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帅跟老帅不一样,平日里不近女色惯了, 从来没在报纸上见过他的花边新闻。左右就陆司令的闺女一个, 见识少了也不好, 你看一个女人就把封西云给吃的死死的。
军医心里瞎琢磨小小的走了神,给封西云下手的时候就没轻没重的。上次小臂处伤口已经好了,今天换药的是另一处, 在封西云的腿上。
裤脚卷起后,扯开的纱布的速度快了些,纱布沾着一小块皮肉, 被军医给拽了下来。
手上的动作一滞, 军医心里头慌了。双眼紧闭, 等着封西云的痛呼声,顺便在心里琢磨着该怎么给少帅解释。
就说良药苦口利于病, 换药哪有不疼的,去棚子里看看, 受重伤的伤患, 也没叫成您这样, 同时还得给封西云一个不屑的眼神。
琢磨好了怎么半, 却迟迟没有等来封西云的痛呼声。
军医偷偷的抬起头,发现封西云目光飘向了别处,虚虚晃晃,根本没落在任何地方。眼神涣散着, 嘴角还牵起了若有似无的弧度。
脸上不仅没有疼痛闪过, 反而尽是
军医想了想, 该用什么词来形容,最后选择了甜蜜。
“少帅,疼不疼”
为了避免封西云秋后算账,军医自己开口问道。
封西云没有回看他,薄唇轻启,摇了摇头。
“不疼。”
不疼
军医看着手中纱布上粘着的一小块皮肉,怎么能不疼呢不应该啊。
将纱布丢弃在一旁,军医继续起了手中的动作。今日的作战的确顺利,事实上,最近的作战都很顺利。以前是被打的连连败退,一座城也守不住的。
而今虽然没有赢,可起码已经数日没有退了。
军医的棚子里,送进来的伤患亦是一天天的减少,甚至有一个还是新兵蛋子,自己在战壕里崴了脚。
他虽然不懂军事,却也从近来军中的气氛里猜个大概出来,恐怕过几日,就要迎来我方的第一次胜利了。
军中来了一个沪上的女记者,烫着大波浪的头发,甩在肩上蓬松而柔软。在军中臭男人们灰头土脸,身上尽是血污和泥污的时候,她永远是干净的,带着茉莉花香味的。
把指挥部里有老婆没老婆的迷了个七荤八素,即便战事紧急,还有人被美色冲昏头脑。
有一个二十啷当岁,刚从讲武堂里结业出来半年的愣小子,自己上前线奋勇的杀了一个东洋人,把瀛洲人的刺刀扛了回来,作为战利品献给了那位女记者。
女记者敢来前线采访,胆子已经是一等一的大了。但也没大到见了带血的刺刀还能面不改色,自那以后,不但没有被愣头青的勇武所感动,反而还吓的不敢见他了。
从沪上来的这位记者,一心想要采访封西云,一副采访不到就不走的样子。军中想被她采访的人多了去,副司令也说要不你采访我吧,女记者就是不同意。
女记者不同意采访别人,封西云也不同意被她采访。
报纸上对封西云谩骂了好几个月,变着花样拐着弯儿,谁知道这个大老远赶过来的女人,要把自己写成什么样
文人一杆笔,比媒婆的嘴都要命。媒婆能把胸口上痦子有鹌鹑蛋大的男人,说成是胸有大志。文人能把干干净净一个人,说成是心黑胜过黑老鸦。
跟沅君在沪上的时候,季泉明的短短一篇文章,就能把没见过的事情写的天花乱坠,叫人仿佛亲眼见过一样。
这个女人都亲自来过来,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结合一下,自己跳进了黄河都洗不清。
军医对女记者也有好感,这会儿看少帅意识不清,心里头冒出了一个想法来,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
“少帅,让沪上的记者进来”
从昨夜凌晨一直到现在,炮弹的轰炸声隆隆的响,封西云没有合过眼。又一次守住了阵地,敌军的攻势退下之后,他终于能让紧绷的神经稍稍缓和。
身上早已脱力,意识也不大清醒,被沅君回信中的唇印晃了眼,军医的话掐头去尾的听了个大概,压根儿没有听清。
光听见少帅,还有进来。
“进来吧。”
封西云随口回道。
军医拿着药瓶的手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封西云同意后,立刻起身跑到帐子外头去,让人找女记者来。
女记者和战地护士们住在一起,采访不到封西云,采访别人同样也让她感触颇深。关于护士们的文章发回了报社,还受到了主编的夸赞。
报纸卖出的时候,看到战地护士们的故事,沪上的百姓也都忍不住眼圈儿发红,留下热泪。以及不忘把报纸一拍,骂封西云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军医进来的时候,女记者刚想说他不可以这样随意出入女护士的帐子,却不曾想军医带来了她等候许久的消息。
