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持带着和尚们从禅房里出来的时候, 王教授正坐在竹编的架子上头双目紧闭,两手再胸前合十。嘟嘟囔囔的念叨个不停。
和尚们走近以后, 听见王教授口中念念有词。
“佛祖显灵, 帮帮我老头子。”
他说什么也不能死在这儿,起码要带着运城的守军把军火搬回去不是
“你又不信佛。”
耳边传来了住持的声音,王教授睁开眼睛发现身边儿黑压压的围了一圈儿光头。
住持脱掉了那身金光闪闪的袈裟,不晓得从什么地方找出了一件早已褪色的长衫套在了身上。
“天助自助者。”
蹲下身来, 住持抓过王教授的手,在他的掌心里放了一颗手雷,还把王教授的小指头勾在了手雷尾部的铁环上头。
“这东西我可用不了再把自己炸死”
王教授连连摇头, 吓出了一脑门儿的冷汗。身为冀北大学的教员,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文弱书生, 从没碰过这些东西。
“本来也就是这个意思。”
脱掉了袈裟以后, 住持也无需绷着脸, 做什么心静如水的模样。
嘴角牵起弧度,住持拍了拍王教授的肩头。
“我们要是顶不住, 你就把自己炸死。那批军火送不回守军那里,也不能拱手送给东洋人。”
王教授低头看向自己手里的东西,勾在小指上的铁环在他看来烫手的很。
他瞧见铁锹和铁镐已然不见踪迹,住持手上握着的是枪,腰间还别着一把。
住持握枪的那只手朝天举了起来, 振臂高呼一声。
“世道不太平, 念佛也无用。”
佛不能普度众生, 只能自己度自己了。
脱掉了僧袍, 穿上了旧日的衣裳,此刻他已经不再是寺庙里的住持,重新做回了儿子崇拜的父亲。
生死关头,又有住持带头,庙里的和尚们拿起枪来觉得并无不妥,甚至隐隐有种天经地义的感觉。
跟在住持的身后,和尚忘记了质疑为什么住持的禅房炕头里会埋着枪,更没有询问为什么慈悲为怀的佛门弟子,竟然会使这杀人的东西。
到了寺门外后,黄住持瞧见了沿石阶上来的东洋兵,数了数人头不过十几个。
早知这几个人,他就不用给王教授手雷了。
“嘭。”
扣下了手中的扳机,子弹贯穿了为首那位已经头破血流的东洋兵胸膛。
士兵应声倒在了地上,剩下列着队伍的东洋士兵四散开来,试图寻找树木躲藏。
然而在他们躲藏的时候,黄住持又一次扣下了板机,应声便又倒下一人。
早年毒药不管用的时候,黄住持也喜欢用枪。以前是一枪一个,二十年过去了,仍然宝刀未老。
东洋士兵得了大佐的命令,上山来找什么黄金。因着尚未彻底攻下运城,上山来找黄金的只有一个十几人组成的小队。
他们上山来的时候,晓得山上除了逃难的百姓,就是连虫蚁都不敢踩死的和尚。
山上的土匪被封西云剿了个干干净净,寻宝的小队根本碰不到任何武装力量。
今日队员抓住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老头子,只留下两个人守着,却不料被山上的和尚偷袭,用石头砸死了一个队员。
他们本想着来庙里威胁一番,把那个老头子抓回来,顺便搜刮一番。
谁能想到佛门清净地会有枪,谁能想到侍奉佛祖的和尚会开枪,谁又能想到光头和尚的枪法还这么好
一枪一个,弹无虚发,即便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也极难做到。
当然,除了为首的那个和尚之外,剩下的和尚们枪法就不容恭维了,几乎就是乱枪扫射,毫无章法。
汉白玉的石阶被鲜血染红,东洋人在台阶上仰头开枪,可这个时辰日头就在头顶,视野里白茫茫的一片刺眼的很,根本寻不到人影。
庙里几十个和尚,人人手里一把枪,东洋人的小队才不过十几个,撑了片刻之后倒下了半数之人。
队长咬紧牙关,右手抬起摊开又迅速合拢握成拳头,向后一挥做了个撤退的手势。
士兵们跟着对着向后退去,钻进了两旁的树林子里头。
运城,冀北大学。
陆沅君听到王教授回来消息,来不及找人来搀扶自己,拄着拐杖就朝着教室的门外挪了出去。
但她行动不便,王教授被人抬进来的时候跟陆沅君在走廊里相遇。
田中医生听见动静提着药箱走了出来,瞧见王教授脚腕上的伤口,心里头很不是滋味。
清出了一片地方,田中医生开始给王教授包扎伤处。
拄着拐杖的陆沅君站在一旁守着不肯离去,挡着了田中医生需要的光亮。
“找到了么”
陆沅君全靠拐杖支撑着,望着王教授的眼中尽是溢满的期待。
“嘶”
王教授瞪了一眼田中医生,东洋鬼子是不是故意的,咋下手这么重。
碍着屋里头人多,面前还有个东洋来的田中医生,王教授有话不好直说。
冲着陆沅君点点头,无声的做着口型。
“找到了。”
不光是找到了,王教授回来的时候还让和尚们去搬了一些,这会儿已经送到了校长的办公室。
吴校长看着住持从山上搬下来的军火,蹲在地上不停的抚摸。
“陆大头藏了多少”
黄汀鹭一听说有和尚从山上下来了,小跑着放下了手中砍树的活计,跑着到了校长办公室,期望能够看一眼自己的父亲。
吴校长办公室的门虚虚掩着,近乡情怯,黄汀鹭站在走廊里头,顺着门缝望了进去,一眼就看见了父亲的身影。
打他记事起,就没有见过父亲穿着僧袍之外的衣裳,今日这身常服,让他感觉有些陌生。
右手按在了门把手上,不自觉的向下轻轻按去,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声。
屋里的人听见了动静转过头来,面色十分警惕,沉着声音大喝一声。
“谁在外头”
黄汀鹭缩了缩脖子,推门走进了屋里。脚步沉重,黄汀鹭缓步走到了父亲的身边,低垂着脑袋不晓得该说什么。
从运城沦陷以来,他一直担心父亲的安危,可今天真的见了,他却不晓得该说些什了。
半晌过后,黄汀鹭仰起头,从喉咙里呼噜出了两个字。
“大师。”
父亲是出家人,已经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一心侍奉佛祖,不沾染滚滚红尘了。
自己不再是他的儿子,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以后叫爹。”
黄住持将右手按在了儿子的肩头,曾经以为躲进山中,跪拜在佛祖的脚下就能寻得心中的平静。
而今依旧战火纷飞,他倒是徒劳错过了十几年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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