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一更】

    水缸里的人肿胀不堪,仰起的面庞像是发面一般浮肿, 青白色的肌肤早已不再是旧时的模样。

    那股曾兰亭一迈进门槛后就闻到的腐臭气息, 此刻终于寻找到了来源。

    水缸里浑浊不堪,本该清澈如许的水里染上奇怪的颜色,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曾兰亭不晓得是什么的渣滓悬浮在水中,又或是漂浮在水面之上。

    他手中拿着竹编的盖子,犹豫了半晌后将它盖了回去。

    将盖子盖回去的时候,一时不防与水缸中泡着的人对视了一眼, 曾兰亭腿上一软蹲在了地上。

    腹中的热流涌上喉头,半跪在地上,曾兰亭张大嘴吐了半天也没有吐出什么东西来。

    腹中空空,早已没有东西可以吐了。

    好一会儿过后,曾兰亭扶着旁边的炕沿起身,腿上虚软没有力气, 每走一步都要扶着些什么来借助站稳。

    鼓起勇气又一次走回了水缸边上,曾兰亭颤巍巍的伸出了手, 捏起竹编盖子的一角。

    但他实在是没有胆子看,只好别过脸去将其掀了起来。

    啪的一声,竹编的盖子从曾兰亭的手中脱落摔在了地上, 那股气恶臭朝着他迎面撞了上来, 曾兰亭一手端起相机, 另一手捏着自己的鼻子。

    咔嚓, 曾兰亭拍下了水缸中的尸体后, 立刻转身往外走片刻都不想继续停留。

    肚子里没有食儿, 两条腿上也没有劲儿,曾兰亭才刚跑到院子外头,便靠着大门跌坐在了地上。

    相机里刚刚弹出了那张水缸里的照片,他看也不看便塞进了怀中。

    意识逐渐开始模糊,曾兰亭拍了拍他贴身藏在衣裳里的相片,脑袋一摇一晃的哼起了没有调子的小曲。

    巷子另一头,运城的几个守军听见了这不成调子的小曲儿,面面相觑。

    这年月真是什么奇怪的事情都能碰上,街巷里听见有人嘶喊不稀罕,哼曲儿的还是头一回。

    “过去看看。”

    守军化整为零之后,每个小队都只剩下了一个管事的人。

    管事的人说过去看看,几个守军便绷起神经,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小心翼翼的摸了过去。

    刚一转过街巷,他们就瞧见了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坐在地上,双手高高举起摇头摆尾,乐呵呵的。

    停下脚步,几个守军左右观察起来。石子路上没有留下足迹一类的痕迹,但东洋人的习惯是外头总会留一个望风的人。

    小巷里除了那个晃来晃去的之外,再没有旁的了。

    几个人正要过去的时候,坐在地上叫花子一样的男人扶着墙站了起来。

    曾兰亭重新晃回了倒在地上的那具尸首旁,蹲下身子,抬手帮男人把瞪大的眼睛给闭了上。

    “我拍了你的照片,这个世界苦难太多,我允许你去另一个世界里享清福。”

    脸上尽是笑意,曾兰亭的鞋底子上踩满了血,开始庆幸自己做好了相机。

    如果像两年前一样,相机时灵时不灵的,弹出来的相片清晰与否全靠运气,这些人就不一定都能顺利的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原来是个疯子。”

    枪口抵在了曾兰亭的后脑勺上,身后传来了运城守军的声音。

    曾兰亭这会儿意识不清醒,即便被枪口顶着也丝毫没有畏惧。

    “带回去么”

    几个守军没了主意,纷纷看向他们其中管事的那位。

    “活着就得带回去。”

    枪托用力砸在了曾兰亭的后脖颈上,身上脏污不堪的他应声倒在了地上。

    运城守军把人带回了冀北大学,找了间教室拼了两张桌子,铺上从窗户上扯下来的帘子铺上去后,把男人也放在了上头。

    赶过来的学生看到这人身上沾满了血污,胳膊无力的悬空垂着,还以为是个重伤患。

    急忙转身就要去找田中医生来,但送人回来的守军拽住了学生的胳膊,摇摇头道。

    “没受伤,但在外头久了脑袋不灵光,我怕带他回来的时候挣扎,把东洋人引来,就打晕了。”