“少帅答应你的采访了,快过去,一会儿回过神来肯定要反悔的。”
又或者,一会儿就该睡着了。
女记者跟在军医后头,去了封西云的帐子。
掀开帘子一瞧,封西云坐在凳子上,不同于别人脊背弯曲似虾子一般,反而挺的笔直,如同松柏一样。
侧脸似刀锋一般的锐利,骨骼棱角分明。她在沪上的时候,采访过许多人,明白人不可貌相的道理。
一瘸一拐,长得像是村里土财主的男人,经营着沪上最大的娱乐场所,已经一小半的地产屋舍。
模样齐整,仰着下巴傲视群雄,人人见了都要唤一句老师的文坛泰斗,背地里跟女学生通信,和女作家同居,恶心极了。
人固然不能貌相,然眼睁睁的看着封少帅清瘦许多,和以前报纸上的照片中有了明显的区别。左边的胳膊被吊在胸前,卷起的裤脚处露出了狰狞的伤口。
这一切的一切,倒让她怀疑起了如今报纸上关于封西云一面倒的嘲讽和诋毁,来的是否真实可信。
手中拿着纸笔,女记者快步走了进来,扯了一把小凳子,坐在了封西云的对面。
“封少帅您好,我是来自申报的记者顾雨乔,感谢您在这个时候,能接受我的采访。”
“谁让你进来的”
封西云听见了女人的声音,猛的回过了神。若不是腿上吃痛,可能都要从椅子上站起来了。
女记者顾雨乔和封西云双双看向了一旁的军医,军医耸耸肩。
“少帅,您刚答应的。”
我答应了么
封西云皱起眉头,回想了一下,好像是同意过一个人进来。
大丈夫当言而有信,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采就采吧。封西云硬着头皮,朝着女记者转过了身。
“涉及军务的,恕不能奉告。”
男人的声音冷硬,看向她的目光也没有任何奇怪的想法。
帐篷里头的灯光昏暗,烛火摇摇曳曳,女记者手中钢笔的影子被拉长了,连带着睫毛的影子,也似小扇子一样,在眼下映出了忽闪忽闪的剪影。
方才还在护士们帐蓬里的时候,连女护士都忍不住夸顾雨乔像是电影里的明星,这会儿封西云看向她,竟然没有任何称赞和觊觎,让顾雨乔有些惊讶。
军医倒是知道为什么,少帅怀表里太太的小像,要比女记者俊许多。
诗里怎么说的来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想来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
“涉及军务机密的,我自然也不会问。”
顾雨乔是个女记者,又不是女特务,问军务干什么。
问了以后还能离开军营么她还想多活几年呢。
“行。”
封西云觉得这个女记者还算识趣,不是个没有眼力的人。
他从口袋里拿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又飞速的看了一眼沅君的照片,嘴角下意识的勾起,冷硬的声音也跟着柔和起来。
“问吧。”
女记者自打来了军营,一共也没见过封西云几次。屈指可数的几回,不管是远远的瞟一眼,还是近距离的被封西云拒绝,都没有见过他的脸上出现笑意。
灯下看美人是会更美,可自古以来,美人都不局限于女子。神话连管灶台做饭的灶王爷,都要夸一句美甚。
摇曳的灯火下,封西云也比平日里看起来,更为英俊。
“我想问问封少帅当初为何在知道知道韩司令逃走之后,没有及时来濠州湾迎敌,而是”
而是在运城娶妻,而是做了缩头乌龟呢。
“上峰有令,原地待命。”
短短的八个字,封西云并不解释很多。
除了这个原因之外,韩司令就算是跑了,韩司令手底下的人也没有都跟着跑不是贸贸然去人家的地盘,不等跟东洋人交战,就先自己打起来了。
“那为何又来了”
女记者的提问紧跟上来。
“东洋人从濠州湾登陆,事件发酵,我若心中还有正义,就不能不来。”
说句不好听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以前也不怎么听建康政府的。
笔尖刷刷的在纸张上划过,女记者写到一半,便又提出了新的问题。
“封少帅,我想请问一下你对当下两军之间局势的看法。”
“不是说好了,不问军务么”
封西云没有被前面两个问题麻痹,立刻警觉起来。
女记者抬起头,眼神无辜而从容。
“您说些不涉及军务机密的就好。”
