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的嗡鸣声悠长而又刺耳, 轰隆隆在耳边不知响了多久。总算停下来的时候, 封西云一行人恍如隔世, 终于回到了运城。
沪上的火车站里熙熙攘攘, 摩肩擦踵。运城车站人也不少,可总归还是差了许多。且有一点,往来运城的商户, 穿着多半还是旧式的瓜皮帽, 下头配一条绑腿的窄裤。
坐上了新式火车的商人,跟旧时驼队走镖的买卖人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
就连带的那点东西也一样,西口的蘑,东边老林子里的参。随着天气转凉,也有商户早早的把去年冬天没卖出去的皮子带到了运城。
陆沅君刚刚归国的时候, 觉得运城在自己父亲的治下, 已经算是不错了。然而从沪上回来,四下一看哪哪儿的都觉得不舒服。
“陆小姐你没说运城是个乡下地方呀”
把手里破旧的皮箱砰的一声摔到了地上, 显然运城和他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陈升和在沪上银行做了五六个年头, 自己手里头虽然没攒下钱, 可跟着行长出入的都是富贵的地方,见识的也都是富贵的人家。
习惯了沪上的霓虹灯和高楼大厦,运城这一排又一排的小平房是什么东西。连沪上的城郊都比不上的, 在这里开银行
或许被陆沅君一张十万元的支票冲昏头脑, 抛下自己做了五六年的活计, 就来了运城是个错误头顶的决定。
“城里好一些。”
陆沅君脸颊微红, 或许等李勋来上任之后, 应该让他翻修一下运城的车站,好歹也是个门面问题。
不说要修的多么奢华,好歹别是这副样子。
车站外封西云的人早就等着了,穿着军装扛着枪的兵并排站了两行,眼巴巴的等着少帅归来。
封西云和陆沅君从车站刚一出来,便有大兵迎了上来。从封西云的手中接过箱子,还贴心的给封西云和陆沅君拉开了车门。
陆沅君正要上车,又停下了脚步。一手扶着车门,转过身来看向自己带回来的几个人,蹙起眉头琢磨着该把他们往什么地方去安顿。
跟着自己回家显然是不合时宜的,未出阁的闺女领了三个非亲非故的男人住进自己家里头,就算是未婚夫封西云不介意,自己的亲娘也不会答应的。
再说了,封西云是介意的。
“你先回家,他们住我那里。”
封少帅扶着车门,让陆沅君不用担心这些。如今运城在他封西云的掌握之下,还会缺个住的地方吗
“西云你不用管我,我回自己家住。”
李勋来抬手就招呼了一辆黄包车,眨眼的功夫已经坐了上去。
“你怎么回家去住”
封西云心里奇怪,毕竟李勋来可是大禹治水,三过家门都不如的家伙。这会儿怎么想着回家了
“我这是衣锦还乡,回去气死我爹去。”
李勋来理直气壮,拍了拍车夫的肩头,报出了自家的位置。
车夫听到这人要去李市长家,不由得回头多看了一眼。市井的流言中早听说李市长有个不孝顺的儿子,百闻不如一见,看样子流言里说的还是轻了。
这哪是不孝顺,分明就是个来寻前世大仇的冤家呀。
“得嘞先生您坐稳”
车夫收回视线,目光直视前方,腿上用力冲了出去。
望着李勋来离去,陆沅君稍稍的放下心,虽没用自己安顿,可也算是安顿好了一个。剩下的陈升和,以及曾家少夫老妻,就交给封西云吧。
陆沅君抬腿上了车,封西云附耳在一个大兵边上,低声道。
“送他们去刘团长家里,先凑合住下。”
大兵机械的点点头,又似想起了什么,露出不解的神情。
“哪个刘团长喜欢小后生的刘团长,还是喜欢小姑娘的刘团长”
封西云的兵是接管了运城不假,可仍旧分不清刘家的两个团长谁是大哥,谁是兄弟。有一点倒是记得清楚,两兄弟一个喜欢小姑娘,一个喜欢小后生。
“你看着安排。”
哪个刘团长家还有什么意义反正今后都是封西云的家。
