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在很多时候都不能理解, 为何世有万般险恶, 行善者却时常招徕灾祸。
“老话说, 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唐远道老神在在地点点头。
展昭伸手戳唐远道的小脑袋,好笑道“还老话说小小年纪, 装什么小大人”
临走的时候,展昭又被宫九几句诳回来带孩子了。现在,他正端着道德经, 给唐远道一句一句地念, 念到一半,他就念不下去了。
展昭羞愧地想, 自己可能比唐远道还要不爱读书一点。
他放下差不多快给自己揉烂了的道德经,起身撑了个懒腰, 一把捞起唐远道抛了个高高,朗笑道“道德经有什么好背的, 展大哥教你轻功好不好”
原本窝在唐远道手边的木桌上,懒洋洋小鸡啄米式打盹的雀翎顿时精神抖擞,抖了抖小肥屁股上长长翠蓝色尾翎, 振翅一拍,跟着唐远道一块飞了起来“啾啾啾”
唐远道都已经配合地抻着短撅撅的四肢, 把自己装作一只正在飞高高的小风筝了, 嘴上却依旧口是心非道“那, 那不行的, 道德经里有大学问, 师父叫我定要好好学习的,我爱读书哈哈哈再抛高一点呀”不出几秒,唐爱读书就飞快地抛开了自己的读书人包袱。
学问诚可贵,师言价更高,若为举高高故,两者皆可抛
师父又不在,大不了、大不了和展大哥“学”完轻功以后,他再把这会儿玩闹的功夫补回来嘛师父不会知道的
唐远道把眼睛一蒙,自欺欺人地想。
展昭被唐远道这非同一般的倒戈速度逗得哈哈大笑。
他高举着装作风筝的唐远道,一路笑闹地出了书房,迎面恰好碰见从侧书房一路疾走出府的梅师爷。他走得风风火火,眨眼就只剩背影。
展昭惊讶地举着唐远道,望着梅师爷一路走路都带风、很快就不见的身影“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难道是发现新线索了”
他有心想跟上去看看,但步子才踏出一步,就踟蹰地停了下来。展昭转过身,看了眼耶律儒玉正呆着的、静悄悄的府衙客房,还是没有离开。
现在连梅师爷都出门了,整个知府衙里也就只剩他还能看着点耶律儒玉。他还是得留下来才行。
展昭在心里思量着,脸上却丝毫不显。他很快便重新举起唐远道,哈哈笑着挠他的痒痒,全然不知头顶有一道难以捕捉的灰色阴影无声掠过“飞高高咯”
吴明不远千里,从他的无名岛上赶来河西,悄悄潜入河西知府衙,只有一个非常简单的目的。
那就是杀了墨麒。
这莫名其妙、不知道从哪儿横空出世的道士,对宫九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大到吴明不得不重视这件事。
这也不能怪他多疑。就是放在无名岛上,放到宫九他亲爹太平王身上,哪怕是放到包拯、公孙策身上,都会这么想。
君不见铁石心肠如九公子,居然有一天会为了办案满大宋的到处跑,宫九以前何时有过这样的闲情雅致
原本玉门关案的时候,吴明还能稳如泰山地心说这不过是宫九一时兴起,说厌也就厌了。直到几天前,他又从探子口中得知,“九公子竟又跟着那个道士去河西办案了”。
这叫他怎么可能还坐得住
抱着尽快斩草除根,以绝后患的想法,吴明匆匆赶来西北。
刚踏入河西,吴明甚至连身衣服都没换,更未来得及得知暴民祭祀,全府衙人都为此倾巢而出的消息,便直奔河西知府衙而去,悄悄地潜入了看起来有几分冷清的府衙。
他的心里是带着几分轻视的漫不经心的。毕竟他料定了墨麒必然不会是他的对手。就他目前得知的情报,这府衙里唯三会武功的,一是展昭,二是墨麒,三就是宫九。这三个人,哪一个都打不过他。
吴明像个走在自家花园里漫步的小老头一样,踱着不急不慢、却毫无声响的步子,无比自然地晃过了长廊,直奔探子探到的,墨麒的屋子而去。
“老爷子这是要去什么地方”侧面的客房,吱呀一声推开了一扇窗。
吴明不大在意,因为他胸有成竹,在这河西绝不会有人能够打过他。
于是,他堪称慈祥地投去一个平静的眼神“我来找一个人。”
耶律儒玉懒散地依靠在窗台上,把玩着手中的折扇,眉心的美人痣在雪白皮肤的映衬下更显殷红。他像是随口和路过的邻居搭话似的问“哦是谁”