裤脚卷了起来,封西云的小腿上有些发凉。此刻所在的地方,冬季分外漫长,即便眼下的时节已经到了春日,别处早已春暖花开。
南方一些摩登的姑娘们,已经迫不及待的换上了夏日的衣裳。可这里,早中晚都仍旧寒冷。
封西云想了想,从两军武器装备之间的差距,说到了意识形态之间的区别。东洋军人有种战死为荣的心态,即便死了,也是为天皇效忠了。
他们人数虽少,可是士兵的素质很高,吃的用的住的,都是好的。相比之下,和我方之间的差距就跃然纸上。
封西云越说越感慨,干脆把话题从当下扯回了几百年前。
“要知道,在元末的时候,我们脚下这片土地已经出现了火器。火器是在胜利之中也占了很大的作用。”
或许是旗人入关的时候,被明人的火器打怕了,到自己坐江山的时候,并没有怎么发展。
到了如今,我们的武器可就差人家差的远了。封西云自己治下的队伍,也只有精锐才能配上德国造。
“那少帅认为我们能赢么”
女记者顾雨乔被封西云说的没了信心,仿佛建康政府就是一只纸糊的老虎,一吹就会倒。
“东洋人在濠州湾登陆的时候,叫嚣三月便能踏平华夏。”
封西云拢紧了身上的衣裳,随手往身后墙上的地图上一指。
女记者顺着封西云指的方向看去,现在已经一月又半,东洋人好像也不曾前进多少。
“能赢。”
封西云放下手的时候,勾了勾手指,招呼军医过来。
“你怎么还不给我换药”
我还要活着回去见沅君呢,身上的疤都不能留的大了。要知道封家老帅跟儿子说过,疤长了会吓着女人的。
不管你再怎么温柔,脱了衣裳胸口一道半米长的疤,换了谁都害怕。
“这不是还没问完么”
军医停在原地,没有上前。
封西云歪了他一眼,就军医对女记者的这点心思他还能看不出来封西云从东洋回来,在父亲身边待了五六年,觊觎女子是什么模样,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最后一个问题。”
封西云伸出了一根手指,语气决绝,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女记者想了半天,她作为一个记者,除了要把前线的真实情况发回去之外,还得关心自己写出来的文章能不能刊登。
就像封西云方才的分析,细化到批评建康政府某某某的时候,这种东西就不行。主编不敢刊登,即便主编那里过了,刚送到印刷厂,建康政府就会派人来叫停。
且除了这些以外,还得关心一下写出来的东西有没有人看。就拿沪上的百姓来说,你要在报纸上一对一的分析两军之间的武器型号,谁愿意看啊
于是最后一个问题,女记者决定选一个比较能吸引人的来询问封西云。
刷刷刷的钢笔停顿下来,女记者坐直了身子,抬头目光灼灼看向封西云。
“封少帅新婚不足三日,便上了战场,有什么想对在家中妻子说的”
“军中成家的人数不胜数,遥遥千里去家离乡,想来我们都怀着同样的心愿。”
连月来的征战,军中多少人都负了伤。
“换太平以颈血。”
不想我华夏大地的百姓被他国之人如奴隶和囚徒,或是牲畜一般的对待。若真要有人用热血祭撒江山,那吾辈当先。
“爱自由如发妻。”
家中有爱妻等候,可自由是如同爱情一样重要的存在。不自由,毋宁死。
顾雨乔把封西云的话记了下来,昏暗的灯光下,她的瞳孔放大,漆黑一团迷人的紧。换太平以颈血,爱自由如发妻
封西云这是何等的胸怀
她现在有一肚子的问题,还想揪住封西云的袖子一直问下去,可封少帅只爱一个发妻。不管灯火下女记者的双瞳如墨般漆黑,眼中又有多少情绪交叠,他心里并不动容。
“问完了,你走吧。”
封西云的声音,比此刻的吹进帐篷中的风还要冷。
女记者恋恋不舍的起身,一步三回头,只要封西云稍有心回意转,她就愿意立刻折反回来。然而直到她放下了帘子,也没有再收获封少帅的一个眼神。
顾雨乔走后,当夜便洋洋洒洒的写了一万字。笔尖与纸张发出了莎莎的摩擦声,同一件帐篷里住着的女护士们,还以为她又在夸自己呢。
油灯亮了半宿,她们也没有出声阻拦。
写完润色之后,顾雨乔正准备带着回沪上去,此行便算是完整了。谁成想收拾行李的时候,竟然听到了和平日里不同的号角。
“这是什么声音”
不是开饭,不是起床,也不是出征,更不是集结。顾雨乔来了少说有半个月,从没有听过这个动静。
紧接着外头突然传来了欢呼声,不远处暂时容纳受伤士兵,还没来得及往战地医院转移的伤者们,竟然拄着拐从棚子里出来。
那些人面色苍白,双唇也毫无血色,眼神空洞而麻木,又或者是止痛的吗啡所导致。他们支棱着耳朵,听着从前线传来的号角,双眼中突然就有了光亮。
