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大教室里的学生看见黑板上字, 全都愣在了原地。

    他们是来听大力教授讲哲学的, 全是正经学生,一心向学的好人。恨不得晚上不睡觉,把所有精力放在学习上,谁要关心嫖资涨不涨呢

    讲台上陆沅君诚然昂首挺胸,似有一肚子话要说, 学生们却不买帐了。

    冀大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学生选老师。他们对陆沅君的课没有兴趣, 便纷纷收拾起桌上的书本, 与其浪费时间,听一个花蝴蝶一样的女人讲课,还不如回公寓里睡一觉呢。

    陆沅君对这堂课, 做了充分的准备, 唯独没料到学生不爱听这一点。

    站在原地竟有些不知所措, 想不出该如何拦下他们。

    大力教授停在教室门前,陆沅君的教案在他手中,低头看了几行后, 眉头紧锁。

    “坐下”

    教哲学的大力教授冲着学生们厉喝一声。

    “听陆先生讲。”

    说着, 大力教授自己也抬脚走到了教室后头, 因着没有座位, 便干脆站着。

    学生们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陆沅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开始了今日的课堂。

    “近日胡同画舫, 喝花酒的价格没涨, 过夜的宿费却翻了两番。”

    下头坐着男男女女的学生,女孩子一听这话,脸红的赛过刚蒸出锅的螃蟹。

    学校本该风雅,讲台上那疯女人说的什么胡话。

    可一向以暴脾气著称的大力教授没有开口,学生们也不好打断,只能听陆沅君继续。

    陆沅君在讲台上踱步,指尖点在自己的眉心。

    “我觉得不对劲,便去问了胡同里的老鸨。老鸨说是因为房租涨了,她也没得办法。”

    冀大的宿舍并不够学生们居住,本地的学生还好,可以宿在家中。外地来求学的,都得租房子。

    房租上涨,对他们来说也是一桩头痛的事。

    陆沅君正说着,门被推开了一条小缝,不上文学,也不上哲学的黄汀鹭钻了进来,在前排挤了个位子坐下。

    “我便又去查,发现运城房租上涨是一个普遍的问题。”

    转身往黑板处走,陆沅君又写下了几个字。

    “小乱居城。”

    “近来各地乡野之间,都在闹匪患。原本住在村里,镇上的,都往城中涌,搞得房子供不应求,房租飙升。”

    光说没有意思,陆沅君从包中拿出了一张纸来,是霍克宁给的数据,上头画着运城房租的折线图。

    “抬高房租的不是丈母娘,而是山匪,没想到吧”

    折线曲曲折折,总体又一路向上。

    陆沅君走下讲台,从学生手里拿了一根钢笔,在中间划了一条线。

    “这是运城房租本该在的位置。”

    而折线飙升,显然远远超过了陆沅君划下的横线。

    “既然房租太贵,为何不买房呢穷人买不起房,富人还买不起吗”

    冀大的学子之中,富贵人家占多数。

    可富贵的也被陆沅君问住了,的确是买不起的。

    “买不起房原因又有三条,房东不卖,中介与苛捐杂税颇多,以及最重要的一点,这房子买了以后安全么”

    学生们听的一头雾水,陆沅君再次走到了黑板前。

    “苛捐杂税我们不说,你们可知冀大外头的学生公寓是谁开的”

    陆沅君嘴角勾起,问道。

    学生们只顾住得舒坦,谁还想过真正的房东是谁,面面相觑没有得出答案,摇摇头转向陆沅君。

    “太监。”

    陆沅君撇撇嘴,终于拉着学生们上勾了。

    太监不是什么好字眼。

    皇帝被拉下了马,狗仗人势的狗竟然依旧有势可仗。

    “你们不妨去查,运城的大宗地产后头,真正的主人是些什么东西。”

    陆沅君抬起脚,又踱起步来。

    “他们手上有房子,却不肯卖,只为了把价格炒起来。”

    教室的后门打开,有一个人从空隙里摸了进来。

    进来的人是封西云,今儿没有穿那身军装,长衫在身,冷硬的气息淡了许多。他站在了大力教授旁边,想听听陆沅君的课。

    他想知道,陆沅君一个双十年华的姑娘,不想着赶紧和他成亲生娃,每天都在琢磨什么。

    陆沅君不负众望,双手按在了讲台上。

    “小乱居城。”

    她把写在黑板上的话又念了一遍,紧接着目光一暗。

    “大乱居乡。”