吴明望了望墨麒的客房“住在那一屋的客人。”
吴明有些困惑,因为他想起这个人是谁了,正是先前玉门关案也出现过的辽国七皇子。
但这人为何也出现在了这里
耶律儒玉唇角掬起一抹饶有兴致的笑“你要找他做什么”
吴明已经走到了墨麒的客房门口。
内力如臂使指地灌注到他的一双肉掌上,逐渐烧灼起河西冬日冰冷的空气。
吴明和善地笑道“自然是来请他上路。”
上去奈何桥的路
吴明的无影化形掌已经吐纳着七成的真气推出去了。不论什么人在这屋子中,都必将被这一掌拍的筋骨俱断,变成一滩肉泥。
但,他的掌才出了一半。
就突然有一双比他粗糙苍老的手好看百倍,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
轻轻的、却足够有力的,攥住了他的手腕。
方才还懒懒靠在窗里的耶律儒玉,已经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后,睥睨着他,随意地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吴明的内力如石沉大海,他骇然大惊“你”
他竟不知他从未听闻过辽国七皇子居然身怀如此武功
吴明一动也不敢动,那耶律儒玉的内力之深,竟是不必出招,也有凝实的内力锁住了吴明的周身重穴,几乎压迫到吴明难以呼吸。
他只觉自己就如同自己那座海上的无名小岛,而耶律儒玉就是那包围了小岛的无尽汪洋,只消翻手间就能将他整个儿吞噬淹没。
吴明想要惊呼,想要质问,然而,耶律儒玉的折扇已经遮住了吴明未尽的话“嘘。”
耶律儒玉悄声在吴明耳边道“别让人听见啦,我还想多玩儿几天”耶律儒玉的脸上带着笑,转到动弹不得的吴明身前。那笑容极为愉悦,却让吴明遍体生寒“我可不能让你动这个人。”
耶律儒玉的手,悄然往下,运内力在吴明的丹田轻轻一点,轻声道“明白了吗”
恐怖的、几乎要撑爆头颅的剧痛,瞬间从吴明的丹田爆发开来,令被内力松开的他立即栽倒在地。
但这不是最让吴明受不了的。
他更加难以接受的是,这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七皇子,竟然举手之间便能将他轻易擒住,而他却毫无反手之力,甚至一招都不及拍出便受重伤。
吴明在心中狂怒地大喊他为什么他凭什么
吴明一直以为,以自己的功力,不说无敌,至少也算能睥睨武林了。那些失传的武功流转到他手上,他都能如臂使指,不论是兰花指,还是化骨掌,就连天纵奇才的宫九也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再没有天资的女儿牛肉汤他都能让她将兰花指融会贯通,甚至就连江湖百晓生亲口承认的江湖第二都不是他的对手。
他得承认,他是自负的,他是骄傲的。他自然不会认为自己是当今武林的第一第二,但至少肯定在前五之内。
但现在,这个从未在人前显露过武功的辽国七皇子,一个他从未在意过的寻常皇室将领,竟然能如此轻而易举就将他重伤
他为什么他凭什么吴明的脑中反反复复狂喊着这个问题。
他近乎疯狂而憎恨地瞪着耶律儒玉,可他所有想发出的质问却都被耶律儒玉沉寂无声,却厚重如山海的内力,压得一个字,甚至一口气,都喘不出口。
巨大的不甘和嫉恨,瞬间吞没了已然不可避免的显出老态的吴明。
他已经老了,即便他再不愿承认,这也是不争的事实。这是世上所有有所成就的人,最害怕面对的问题,吴明也是一样。若非如此,吴明又何必收宫九为徒,何必在宫九身上花费自己的心思
吴明睚眦欲裂地死死瞪着年轻、武功却远超自己的耶律儒玉,嫉恨到双目赤红。
耶律儒玉直起身“送他一程。”
另一个灰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在耶律儒玉身后落下,又轻飘飘地飘来,将瘫倒在地的吴明一把扛起,纵身离开府衙。
吴明竖着来的,又被横着送走了。
这一切都静悄悄的,如同水入汪洋,没有溅起一点风浪,悄然湮灭在耶律儒玉沉寂凝重如死海般的内力掌控之下。
