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随意的坐在地上稍作休息,身上凡是没有流血不止的, 都不能称之为伤口。
除了陆沅君穿过人群之外, 还有几个中年的妇人, 手里头拎着沉甸甸的竹筐,给士兵们分发着什么东西。
陆沅君偏过头看了一眼, 里头是一双又一双的布鞋, 与胶底的军鞋不同, 棉布鞋在这种时节穿起来要更舒适一些。
士兵们双手接过鞋子,兴冲冲的套在脚上试了起来。
发布鞋的大娘看到其中的一个士兵, 一边军装的袖子都快从胳膊上掉下来了。
把装着布鞋的竹筐放在了地上, 大娘从里头拿出了别在线筒上的针, 停在士兵的跟前, 抓过人扯住破了的衣裳缝补起来。
士兵被大娘吓了一跳, 挣扎了几下,大娘的力气却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大些,竟然没有从妇人的手中挣脱。
“一会儿就好了。”
妇人手中的针穿过了撕扯开的军装, 上下翻飞缝补起来,口中还念念有词。
“我的小小子儿就你这么大,他小时候爬树勾破了裤子, 街里街坊的小孩儿坏的很, 管他叫了三年烂屁股。”
打那以后,妇人就一点儿受不了自己家里头的人穿着破烂的衣裳。即便是勾一个小小的窟窿, 她都会赶紧补上, 生怕被人笑话。
这些士兵跟妇人的儿子年纪相差无几, 她看着他们穿破了的衣裳也同样不忍心。
妇人的手指在士兵的肩头来回游移,从她手中做出的布鞋结实耐穿还舒服,针线功夫尤其不错,缝补后的军装在新的连接处都没有出现任何的褶皱。
细棉线韧的很,妇人试图用手扯断,却被线狠狠的捋了一下。刺痛从手心传来,回过神时被线捋过的地方出现了一条细细的充血印子。
大娘弯下腰,用牙将棉线咬断,刚要把针别回线筒里的时候,她左右环视了一圈,发现不少士兵的衣裳都破着大小不同的窟窿。
干脆把装着布鞋的竹筐推到了士兵之间,让他们自己选一双大小合适的来穿,自己就近盘腿坐下,给他们缝补起衣裳来。
往前三条街道,两方军队仍在不停的放枪,想要说话的时候,需要扯着嗓子才能让自己身边儿的人听到。
陆沅君站在了高处,士兵们压根儿就发现,不是在检查自己身上的伤口,就是抱着膝头在闭目争取片刻的休息。
至于陆沅君在做什么,众人丝毫不在意。
在他们看来,要么是少帅没有信心打赢这场仗,不敢出来见人。要么就是封西云真的像传闻里说的一样,快不行了。
尽人事听天命,这场仗能不能赢仍旧是个未知数。
站在了稍高一些的位置,陆沅君环视了一圈,果然和军官说的一样,士气很成问题,打了这么久的仗本就已经麻木,加上眼下又传出了封西云伤重的消息,士兵们情绪出现变化也是很正常的问题。
“给我吧。”
陆沅君站稳之后,从军官的手中接过了自己的挎包,面朝士兵们咳嗽了几声,把众人的注意吸引到了自己的身上。
“前线的战斗艰辛,诸君都是一等一的英雄。”
从陆沅君口中说出的是由衷之言,可底下的士兵只有零星几个拍了拍手,剩下的人没有要给她捧场的意思。
军官见状脸上有些挂不住,上前一步凑在陆沅君的耳边低语,解释着能够让太太下得了台的原因。
但解释的话还没说完,陆沅君摆摆手打断了军官,并不介意没人捧场这件事。
她的手探进了挎包里头,从里头抽出了一个牛皮纸的信封。信封里也不晓得装了什么东西,厚厚的一摞。
军官往后退了几步,心里头冒出了一个猜想,难不成太太是想用钱来鼓舞士气么
这法子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恐怕效果不会特别好。
军官忽的就有些后悔答应陆沅君,但转念一想,士气还能坏到什么地方去呢。
“我甚至听说,诸君在战场上的英勇甚至让瀛洲人动容。”
运城的报纸没断的时候,伴随着前线战败的消息,还有东洋人安葬我军士兵的消息。
距离陆沅君近一些的士兵们抬起头,眼前这女人说的的确是实话,但他们才不会因为东洋人没有侮辱尸体,埋葬一下就让仇恨减轻半分。
瀛洲人是葬了一些我军的士兵,可人还是他们杀的呢。
如若瀛洲人不从濠州湾登陆,那些被他们安葬的人,现在还活蹦乱跳的。