嘱咐完了手底下的兵,封西云偏过头安顿从沪上跟来的几人。
“舟车劳顿,你们先回去休息。”
即便封西云为一行人买的是一等座有鹅绒垫子的车厢,但从沪上回来的时间久了,年轻人的身子也撑不住。通身上下似散了架一样的,酸痛不已。
封西云自己常带着兵夜行百里,倒是还能受得住,他怕沅君单薄,别累的过了头,再病上一场。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回运城以后的事务繁多,自己又不懂这些,多半都要压到沅君的肩上。
少帅也跟着上了陆沅君的那辆车,车门一关就把手放在了陆沅君的额头上。好在沅君的额头温度不高,脸色稍显苍白,想来只是乏力罢了。
“回去你也好好休息。”
封西云安顿了一个又一个,这会儿安顿起了陆沅君。
“好,你放心。”
陆沅君嘴上一贯答应的痛快。
橡胶做的车轮滚滚,从车站一路飞驰到了陆家大宅的巷子里才停下。陆宅的管家见了,跑着回去告诉了陆夫人,说是小姐和姑爷回来了。
陆夫人这些天心里头焦躁的很,生怕闺女在沪上出了什么岔子。说来也怪,沅君在洋人的英吉利好多年,她都没这么担心过。
而今不过是去个沪上,身边还跟着封西云,就叫她提心吊胆的。
然而出乎管家意料之外的是,焦躁了大半个月的陆夫人,这会儿不着急了。坐在太师椅上摩挲着手上的红宝石戒指,比谁都稳当。
“回来就回来了,急什么。”
封西云和陆沅君下了车,往宅子里头走,走了一路也没有人出来迎。把陆沅君送了回去,临走的时候封西云仍不望提醒。
“治运城不是一天两天能办成的事情,慢慢来不要急。”
陆沅君又一次点头,应承的很好。可封西云刚一踏出陆家宅院的大门,她就也跟着动身了。
大步流星的走到了门外,陆沅君指挥着陆宅的汽车,往冀北大学的方向去。汽车离去之后,巷子里留下了灰色的烟,以及刺鼻的味道。
与此同时。
陆夫人坐在堂屋里的太师椅上,摩挲旋转着红宝石的戒指,戒圈儿把手指头都磨红了。摆在手边案几上的茶叶凉了,还没等到沅君过来。
“你不是说姑爷把沅君送回来了么人呢”
陆夫人吆喝了给她报信的管家进来,质问着。
管家耸耸肩,双手一摊“小姐又坐着汽车走了”
听到这话,陆夫人当即把脸拉了下来,可是闺女大了不由娘,翅膀硬了不听话。早知道如此,就不该买那辆汽车,可算是给沅君安了腿了。
回家都见不到人,不像话。
陆夫人从太师椅上起来,叫丫头拿了三炷香,打算去对着陆司令的大头照片告告闺女的状。
让她那死去的男人给沅君托个梦,别一天天有了姑爷忘了娘。
陆沅君搭着的汽车径直开进了冀北大学里头,停在一排二层小楼前的空地处,临下车的时候一连打了两个喷嚏。
“该不会是吴校长在骂我”
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吴校长,陆沅君压根儿没往自己的亲娘身上想。
揉了揉鼻子,陆沅君下了车,进了小楼直奔校长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的紧紧闭着,吴校长在里头愁眉苦脸,连都没心思做了。
墙上木架的格子里瓶瓶罐罐的摆着不少,都是他以前调配出的。上头已经积攒了厚厚的一层灰,显然是许久不曾打理了。
吴校长的年纪大了,嘴上自诩急流勇退,半个学校教书育人。可仍旧没办法彻底放下过去的生活,时不时的还会去做做,配配什么,当个兴趣爱好。
但自从半个多月前,陆沅君离开运城以后,他就彻底没了这个心思。每天从太阳初升,到皓月当空,脑袋都是嗡嗡的疼。
因着陆沅君虽然人不在学校,可给他留下的麻烦却没停过。
学校里雇佣的几个女教授,除了陆沅君是华夏人以外,剩下的都是漂洋过海坐着船渡来的洋人。
那几个洋人女教授,还不是像南春坊里那些风姿绰约的女人,性子是一个比一个野。