    “今日我在此预言,当房租下跌之时,就是运城大乱之日。”

    陆沅君的目光落在了教室后排,那穿着长衫的封西云身上。

    运城是兵家必争之地,乱世之中,兵家必争之地绝非是百姓的安家之所。只要封西云屯在城外的兵打进来,运城的房价肯定会降下来了。

    封西云缩了缩脖子,而今他好歹也是在大总统的麾下,不好直接打的。城外屯兵,也不过是给城中的团长们一些压力。

    但被陆沅君瞧了一眼,竟然心虚起来。

    陆沅君一连串的话,似一枚针戳进了皮肤里,叫学生们刺痛了一下。可这痛意转瞬消失不见,甚至连血珠都没看到,细微的伤口就已经愈合了。

    学生们终于静下心来,抬起头望向讲台,打算认真听课了。

    陆沅君点了点下头坐着的黄汀鹭“作业做的怎么样”

    黄汀鹭抱着厚厚的一摞纸从座位上起来,上了讲台。学生们对陆沅君或许不熟悉,可对黄汀鹭却不陌生。

    他年纪虽然不大,却有冀大才子的名号,前后挤兑走好几个教授。有个年纪轻的,还被他给怼哭了。

    黄汀鹭在大力教授的哲学课上,对谈之间也不落下风。要不是看着大力教授急眼了抡起了拳头,还不肯走呢。

    今儿这是怎么了对一个新来的教授言听计从。

    黄汀鹭在陆沅君的召唤之下上了讲台,把这些天他从报纸上收集的关于地产的信息都找了出来。

    “不是我在这里危言耸听。”

    陆沅君抓起黄汀鹭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小块,双手朝着讲台下头的学生们抛洒过去。

    报纸洋洋洒洒,似雪花般在教室里四散飞扬。

    窗户开着,恰好有一股风顺着吹了进来,纸片的重量轻微,被风一吹朝着后排的座位飞去。

    封西云随手一抓,上头写着沪上拍出最高地价。

    大力教授伸手一探,掌心里出现了租界殖民者恶意炒高房价。

    学生们纷纷抬起手,风从指缝间逃脱,报纸碎片却留了下来。

    活死人公寓,租客上吊,恭喜你成为二房东

    新闻一条又一条,平日里看的时候压根儿没有注意,都淹没在了某女星与大帅的花边新闻之中。

    今儿被集中在了一起,众人才觉得哪里不对了。

    “大厦将倾。”

    陆沅君说完这句话,冲着学生们弯下了腰,拜了一拜。

    “只怕再过些年,我等无立锥之地。”

    教室里坐着站着的人,听了这话不由得脊背发凉,吞咽了下口水后对讲台上穿的珠光宝气的女人有了新的认识。

    “嫖资上涨,这从本质上来看,是一个社会问题。”

    众人掏出笔,纷纷在本子上写下了今天的课题。

    陆沅君的课仍在继续,她将从霍克宁那里听来的数据摆了出来,由深入浅出的分析起来。下课铃响了,众人还都像没听见一样,谁也不曾收拾书本。

    地产这个课题实在太大,不是一节课就能讲完的。漫漫黑夜是无有尽头的长,她一个人烧不起熊熊烈火,只能把夜空烫一个洞。

    叫更多的人看见光亮,叫更多的人从懵懂中清醒。

    陆沅君口干舌燥,再说不出话来,摆摆手“今儿就到这儿吧,下礼拜再细说。”

    然而说了下课以后,陆沅君被学生团团围住,压根儿走不出来。

    封西云只是一时兴起,想看看陆沅君没有买婚房,究竟和霍克宁聊了些什么。但今天的课听了以后,他没想到两人聊的这么深。

    他虽然不近女色,可总也见过女人。旧女性裹着脚,在家里头绣花纳鞋底子,讲究个三从四德,男人养了小老婆也得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还有些读过书的,以新女性自称的人,整天一副洋人做派,办个沙龙喝茶饮酒,扯淡唠闲嗑,追求自由的爱情。

    姨太太们呢,则带着鹌鹑蛋大小戒面儿的黄金戒指,在麻将桌上东家长西家短。陆沅君是封西云见到的第一个,把目光放的如此深远的人。

    就连他自己,若听说嫖资上涨,也就啐一句老鸨子黑心罢了。

    身穿长衫的封西云站在教室后排,仅能从学生的围簇里看到陆沅君的头顶,但心里头的愿望来的猛烈。

    他低声道“完了,更想娶了。”