陆沅君扯开了信封,把信封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退到后头的军官踮起脚,朝着陆沅君手中的信封看了一眼。与他的猜测之间出现了一些意外,从信封里拿出来的东西并非是建康政府发行的纸钞,而是一张又一张的相片。
陆沅君回头看了一眼军官,虽然她很想自己将相片分发给众人,但对于拄着拐杖的她来说,显然是无法实现的。
军官上前几步,从陆沅君的手中接过了刚从信封里拿出来的相片。
相片接过来的时候反面朝上,军官一边从高处往下走,一边将相片翻转过来,琢磨着陆沅君到底想干什么。
几张照片也能鼓舞士气
就算是沪上戏院里电影明星光着肩膀头子的照片,也不一定能让士兵们从封西云昏迷不醒的消息里振奋起来。
若是少帅不行了,这仗打赢了也没有好日子过的。
手中的相纸和平日里接触的有些不同,尺寸上要小上一些,手感也不尽相似。
将照片翻转过来的瞬间,军官只觉得耳边轰隆隆一声巨响,炸的他头痛不已。
但抬起头左右环视了一圈,并没有发现附近有滚滚升起的浓烟,附近坐着的士兵,也都干着自己手中忙碌的事情。
头痛没有减弱,军官低下头反应过来耳边那轰隆隆的巨响恐怕只是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头,而抛下这的,正是手中厚厚的一摞照片。
第一张照片里是一具被泡在水缸里的尸体,面颊浮肿,才一个人就已经因为肿胀将水缸撑满,围绕在尸体旁的水也浑浊不堪,漂着脏污与天知道是什么的浮物。
不忍继续看下去,军官将第一张照片抽出,叠放到了最后头。
然而紧随其后,第二张出现在他视野之中的相片,比之上一张还要来的让人难以忍受。
相片里四处是大大小小的深色斑块,或成喷射状,或流淌汇聚成一滩。即便照片里只有黑白两色,军官的双眼也能在瞬间给这些斑块添上原有的红色。
除了那些斑块之外,相片里的尸体上不着寸缕,脖颈上还有青黑的掐痕。裸露在外的胳膊与腿上,遍布数不清的伤痕。
看到这里,第二张照片也被军官抽出放到了最后,然而没想到跟在后头的第三张相片比起前两张还要来的更让人难受。
相片里是个半大的小子,比起上一张不着寸缕的女子来说,这张相片里的孩子穿着裤子,只有上半身的衣裳不见踪影。
胸膛下头不是平坦的腹部,而是一片杂乱与狰狞。
腹部被人用刺刀捅穿又向下划开,肠子挂在了顺着巨大的伤口从腹腔中滑了出来,长长的一条拖在身体外头。
围绕着少年的身体下方,泥土的颜色都比别的地方要深很多,不用猜也能想到是被鲜血浸染后的出现的结果。
军官的食指和拇指捏起了第三张相片的一角,想把这一张也抽出放到最后去。
可当他捏起以后,又迟迟没有勇气来面对下一张相片里可能会出现的任何画面。
这算什么
军官停下了脚步,偏过头会看站在稍高些地方的陆沅君。
“发给大家看看。”
陆沅君的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对军官平静的说出了这个命令。
军官的脚步虚浮,给士兵们分发相片的时候特意别开了头,那三张相片已经给他留下了阴影,实在没有勇气去看其他相片了。
士兵们以为在发什么好东西,接过来以后只瞧了一眼便瞬间僵硬在原地。要紧牙关才勉强没有将相片丢弃,赶在这画面烙印在脑海中之前,飞速的塞到了旁边人的手里。
每一张相片里都有一具或几具尸体,死状和战场上不同,让这些已经对鲜血淋漓,尸横遍野习惯了士兵都不忍多看一眼。
本以为战场上的场面已经足够血腥了,但这几张相片,显然是要比炸死的人还叫人难以相信。
子弹穿过胸膛会留下血洞,可被人用刺刀划破皮肤,腹腔中的肠子与身体分离之间的区别无法比拟。
地雷炸开后,人的身体也会跟着四分五裂,胳膊在这里,腿就不一定在什么地方了。
但爆炸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相片里出现了许多次四肢与身体分离的场面,区别在与并非同样是发生在瞬间。
从伤口的断面来看,更像是被人用不怎么锋利的刀劈砍多次后造成的。
插入胸膛的半截木头,被高高挂在树上的人,死后仍然睁着的双眼,在尸体上爬来爬去的蛆虫