吴校长留的是东洋,华夏也好,东洋也罢,女子大多温婉。可学校里的几个女教授,各个跟温婉二字不沾边儿。
教德文的女教授,个头足足有一米八余。她黑着脸往教员办公室里一坐,气愤陡时就会低沉下来,把屋内别的教授吓得大气不敢出。
还有一个教生物的美利坚女教授,为了研究动物的习性,在林子里住了两年多,手上脖颈上都是被不知名虫子咬过后留下的疤。
美利坚的女教授在校长办公室门前一站,吴校长一个曾经搞过暗杀的人,瞧了她凶神恶煞的都打心眼儿里害怕。
这几位女教授平日里性格孤僻,加上语言不通,很少和人交流。往往是上完了课就直奔回家,丝毫不拖沓。
可陆沅君走的时候,不晓得给她们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一个两个的都罢课了。
教生物的女教授撇下学生不管,带了衣裳和干粮,住进了运城后头的山里。陆沅君走了多久,她就走了多久。
德文的女教授倒是没走,可还不如走了。
一到她上课的时候,不管讲到哪里了,一定会提前半个钟离开。且本该那半个钟里讲的,下节课补上也没什,吴教授不是小心眼的人。
可教德文的女教授下一堂课来了,对被自己略过的问题,丝毫不予解答。学生们要是开口询问,她还不高兴呢。
吴校长越想越烦,半个学校可真难,比他年轻的时候搞刺杀还难。
当初就不该看着和陆大头的交情,把陆沅君吸收到教员的队伍中来。这下好了,陆大头的闺女,比亲爹还难缠。
起码陆大头没文化,死缠烂打的时候,吴校长就给陆大头讲大道理,晕晕乎乎的总能把陆大头绕进去。
陆沅君就不一样了,小嘴叭叭的,吴校长可说不过她。
办公室的门被人敲响,吴校长从苦恼中回过神来,低声道。
“进来。”
门被人从外头推开,走进来了让吴校长近来头疼了半个月的根源,陆沅君。
“你还敢回来”
刺耳的一声拖拉,椅子被吴校长猛的向后一顶,发出了叫人不愉悦的声音。
“我是这里的教员,为什么不能回来”
陆沅君理直气壮,关上了门,大步走了进来。
“你把学校搞得乌烟瘴气”
吴校长的脾气上来了,指着陆沅君的鼻子骂了起来。
屋内的墙边摆了两把给客人坐的椅子,陆沅君不把自己当外人,没经过吴校长的允许就坐了下来。
“什么时候起,为了自己的权利而努力成了乌烟瘴气呢”
陆沅君摇摇头“校长你变了。”
“你也是曾经为了自由和独立流过献血的人。”
目光灼灼的望着吴校长,陆沅君的眼神似她那死去的爹一样毒辣。
“还是说,校长你追求的自由与公平里,把世界上一半的人类排除在外了。”
陆沅君的话说的诛心,吴校长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卡住了,无法还口。
“我不是这个意思。”
颓然的坐回了椅子上,吴校长白了一眼陆沅君。
臭丫头,跟她爹一个德行,都是不知满足的人。
陆大头不知满足,自己发达还不算,想让全运城的穷人一样都能吃上白切鸡配大米饭。陆沅君也不知足,女子能放脚能出门能上学了还不满足,想要和男人一样的待遇。
自古以来就没有这样的道理。
吴校长打旧王朝走来,又是开创新政府的一代,自诩进步,却仍然无法接受。
“不管怎么说,薪资这码事没得商量。”
校长双手落在案上,最后拍了板。就算变了天,也轮不到母鸡打鸣的。
陆沅君似早就想到了会是这个答案,撇撇嘴。
“若是市政楼里下了命令呢”
吴校长眼神先是一愣,紧接着就冷了下来。
“出去。”
学校是清净之地,外头的政客谁也别想把手伸到他的地盘来。你父亲在世时不行,你夺了权亦不行。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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