    说到这里守军就把手指头伸向了曾兰亭的面门,直奔人中的位置掐了过去。

    而在指甲陷入人中之前,学生反过来拦住了他。

    学生抬起了曾兰亭悬空着的胳膊,在他的脉门处使劲按了下去,才揉了不过几下,男人便醒转过来。

    这招不错。

    守军撇撇嘴,暗暗的记了下来。

    拎起立在墙角的枪支,守军刚想说那接下来就交给你们了,要离开的话尚未出口,那睁开眼睛的男人就从桌子拼就的床上蹦了起来。

    曾兰亭张牙舞爪,撞开了试图挡着他路的人,闯出了教室的门,横冲直撞起来。

    守军叹了口气,把枪立回了原来的位置,招呼自己的人快步追了上去。

    冲出门外的曾兰亭在走廊里茫然的四下环顾,听到后头有人追上来,撒丫子狂奔起来。

    曾兰亭的身上脏污不堪,头发和胡须连成一片,上头站着不少絮状的,难以分辨的东西。

    见到他的瞬间,人们下意识的躲到一旁,给他让出了路,唯独拄拐的陆沅君躲闪不及,被迎面而来的人撞到了地上。

    随后跟来的守军看到摔在地上的太太,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把这个疯子带回来。

    把同样摔在地上的男人拖拽了起来,一边一个人架起他的胳膊,拉着往走廊的另一边离开。

    陆沅君被旁边的学生扶了起来,耳边能听到那人过分响亮的声音。

    被两个守军架着,男人挣扎的力气不小,两条腿在空中蹬来蹬去,直勾勾的看着陆沅君,似乎有话要说的模样。

    “陆沅君陆沅君”

    那人清晰的喊出了自己的名字,陆沅君拄着拐不方便行动,但不耽误在脑海里搜索这个声音。

    可她想了许久,彩门的江湖人,修路的工人,租借家里土地的佃户,回忆了半天,印象中也没有人是这幅模样。

    扶着她的学生帮陆沅君转身,外头吵闹还是回教室里去吧。

    “疯子罢了,先生不用在意。”

    学生摆摆手,让挡在前头的人让出路来。运城上下谁不认识陆沅君,喊出她的名字根本不新鲜。

    为了让陆沅君放心离开,学生搀扶着她的时候说起了闲话。

    “我们村西头的疯子,认得村里每一个小姑娘,见了小姑娘就脱衣裳。”

    在学生看来,如果守军不快点把人拖走,这个疯子也快到脱衣裳的那一步了。

    然而被守军控制着的曾兰亭看到陆沅君转身离开,情绪越发的激动起来。

    明明不晓得多久没有吃过饭了,他还是从不知名的地方涌出了一股力气,大力挣扎起来。

    曾兰亭和守军在走廊里挣扎的动静让各间教室里的人都推开门,站在边上探出头张望。

    忽的一声巨响,曾兰亭的怀里掉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铁盒子,摔在地上向前滚了好几圈。

    走廊细窄,两边都是墙。平日里有人路过,鞋底子踏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而今铁疙瘩掉在地上,动静更是不小。

    陆沅君听到以后下意识的回过头去,目光落在了地上四四方方的铁盒子上。

    这东西她倒是瞧着眼熟呢。

    紧接着被守军控制着的男人挣脱出来,向前冲了几步跪在地上,双手满是爱怜的把那铁盒子捧了起来,贴着自己的面颊轻轻的蹭着,仿佛手里抱着的是无上的宝贝。

    守军甩了甩腕子,又一次上前试图将男人走,但不聊陆沅君却转过身来开口阻拦。

    “等一下,我认得他”

