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九微微挑眉, 对小徒弟的话心中存疑。
虽然, 他觉得小徒弟不可能撒谎, 毕竟李虎究竟是不是异人一事,皮毛铺子众人皆可为证,他扯这样的谎毫无意义。
但, 若是小徒弟真的没说谎,那这躺在床上,长得和李虎一模一样的异人, 究竟是谁
还是说, 其实这就是李虎,只是因为某种不可得知的缘由, 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正思忖间,墨麒突然起身, 走到茅草屋的边角,伸手去拨堆叠在角落的一垛稻草堆。
“啊啊啊”
稻草堆里突然蹿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手中拿着小银刀胡乱捅向拨开稻草的墨麒,一边挥刀子一边扯着嗓子,用稚嫩的童声充满惊恐地发出刺耳的尖声惊叫。
墨麒不退反进, 往前踏了一步,伸手便轻轻捉住小孩攥着刀的手腕子, 微一用力, 小孩便虎口一麻, 失手松开了小刀。
刚好被墨麒的身影挡住视线的宫九, 眉心一跳。
这冤大头, 该不会是怕他和之前对付明礼堂的杀手一样,一掌打过去,才故意走这一步,挡着他的吧
多半就是这个原因了。宫九不自觉地捏了捏手里的折扇,心里没好气地想。
小孩在稻草堆里躲了那么久,精神极度紧张,方才那一刀袭击失败,他整个人就脱力地软了下来,瞳孔恐惧得涣散开来“别打我呜呜呜别杀我,我不是怪物,呜呜呜”
他整个儿软倒在墨麒怀里,跟揪着救命稻草似的拽着墨麒胸口的衣服,把自己的脑袋自欺欺人地埋进方才自己还想袭击的人的怀里,眼泪几乎是立刻的,就洇湿了墨麒道袍的胸口。
这个黑衣人身上的味道好好闻哦。小孩胡思乱想着,蜷缩起身体等待迎接下一刻被揪起来摔到地上痛打的命运。
好像冬天太阳下慢慢融化的冰棱,剔透又冷冽,可是还带着一股太阳的温暖气息。
墨麒被小孩死死埋住,浑身僵硬在原地“”
一旁无聊地看着这一切的宫九,突然收到了墨麒投来的希冀的求救眼神。
墨麒的下巴紧绷,那总是内敛克制的神情显出几分和小孩如出一辙的紧张。
墨麒救唐远道那会儿,因为一路轻功,落了地唐远道的眼泪就已经被吹干了。再往后,唐远道也没再哭过,天天跟个小蹦豆子似的满处乱跳,高高兴兴的,最多就是背书背口诀的时候会留下痛苦的眼泪
不过那时候墨麒只要装作没看见,继续让他背下去就行了。唐远道很快就会擦干眼泪,开始凶巴巴地和书本、口诀死怼。
总的来说,墨麒并没有从自己的小徒弟身上,汲取到什么哄小孩的经验。
唐远道其实比一般的孩子都要成熟的多,也坚强的多,墨麒和唐远道相处的时候,并没有太多需要担心的地方。
宫九原本斜倚在门边的身体,站直了起来。但他没再动,也没有出手帮助的意思,就是突然来了精神,饶有兴致地看着墨麒的窘迫。
还火上浇油地开口敦促道“你怎么把小孩子弄哭了呢哄哄啊”
墨麒“”
他怀里埋着的那个小家伙,哆嗦了一会,大概是敏感地发觉被自己揪着衣服的这个黑衣人,竟然和自己一样紧张,于是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看了墨麒一眼。
小孩又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偷看了墨麒一眼。
他有点迟疑地从墨麒怀里扬起脑袋,像个从窝里试探地探出头的小鸡崽“你不打我吗”
墨麒“我为什么要打你。”
墨麒的声音总是很沉,很稳,光是听着就让人觉得很可靠,很有安全感。
小孩还是有些警惕地又看了墨麒一会,才擦干了眼泪,手脚并同地从墨麒温暖又宽阔的怀里爬了起来“因为我是个怪物。”