    瞧她在讲台上闪闪发光的样子,我想做她一辈子的学生。

    大力教授看了看嘀嘀咕咕的封西云,转过身来面向他。

    “你不是我们班的。”

    但蹭课的学生多了,大力教授也就是随口一问,见封西云紧张起来,也便不继续追究了。

    他摇摇头,以为封西云是什么穷人家上不起学,又一心想要求知的。对于这种人,大力教授只当没瞧见,替他省一份交给学校的听课费。

    “听完了就赶紧走。”

    大力教授提点封西云“被人瞧见会让你办听课证的。”

    清了清嗓子,大力教授朝着讲台走去。

    扒开了拦路的学生们,将手中陆沅君的教案还给了她。

    “你很不错。”

    原本以为是个和季泉明一样的花架子,这样一看竟然还有点想法。

    “以后我允许你跟我一起打拳。”

    打拳

    陆沅君瞧了瞧大力教授宽厚的肩膀头子,连连拒绝起来。

    “别了别了。”

    大力教授摆摆手“这就见外了,咱们都是一个办公室的人。”

    说着大力教授瞧了一眼黄汀鹭,歪歪头示意他带路。

    “没眼力,带上陆教授的东西。”

    这所学校里,黄汀鹭最怕的就是大力教授,无他,打人太疼了。大力教授的吩咐不敢不停,当即提起陆沅君的小包,走出教室朝着教员办公室走去。

    大力教授与陆沅君并肩走着,陆沅君惦记着还在后排的封西云,忍不住回头去看。

    脑袋还没扭过去,就被大力教授掰了回来。

    “下课了就要做自己,忘了学生们。”

    他按着陆沅君的肩头,拉着她沿走廊一直向前,直到三人一起进了教员办公室,方才松开手。

    说起来,这还是陆沅君头一次接触同事。她一贯以为,自己就算是比较有性格的,可往办公室里一瞧,这些教员一个胜过一个。

    “那是教古文的,姓王,爱好易经和算卦。”

    大力教授伸出手朝一人点去,给陆沅君介绍着。

    这人后脑勺拖着一根辫子,发丝之间还缠绕着一根红色的细绸,越发衬的他那根辫子明显。

    陆沅君压低声音,用右手遮挡着脸“皇帝下台以后,不就不能留辫子了”

    大力教授点点头“是啊,当时都剪了。”

    王姓教授回过头,端着手中的罗盘跟陆沅君打了个招呼。

    他桌上摆着不少零碎东西,红黄色的符纸,玻璃瓶里放着血浆状的黏稠液体,零零散散放着许多玄之又玄的玩意儿。

    不像个教书的先生,更像街头支摊算命的。

    王教授耳朵还很灵,即便陆沅君压低了声音,还是被他听见了。

    “我这辫子啊是后长的,季泉明给我试了他家祖传的生发秘方,长得可快了”

    说着他把长辫子一甩,从椅子上起身,朝着陆沅君走来。

    绕着陆沅君看了又看,目光落在了陆沅君的手上。

    “嗨呀小姑娘,我给你算一卦吧”

    陆沅君不信这些,当即抽回手,一脸警惕。

    大力教授戳了戳她的后背“让算算,老王平时不给人算的,校长求了他三回都没给算。”

    王教授听了吹捧,鼻孔朝天“那是,我算的可准了。”

    大力教授压低声音,凑在了陆沅君耳边。

    “咱办公室里最有钱的就是老王,靠算卦中了三回救国彩票。”

    王教授的下巴仰得更高了“统计学的尽头就是玄学。”

    提着陆沅君挎包的黄汀鹭往前走了几步,伸出了自己的手“您给我算算”

    王教授一脚踹开了他“找你爸算去。”

    陆沅君将信将疑的伸出右手,掌心朝上递了过去。

    王教授低头扫了一眼,扁扁嘴“你想算什么”

    陆沅君想了想,身为一个有远大志向的新女性,算算前程吧。

    “前”

    前程的程字还没说完,王教授就先开了口。

    “七夕快到了,就姻缘吧。”

    他半弯下腰,双手交叠在后背,扁着嘴看了看陆沅君的掌心。

    “依我看,那人姓封,名字嘛”

    陆沅君缩回手,拦住了王教授。

    “我不听。”

    新来的陆教授快步走向了一个空着的桌子,拉出椅子坐了下来。双手盖住了脸,埋首在桌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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