几乎每一张分发下来的照片,都让士兵们倒吸了一口冷气。
而给他们分发布鞋的妇人们瞥了一眼后叹了口气,紧跟着便是红了眼眶,以及长久的沉默。
“幸好你们回来了。”
给士兵缝衣裳的大娘眼中噙满了泪,鼻尖也跟着通红,抬手用袖子在脸上胡乱的抹了一把,大娘吸吸鼻子,面上尽是感激。
“如果不是少帅带着你们回来,这会儿我指不定成了相片里那副样子。”
大娘从陆家去了陆家大院儿,陆家院子被东洋人攻破之后,无奈又被转移到了花花世界。
路上见过这些,甚至有几张相片里的人大娘还晓得他们的名字。
东洋人没有打过来的时候,与那些人见面的时候还会打招呼呢。
可如今活生生的人变成了相片里的那副让人无法正视的样子,恐怕直到此刻,仍然和相片里一样,以那样近乎残忍的姿态留在原地。
从运城城破到如今已经有个把月了,头七就该下葬的尸体,现在还没有人收尸呢。
“什么世道”
大娘擦过脸颊之后,袖口润湿了一片,可也并没有多少用处。
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又一次滑落,将浮在脸上的浮尘洗刷出两条竖直而清晰的痕迹。
懒得再擦眼泪了,大娘捏起针穿好线,给士兵们缝补起了衣裳来,口中不停的念叨着。
“还好你们来了,还好”
眼前这些跟她的小儿子岁数差不多的士兵,就是运城百姓的救星。
站在高处的陆沅君轻轻咳了几声,目光绕着士兵们扫了一圈,凡是看过照片的,此刻神色和方才比较起来,都发生了多多少少的变化。
“后方与前线还有不同,瀛洲人并不敬重手无寸铁的百姓。”
面对没有还手之力的人,他们的残忍程度还要更上一层楼。
陆沅君将自己受伤的腿露了出来,在这种时候简直是活生生的例子。
“我晓得诸君可能会觉得一路奔波,不过是为了救封西云的妻子。”
底下的士兵们也的确是这么想的,前线的战事同样吃紧,如果不是因为运城有陆沅君的话,恐怕封西云是不会这样匆忙的带兵回来营救的。
“但今日我在此谢过各位,你们救下的根本不是少帅的妻子,而是运城万人的性命。”
陆沅君抬手丢开了一边的拐杖,朝着众人深深的弯下腰鞠了一躬。
“如若此战败了,相片里的就会是运城所有人的结局。”
士兵们看了看脚下新换上的布鞋,针脚细密,千层的鞋底子厚实耐磨。
再抬头看向给他们分发布鞋的妇人,相片里的事情绝对不能发生在她们的身上了。
捏着相片的手不受控制的用力,相片在掌心里被揉搓成了一团,士兵们的后槽牙磨擦出噌噌的声音,手指关节也咔咔的响。
管他少帅是死是活,血债血偿,今天一定要让瀛洲人好好见识见识他们的手段。
陆沅君苦笑一声,一手搭在拐杖上,另一只手探进了挎包里。
信封里的一摞照片并不能让她的挎包如此沉重,这一次她拿出了曾兰亭好不容易造出来的相机。
单手端着相机,重量让陆沅君的手腕酸痛起来,可她也不晓得是从什么地方冒出了立起来,稳稳的端着没有丝毫晃动。
将镜头对准了下头的士兵,陆沅君按下了快门。
片刻过后,相机里缓缓的弹出了一张相片,捏着相片抖了抖,让风尽快将让相片干透。
与先前那一摞相片里充斥在人间地狱里的苦难不同,这张相片里的士兵看起来仿佛狼群一样。
而狼,是有仇必报的。
小番外
北平。
茶,酒,雕花的铜盘里头摆着通红喷香的苹果,小碟子上放着精致的点心。
留声机里放了一张黑胶唱片,婉转的音乐从铜黄色的喇叭里传了出来。
公寓屋内,男男女女来来往往,说不上摩肩擦踵,也确实称得上是拥挤了。
年轻的女学生们凑在沙发上挤着,时不时的捂着嘴,或轻声或放声的大笑。
北平的年轻人喜欢沙龙,是个摩登的新兴活动。
这间公寓里办的是一场关于读书的沙龙,人人手里头都带着一本书,迎面相撞开口时说的都是黑格尔与叔本华。
读书沙龙里男男女女的青年们,有一半是真的来读书的,会为了书中某一段话争得脸红脖子粗,到后来毫无风雅可言。
若是两个脾气急燥又固执己见的人碰上,说不定还会动手呢。
除了这些人之外,剩下的一半来沙龙却不是为了读书。
手中的书本不过是个幌子,用书本挡住了半边脸,两只眼睛像鬼子的探照灯似的,不停的左右来回晃动,打量着除了自己之外的每一个人。
若遇上顺眼的,就借着手里头的书上去搭几句话。