墨麒的神经还停留在小孩揪着他哭的紧绷状态下,以至于不太能自主思考。听到小孩的话以后,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小孩的脑袋,没多一个眼睛,也没多一个耳朵。他又呆呆地看了眼小孩身后,屁股上也没长尾巴。
墨麒停止思考的大脑一片茫然“”
宫九都要真的笑出声了。
看着墨麒难得的呆滞又僵硬的模样,他的嘴角还是忍不住,打破了平板的直线,勾出了一个小小的笑涡。
宫九仁慈地开口替墨麒问小孩道“你说你是怪物,此话何意”
小孩瞪大了一双干净的眼睛,小手抓住自己的腰带和衣带,哗啦一扯“因为我是个异人啊”
正面突然怼进一对起伏弧度的墨麒呼吸差点骤停,他几乎是触电一般地猛地站起身,飞快地背过了身去。
小孩生气“我是男孩子,你转身干什么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是不是觉得我长得奇奇怪怪的”
被连环指责的墨麒更加僵硬“”
他是转回去也不对,不转回去也不对。
宫九真的要绷不住笑了,他使劲拿折扇摁着嘴,用力到被折扇尖摁住的唇瓣都有点发白,都压不住不受控制往上扬的嘴角。那张冰冷无机质的面孔上的冷锐和锋芒,瞬间被这点泄露出的笑意柔化了所有的冷硬线条,就连那一双狭长的凤眼都仿佛盈上了一簇锦绣。
宫九咳了一下“大庭广众之下,男儿怎可敞胸露乳,有伤风化。”他把墨麒会用的词都借来用了,分明是在替墨麒解围,却莫名的有种调侃的意味,“穿上衣裳,不然,我就要叫人来抓你了光天化日之下行此伤风败俗之事,若有女子路过,岂不是败坏人家的清白名誉,该打”
小孩面色沉凝,煞有介事地思考一下,居然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边收束衣服边道“没错,可不能伤害女孩子家的名誉。”
小徒弟在一旁都已经看愣了,脑袋一片空白。直到小孩把衣服穿好了,他才反应过来这个躲在稻草堆里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你是异人,你是怪物”小徒弟猛地扑上去就要抓那孩子,愤怒道,“是不是你杀的李虎哥,你把李虎哥藏到哪去了”
宫九愉悦了须臾的心情,瞬间被裁缝小徒弟这一下打的烟消云散。
他一手抓住了小徒弟,几乎将小徒弟的肩头抓青,语带笑意,面上却冷冰冰地道“你最好还是冷静些。”
冷戾的杀气瞬间笼罩了小徒弟,将小徒弟一腔的怒火和热血瞬间冷却了下来。
墨麒蹙了蹙眉,倒是没说什么,他转过身去,对又有点被吓到的小孩道“你一直躲在这里你和李虎是什么关系”
小孩咽了口口水,还是上前揪住了墨麒的袍角,以汲取一点安全感“我我是他的义子,之前我被人打的快要死掉的时候,是义父救了我。他把我救回来以后,说要收养我,而且以后会帮我找能够让我变回普通人的办法”他说到这里,开始掉金豆豆了,“我、我一直和义父在这里,避开大家,想着只要不出现在大家面前,就会没事了可是就在昨天夜里”
“昨天夜里,义父回来的时候,整个人就很不正常,脸色惨白的,而且表情特别可怕,紧紧裹着衣服。”小孩一边哭一边回忆,“我问他怎么了,他就叫我快收拾收拾,赶紧跟他一块儿跑”
小孩哽咽了一下“我没问他为什么,也不敢问,只以为是那些知道我是异人的坏家伙来了,要来抓我走,所以我就和义父一块收拾东西,准备连夜逃走。”
“可我们收拾到一半,大概子时的时候,有一伙黑衣人突然闯进我们家里,把二黄勒死了,又一刀把我义父给杀了我以为我死定了,可他们要杀我的时候,他们里面唯一一个穿白衣服的那个人突然发疯了”
