堆里,连衣裳都跟他们一样素净,雪青色对襟短襦只有银线滚边,没有其他装饰,便是下面的裙子,也只绣着简约的如意纹,方才她进门时穿的斗篷,针线老旧,款式早就过时,显然没有把心思花到装扮上。
不像孙映兰,每日面容精致,衣裳更是不带重样,今儿绯色百褶牡丹裙,明儿团芙蓉缠枝八破裙,连腰间发髻上的配饰也都与衣裳配套,单是箱笼便放了一间屋子,每回看兄长时,恨不能剥皮拆骨把兄长吃了,她的小心思,昭然若揭。
萧氏给李幼白夹了箸牛肉,笑道“你来齐州后不曾出过门,明儿正好是大佛寺讲经,我便带你和三娘去寺里听讲,权当散心了。”
李幼白抬头,萧氏和卢诗宁齐齐朝她看来。
“放心,不是僧讲,是俗讲,大佛寺请人为俗众讲经,定是浅显易懂的,李娘子,只我一个小娘子不成,你陪我一起,好不好”
卢诗宁的声音带了几分软糯,拉过李幼白的手,恳求地看着她。
李幼白迟疑了少顷,道“好。”
入夜,卢诗宁钻进萧氏被窝,萧氏给她理顺头发。
“明日可千万记住,不能失礼,不能私下与那郎君见面,你要说话,咱们便大大方方,其余事情,母亲尽可能为你周全。”
卢诗宁依偎在萧氏怀里,点头“娘对我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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