    双手撑着拐杖,陆沅君尽了自己的全力,用最快的速度挪移了过去。

    将拐杖丢在了一边,陆沅君慢慢的蹲下身,将自己和跪在地上的男人之间的距离拉近。目光落在男人的脸上,她试图从中寻找曾兰亭的影子。

    把人从沪上请回来的时候,陆沅君以为可以尽快让相机投入生产,但不成想曾兰亭几年的时间也没有做出成熟的相机来。

    去了几次之后,陆沅君发现曾兰亭虽然没有再搞什么邪教了,但精神状态仍是不怎么好。

    但彼时的曾兰亭总是西装革履,身上的衣服井井有条,脚下踩着皮鞋也擦得增光瓦亮。

    而今眼前这个男人,面容隐在乱草一样的头发和胡须之后,陆沅君试了几次,也只在曾兰亭的双眼里寻到了些许的痕迹。

    目光向下挪移,陆沅君瞧见了男人手上的东西,她忽略了男人手背和手腕处的血污,用指尖点了过去。

    曾兰亭向后挪了挪,躲开了陆沅君弹过来的手。

    “我终于炼制出了送人去另一个世界的法器,你不能碰。”

    把相机包在怀中,曾兰亭弯下腰,将身体蜷缩成了一个团。

    陆沅君只是腿上受伤,根本不会像他在外头拍的那些人一样,身体变得僵硬冰冷。

    而尚且温热的人是不能送到那边去的,曾兰亭神志是不清醒,但他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原则。

    躲开了陆沅君的手,相机是不能给陆沅君触碰,但怀中的照片可以。

    将手伸进了衣服里,曾兰亭摸出了厚厚的一摞相纸来,怯生生的给陆沅君递了过去。

    一沓相纸足足有几十张,曾兰亭嘴角挂着笑意,两腿夹住相机,眼中充斥着得意的神色。

    见陆沅君没有接,曾兰亭也不气恼,他将相片放在地上摊开,一张一张的给陆沅君介绍起来。

    “这是我今天送去那边享福的两个信徒。”

    捡起了放在最上头的两张照片,曾兰亭给陆沅君举起,睁大眼睛说个不停。

    陆沅君只看了一眼后立刻别开了头,相片中一个男人倒在血泊之中,身上到处是被刺刀捅刺后留下的伤口。

    另一张更为骇人,水缸里的尸体不晓得泡了多久,肿胀的像是河里漂上来的。

    曾兰亭是个疯子,根本无法顺利的读出别人的情绪,他丝毫没有察觉到陆沅君的神色变化,将这两张照片放在一旁,从厚厚的一摞里翻找着。

    陆沅君侧过头看了看,曾兰亭的相纸少说也有几十张,每张上头都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孩童,妇女,头发花白的老人。尸体的面容里定格着惊惧与恐慌,大多死后也无法瞑目,眼珠子瞪得仿佛要从眼眶里挤出来似的。

    相片里的人死法各异,中弹的人身上只有一个伤口,还算是体面。

    女子的相片就让人难以接受了,大多赤裸着身体,浑身遍布大大小小的伤口,脖颈上还有被手掐过后留下的淤青。

    “这个世界活着太辛苦,我把他们送到那边去了。”

    曾兰亭的手翻到了最下头的那张相片,捏着已经卷了角的相纸,捧在手心里放在唇边印下一吻。

    “到了那边以后,没有苦难,没有疼痛,更不会流血。”

    缓缓的将相片放了下来,曾兰亭看着相片里的人,眼神里闪过了清明。

    这张相片里的人陆沅君认得,是曾兰亭的妻子,比他大好几岁的童养媳。

    记忆里曾兰亭的妻子是个很泼辣的女人,还在火车上骂过自己是狐狸精。可如今她定格在了一张相片里,相片中的女人安详的闭上了双眼。

    如果忽略她脸上和脖颈上狰狞的伤口,女人的睡颜竟然有几分安详在。

    “我先送她去那边了,城中还有许多人等着我拯救。”

    曾兰亭的眼圈忽的红了,他吸了吸鼻子,仰起头把眼泪流了回去。

    扒拉着地上的相片,将它们整理好重新塞回了自己的衣裳里,唯独留下了妻子的那一张。

    曾兰亭趴在地上缩成一团,额头贴在相片上。

    “你在那边等等我,我很快就去陪你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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