小孩抖了一下“好可怕的他的头发刷的一下就白了,就跟小话书里那种魑魅似的,两眼睛血红血红的,脸上还有青黑色的血丝简直就像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鬼他发疯似的把那些穿黑衣服的家伙都狠狠打了一顿,然后就走了。”
讲到这里,小孩回忆当时那个情景,有点哭不出来了,拿袖子随手擦了把鼻涕眼泪,表情有点迷“那些黑衣服的家伙好像都得听那个白衣服的,被打的受了重伤,看白衣服的人走了,他们还得爬起来跟着一块走我,我之前趁乱溜出去了,他们就没能杀死我”
小孩伤心地又吸了一下鼻子,眼泪重新开始酝酿“我不知道该往哪去,天又好黑,所以我就又躲回来了,一直躲在这个草垛里”
宫九“”
怎么杀个人还带内讧的,这伙人到底怎么回事
那白衣服的家伙又是怎么回事,还发疯听起来疯的不轻啊,狠起来连自己人都打
这样的人都能做领头,这伙人,不行。
宫九怀疑地审视着这个脸上被他自己擦得脏兮兮的孩子,只觉得这事情的来龙去脉,简直匪夷所思。
墨麒沉思片刻,问宫九“先前你说知道的线报,是什么”
肯定和李虎有关系,不然宫九也不会这么迂回的,非要找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猎户。
宫九“我的手下查到,这李虎曾经给河西有些异人家里送去了骨灰盒。这些人家,都是知道自己孩子或者家人有异于常人,但还是接受了的。在他们的家人失踪后,他们都有找过,甚至多次去府上认领异人。李虎大约是因此得知的吧。”
墨麒站起身,环视了一圈简陋的茅草屋“不论他是怎么得知的,他既然能送回那些死去异人的骨灰盒,就一定知道那些还没找到的异人的尸首身在何处。说不准,他就是因此而被追杀的。”
墨麒看向呆呆张着嘴的裁缝小徒弟“劳烦你将这孩子送去知府衙,交给梅师爷处理。请梅师爷给他找个能接受他的好人家若实在不行,也可以养在河西府的济贫棚里。”
小徒弟被墨麒搭了话,确认面前发生的这一切都不是他的幻觉,咽了口口水,从地上爬起来,瞅了眼一旁瞪大眼睛看着他的孩子,谨慎小心地确认道“济贫棚我们河西的济贫棚,连饭都供不起”
“无妨。”墨麒温和下了语气,对一旁开始焦虑地捏手手的小孩安抚道,“我已经包下了河西济贫棚未来的银两物资供给,想来济贫棚很快就会恢复它原本的作用了。”
宫九不由地侧目。
这冤大头怎么走到哪捐到哪,该不会是想以一己之力,养起整个儿大宋吧
宫九想起那册最终全都被墨麒捐去了银子的名册,神情复杂地保持了沉默。
没准儿还真是这样。
汴京里那个,有这冤大头在,怕是已经乐疯了。
小徒弟并不知道墨麒走哪儿捐那儿的壮举,所以反应还算平常。只是富家人偶尔善心大发捐个善心嘛,少见是少见,但也不是没有过。
他又看了眼床上躺着的尸体,犹豫了一下“那这床上的异人”
宫九看了眼小徒弟“也一并告诉梅师爷,叫他带人来看看,顺便把尸体运回去。也让你们掌柜的来认认”
小徒弟倔强道“不用认,这就不是我们李虎哥这就是异人变的”
宫九没说话,递给了小徒弟一个毫无温度的眼神。
墨麒“异人不过是天生体态有别于常人的普通人罢了,并非是山野精怪,怎么会变成李虎的样子。”他探手摸了摸李虎尸体的面颊,“也没有易容的痕迹,还是叫你们掌柜来看看吧。”
墨麒稍微加重了点语气,没再给小徒弟置喙的余地“你先把孩子送回去。”
小徒弟不敢反驳了,乖乖闭嘴,带着小孩离开了。茅草屋里,便只剩下墨麒和宫九两人。
宫九挑眉“什么东西非要等到人走光了,才能拿出来看的”
墨麒走到被他踹倒的木门边,伸手扶起木门,撕开了门板上用稻草遮掩的豁口。
从门板的豁口里,掉出一团纸来。
宫九走到墨麒身边,看他展开图纸,有些讶异“你怎么知道这缺口里会有东西”