前院还有展昭和唐远道疯跑疯玩的笑闹声,仿佛后院什么都未曾发生过,连风也不曾喧嚣。
若有武功造诣极深之人目睹这一切,他定然会感叹墨道仙的性格内敛,武功招式施展起来却光耀夺目、令人心驰神往,难以移开双眼;耶律儒玉的性格乖戾,极富侵略性,武功招式施展起来却偏偏沉若深渊,静如死海,无声而令人恐惧。这二人的性格与武功之反差,细想来倒是有趣。
不过可惜的是,知道这后院发生了什么的人,除了耶律儒玉和他的暗卫以外,便只有被废了丹田送走的吴明了。
耶律儒玉脸上的笑更加愉悦了。他悠然地回身,重新走回他自己的屋子里去,关上门,随手将那把碰过了吴明的折扇挫成粉末“刚刚你说到哪儿了”
灰影暗卫头也不抬,半跪在地,双手奉上一卷书信,恭声道“国主送来的密令。”
耶律儒玉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厌倦的表情,先前的愉悦一扫而空“说什么了”他根本没打算碰那叫人讨厌的密令,直接问暗卫道。
暗卫毫无质疑地立即拆开了国主下给耶律儒玉的密令,快速扫了一遍内容,简短地总结道“国主说,您在外屡屡挑拨辽国和其他盟国之间的关系,实在无法无天,他已经容不下您再这般肆意妄为了,令您立即回辽,好好辅佐襄助您的兄长耶律洪基,助他早日稳住辽国大局。”
暗卫语气毫无波澜地平板道“国主说,您不要再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了,辽国的皇位未来定是耶律洪基的,将来在登基大典上会坐上皇位的,绝不可能是您。”
“烧了。”耶律儒玉头也不回地走进里间,在床边坐下,拎来自己随身携带的包裹。
包袱拆开,里面除了墨麒给的那套大红道袍,剩下的便是折扇。
各式的折扇。
他抚摸着折扇的扇骨,最后拿起了一把扇面镶了金箔的,在手上把玩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
“他也就能这么吠吠了,还能做什么呢”耶律儒玉语气怜悯,表情却极为阴鹜,“别剥夺他最后这一点自由了。你回去吧,有他的密令了再来找我。”
不过,这密令就算是传来了,也是被烧成灰的下场。
暗卫深深低下头“是。”
“也不知包拯他们救人救的怎么样了。”耶律儒玉的心情很快又愉快起来,他站起身往府外走,“这热闹可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
耶律儒玉决定跟随本心去凑热闹。
他慢悠悠地走过长廊,踏入庭院,目不斜视地掠过看见他后突然安静下来的展昭和唐远道。
展昭“”
他和唐远道对视了一眼。
耶律儒玉也去凑热闹了,那他们还留在府里干什么
展昭一把捞起唐远道,甩腿一溜小跑“七皇子,七皇子等等,咱们一起走哇”
墨麒黑着脸“不行。”
“唉,道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便是神明也会原谅你的。道长莫要太过拘泥,否则便是抱令守律,不知变通了。”公孙策看似儒雅,实则一肚子坏水地劝他,“不过就是穿上一身白衣,扮扮仙人”
“道长不必刻意,也很像了。”宫九火上浇油道,“而且,道长本不就是陛下亲封的道仙御口金言,难道还能有假既然如此,那说道长是仙人,自然不能算是骗人的。”
这会儿,宫九喊陛下就喊得又顺溜又轻快了。
墨麒“”
他极为抗拒地看着宫九手里,那件不断扩大他心理阴影面积的白色广袖罩纱襦裳,一言不发,用沉默表示拒绝。
包拯气得不轻,站在墨麒身边对公孙策等人吹胡子瞪眼“胡闹,真是胡闹人命关头的事情,你们竟还在这里乱凑热哄”
公孙策沉默了下来,半晌叹了口气“大人,你看看。你看看这些暴民,他们哪一个听了我们的话”公孙策指着群情愤起、硬是和镇压的府兵们打起来、就是受了重伤都不退的暴民,“打散了这一群,还会有下一群。对待这些愚昧的人,我们也只有用愚昧的办法。”
“他们既然要祭祀神仙,我们就给他们一个神仙。借仙人之口,一劳永逸地杜绝掉此类针对异人的恶行。”