沙发上的几个小姑娘,明显是属于后者,并非是来读书的。
书要静下心来读,如果要读书的话,她们更愿意选择安安静静的图书馆,而不是吵闹的沙龙。
“北大老。”
沙发上的小姑娘朝着她的小姐妹们狡黠的笑了笑,手指点在了不远处的一个男人身上。
同坐的小姐妹们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果然是老气横秋,戴着眼镜沉默不语,书生气十足。
女子的手指缓缓移开,挪移向了另一个男人。
“师大穷。”
男子身上的衣服已经呈现出多次清洗后褪色的痕迹,与沙龙里其他的人比起来,显得稍稍有些寒酸。
师大不需要学费,生源大多是这样出身清贫却腹有诗书的学生。
手指又一次挪开,女子蜻蜓点水一般,轻轻的朝着另一边儿的两个人点了点。
“燕京清华好通融。”
这次被她点到的青年们意气风发,衣裳合体又俊俏,手腕上还都绑着洋表,头发整齐的梳到了后头,比起学者来说,更像是世家里的公子哥了。
这两所学校里的学生大多家里有钱,毕业之后多会选择坐着邮轮去海外继续求学,性格也比前两所学校来的活泼。
几个姑娘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目光,脸颊染上了些许的绯红。
如果能够结识燕京与清华的学子,今日这场读书沙龙就来的很值当了。
“咳咳。”
从门外并排走进来个人,不像别人脸上挂着笑意,这几个人的神色甚是冷漠。
穿的衣裳也是黑灰相间,浑身上下找不出一点儿跳脱的颜色,如果不是脸上还带些颜色,简直要叫人怀疑是从照片儿里走出来的了。
沙发上的几个姑娘耸耸肩,脑袋凑在了一起,用只有彼此能够听到的声音说笑起来。
“辅仁是座和尚庙,六根不净莫报名。”
辅仁是教会大学,从上到下治学严谨,但严谨过头后,不免显得有些拘谨。
平日里的沙龙里几乎见不到辅仁的学生,今日好不容易来了个,还只是自己人凑在一起,轻轻仰着下巴,没有要与别人结交的意思。
“辅仁的学生们还神气呢。”
传闻不可尽信,但百闻不如一见,就眼下的几个人来看,传闻也不可不信。
女孩子们说说笑笑,聊了半天的闲话,仍旧坐在原地没有起身去结交别人的意思。
手指从沙龙里的青年身上移开,挪到了桌上的瓷碟处,捏起了一小块四四方方的点心,朱唇微启,上下贝齿张开又合上,咬了一小块下来。
两腮鼓起,点心甜而不腻,与舌头搅弄在一起后,糖与杏仁的微苦混合在口中四散蔓延,忍不住又咬了一口。
“别吃了”
坐在女子身边的同伴从她手里抢过吃了一半的点心,抬手拍掉了身上的点心碎渣,端正了身子坐好。
门外又走进来几个人,穿的衣裳没有燕京与清华的学生来的精致,也没有师大与北大的瞧着学识深厚,更没有辅仁学子的神气,普普通通的寻常人而已。
可也不晓得为什么,不仅仅是沙发上的几个女子,沙龙里的所有人都暂时停止了手上在忙的事情,也不再继续与身边儿的人交谈,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刚刚走进门来的几个人。
直勾勾的看着他们进门,沉默片刻之后,沙龙里的学生们不分男女,争先恐后的迎了上去。
他们拉着刚进门青年的手,迟迟不愿意放开,用力的拽着上下甩着握个不停。
刚进来的这几个青年有些不自在,尴尬的笑了几声后试图抽回手,可换来的是与他们相握的人加大了力气,抓的越发狠了。
沙发上的几个女子,此刻也不再等着青年们来与她们结交,而是拿起了放在桌上做样子用的书本,起身缓步朝着那几个青年走了过去。
“上头几个学校,都比不上拿过枪与敌军战斗的冀北学子。”
以前北平的女学生们将燕京与清华的青年们视为最佳的择偶选择,但风水轮流转,而今的庄家已经换人来坐了。
运城百废待兴,冀北大学的校舍破败,没有修好之前只能举校搬迁。
凡有冀北学子出现的沙龙,燕京与清华的学子都要靠边站,手腕上的石英表比起扛过枪杀过敌的冀北学子来说,忽的黯然失色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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