墨麒仔细看着地图,没大在意地顺口道“以前这么藏过东西”他话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立即住了口,生硬地转移话题道,“你看这地图。好像是李虎所画的山中动物分布图。”
宫九以堪称宽容的目光看了墨麒一眼,将墨麒这一失口牢牢记下,准备押后再谈,走进一步,看墨麒手中的地图“如此用心,难怪是河西最好的猎户嗯这是什么”
宫九突然发觉了几处奇怪的墨点。
那墨点看似普通,但所处的位置极为怪异,也看不懂它究竟代表的是何意义。
“看着像是标记。”墨麒摸了摸那几处墨点,“这一处是在悬崖边,其他的都是在密林里”
宫九脑中灵光一现“这莫不就是李虎发现异人尸体之处”
大概没人算过,一道悬崖下可以埋葬多少尸体;也没人算过,一片密林里可以悬挂多少冤魂。
墨麒和宫九走遍了李虎所标记的几处密林,看到了至少上百具尸首,有男有女,皆是一刀毙命。
鲜血浸润了贫瘠的土地。
李虎一点一点亲手为这些冤魂们建起的坟墓,也布满了这片鲜红的土地。
墨麒看着这遍地荒凉的坟墓,心情极为压抑。
他的眼神晦涩了许久,心里来来回回地回响着每一块墓碑上刻的那句话愿君来世,莫入人间,莫受人间苦。
最后一片藏尸地,是极靠近西夏的一处高崖,寻常人攀登不得。一路上来时,墨麒和宫九还能瞧见李虎为了攀登此崖,打下的钉桩。
两人踩着李虎铺好的路,翻身跃上了崖顶,站在极高的崖边,迎风而立。
宫九打量着光秃秃的、怎么都不像是会有猎物来此的山崖,纳闷“他来这里做什么”
山崖从中段往上,就瞧不见什么植被了,只有光秃秃的石头。但往下看,从能看到环绕着山崖四周的密林,想来此处埋藏的尸体,就在悬崖底下的密林里。
墨麒无声地指了指山崖的对面。
此处早已越过了西凉河,恰好卡在大宋和西夏的国界线上。宫九顺着墨麒所指的方向望去,能瞧见在草原上猎猎作响的战旗,还有规模浩大的西夏军。
墨麒低声道“李元昊从没放弃过河西走廊。”
宫九冷眼看着正在草原上驰骋操练的西夏军“只可惜,庞统一日不死,他们一日便跨不过西凉河。”
李元昊和西凉河的河西守军死咬这么多年,却迟迟不敢直接举兵长驱直入的原因,并非是河西守军有多厉害。
他怕的是,打倒了河西守军,庞统来了。
哪怕此时,早已经鸣金收兵的庞统,已经班师回京,去侍奉他家老头子庞太师颐养晚年了,李元昊也依旧不敢轻举妄动。
毕竟庞统只是回京孝敬爹娘,不是上天孝敬祖宗。从京城披挂,杀来河西,需要庞统的庞家军多长时间反正是不够李元昊打下整个大宋西北的。但却足够庞统厉兵秣马,谋算千机,直杀西夏国都。
宫九在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地嘲完总被庞统压一头的李元昊,回过头来“我们可要下去看”
“轰轰轰”
震耳的爆破声突然自山腰连续传来。
宫九面色巨变“有火药”
他甚至来不及在崖顶找到什么固定身体的东西,整座巨崖,便从山腰,横空炸裂。
大地皴裂,巨石滚落。
千钧一发间,那道宫九本能地望向的身影掠了过来。
宽大而柔软的道袍卷住了他的腰际,将宫九再一次卷入墨麒的怀里。
一如他们初见的那天,一如玉门沙漠之中的那天。
墨麒凝神提气,在不断坠落、滚动的巨石尖上借力。
然而,山体巨石落下的速度总归比两个轻飘飘的人要快得多,很快墨麒便没有落脚之处可以借力了,而此时,他们离崖脚密林还有将近半座悬崖的距离。
一道轻柔的力量,突然托着宫九的腰,掌风微微一吐。
宫九倒飞出去,腰间一痛,挂在了悬崖半腰的一颗松柏上。
至于将他托起来的那个人,早已以比坠落更快的速度,直直地摔下崖底。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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