“打赢了”
临时搭建的简易营地,这会儿帐篷里的人都走了出来,要么抱住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人,要么干脆跪在了地上,脸上满是热泪。
从西伯利来吹来的冷风终于没了力气,就连这里也迎来了春日,日光洒在肩上,天气温暖了起来。
“打赢了”
一位女护士冲过来,抱住了顾雨乔的肩头,手上的力气大的吓人,晃的她整个人都在震颤。
“我们答应了”
凯旋而归的封西云自己也是喜不自胜,虽然这场胜利并不大,他们也只是把东洋人打退了几十里的样子,可毕竟是头一回胜利。
难得的胜利。
军中也好,举国各地也罢,民间有了东洋人刀枪不入的传闻。今次就要让人们知道,谁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没有不死的人。
东洋人他也是人。
“女记者呢”
封西云没记住顾雨乔的名字,只记得她是沪上来的女记者。
指挥部的军官们面面相觑,少帅这是想干什么老帅在世的时候,打仗打输了,娶一个老婆。打仗打赢了,也娶一个老婆。
少帅刚回营地,不说先把捷报给建康政府报告一下,竟然第一句话是找女记者。
不合适吧
当然,片刻之后,当顾雨乔走进指挥部的时候,等候采访的可不止封西云一个。除了指挥部的军官之外,几个在战场上颇为英勇的士兵也被叫了过来。
“你带相机没有”
封西云搂着一位少年的肩头,脸上的灰尘还未洗去,只有眼睛亮的骇人,他对顾雨乔说道。
“这是我们今天的英雄,给我和他拍张照。”
顾雨乔当然带了,即便不是和封西云的单独采访,可被眼下的气氛感染,她倒是不怎么介意。
拍过照后,封西云拉着少年不让走。
“少帅,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伙子年纪不大,国字脸,是典型的晋地男人模样。
“你就跟她说是怎么把手榴弹扔进敌人那边战壕去的。”
自古民间出高人,今次一个不起眼的小兵,让封西云长了见识。
“我爹是走西口的,不是买卖人啊”
怕记者误会,小伙子连连摆手“是雁民,春天去口外种地,秋天收了粮食就回家么”
“我爹租了喇嘛的地,我给喇嘛放羊,扔石头圈羊练出来的。”
小伙子挠了挠后脑勺,军衣破烂露出了里头的棉絮。
诚然小伙子的事迹很值得一写,女记者的目光全程落在封西云的身上。封西云在她的眼中太过耀眼,比这难得的胜利还要吸引人。
已经收拾好行李的顾雨乔,回去又把行李散开了,说要把文章写完再走。
成天刷刷刷的写到后半夜,别的报纸文章都登出来了,这个说封西云东湖关大捷,那个说封西云险胜,唯独顾雨乔的那家报纸,迟迟没有发声。
主编气的在屋里头骂娘,全国各地可就咱一家报社派了记者过去,咋写女护士的时候就那么带劲,这会儿天大的新闻,传不回来呢
她顾雨乔干什么吃的
在主编骂娘的同时,东湖关小胜之后,队伍往前推了三十里。
恰好有一个村落可以驻扎,封西云的指挥部也从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搬到了民房之中。
指挥部终于有了真的门,也有了真的炕。
封西云盘腿坐在炕头上,矮桌上放着厚厚的一摞书信。军医进来的时候,心里还奇怪。
一是少帅夫人转性了竟然给少帅写了这么多信。
二是信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提着药箱走近以后,军医偷偷瞥了一眼,书信的落款并不姓陆,而是姓顾。封西云一边仔细读,一边用钢笔把其中的句子勾画了下来,还不住的感慨。
“到底是靠笔杆子吃饭的,这情书写的就是好,用西洋话说就是歪瑞古德。”
军医心中一紧,脚下的步子也是一滞,落款的名字是那个女记者,顾雨乔,少帅这么夸,难不成是变心了
果然,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封大帅的儿子,哪能不偷腥。
军医用嫌弃的目光看向封西云,却不料封西云说。
“我要把这些句子摘抄下来,写给沅君。”
军医错怪少帅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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