公孙策感慨道“若是有朝一日,河西能平静了,人人都能入私塾读书研习了,或许某天,他们就能用正常的目光,来看待这些只是外表不与寻常人等同的同类了罢。”
包拯皱着眉头,看着祭台下抓了一波又来一波,简直源源不断的暴民,心中矛盾不已。
“总不能将这些人统统就地格杀吧便是只是押入监牢,那这河西的监牢也关不下这么多人哪”公孙策满脸忧虑地劝说包拯,“大人,特殊时行特殊事,灵活机变方是上策啊”
“唉”包拯被公孙策说服了,他以一种颇为抱歉的目光看向墨麒,“墨道长,你看”
墨麒已经木然站在原地,被宫九招呼着人来换衣服了。
耶律儒玉、展昭、唐远道赶到的时候,恰好瞧见的就是被赶鸭子上架的墨麒,又一次穿上了他许久未穿过的白衣,在风中踏云而行,随漫天玉白的梅花翩然而落的场景。
展昭迷茫地揉揉眼睛,确认那个轻纱曼卷,墨发雪衣,如仙人般卓然而立于祭祀的高台之上的人,就是墨麒。
不习武之人看不清墨麒的表情,展昭却能瞧得清清楚楚,小仙人儿道长脸上分明透露着一股心如死灰和无可奈何。
展昭半是震惊半是好笑地抓着唐远道的手手摆了几下,逗他“你师父终于得道成仙啦这升仙原来还会飘花瓣的吗”
耶律儒玉都禁不住笑了一下,才拿折扇对着祭台不远处的酒楼楼顶指指“花瓣大概是那儿来的。”
展昭顺着耶律儒玉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瞧见了几名白衣人,正在宫九的指点下偷偷藏在酒楼楼顶后,趁着大家不注意,飞轻功出去扔一下花瓣,再回来,扔一下花瓣,再回来,任劳任怨地不停来回折返。
宫九大概是觉得这阵仗还不够,又叫手下人弄了水来,泼在空中,亲自用内力将水凝结成一片片的雪花,再用掌风吹送出去。剩下的水则叫手下聚起来,以内力蒸腾成水雾,一并用掌风送向祭台。
宫九那副兴致盎然、恨不能把自己也抛出去助阵装神弄鬼的样子,简直全然不像展昭所认识的那个冷酷残忍、满腹阴谋的太平王世子。
原本还飞在唐远道身边的雀翎,瞧见了自己的主人,兴奋一声长鸣,“啾”的一声就像只小肉弹一样冲向了高台之上的白衣仙人。
翠蓝色的长长尾羽,在空中划过一条优雅的曲线,原本并不大的啼叫声却因骤然安静而落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原本还打红了眼的暴民们,都惊在原地了。
不止他们,还有那些快打出真火来的府兵,也都和暴民们一起,呆呆地抬头看向高高的祭台之上,云雾缭绕间,那翩然落下的白衣仙人。
这天上飘落的,是梅花的花瓣吗还是莹洁的雪
那仙人脚下踩着的,是天边的祥云吗还是天界的仙雾
仙人身边飞舞的,莫不是蓬山而来的青鸟,才能有那般飘逸美伦的长翎,那般清脆的啼鸣
反正在河西的农田土地上,勤勤恳恳劳作的百姓们,是从未见过那样身体玲珑小巧、尾翎如孔雀般艳丽修长的翠蓝色飞鸟的。
看仙,看云,看雾,看花瓣,看青鸟,暴民们怔怔地几乎移不开视线。
雪花落在人们扬起的面庞上,化成了沁凉的水珠。
唐远道震惊得口音都出来了“这是弄啥子哦”
如果说,展昭等人的心情是震惊得要死,那墨麒此时的心情大概是
墨麒
墨麒
墨麒。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在做什么。墨麒面无表情地任冷冷的雪花和水雾拍打他的脸颊,不由地开始反省,自己究竟哪一步做错了,以至于沦落到如此窘迫的境地。
河西的太阳极为偏爱地,在巍然不动的墨麒身上罩上了一层光华夺目的金色薄光。
百姓们使劲瞪大快被金光刺瞎的眼睛,眨都不愿眨一下,只想再多看几眼仙人的模样,哪怕眼睛被金光反的眼花缭乱、眼泪狂流也没关系
乖乖,神仙身上的这金光,莫不就是仙力哦天啦,快看看这光亮的这光闪的
宫九看着穿上了自己准备的衣服,满身的金缕银丝在太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的墨麒,满意地点点头。
宫九总觉得,道长他就是应该像这般光彩夺目、叫人移不开眼的,而不是总沉默低调地跟在人后,老是搞一些冤大头才会做的、无声奉献的事情。
包拯抓紧时机,按原本计划好的那样,抢上前几步,厉声大喝“你们不是要祭神吗现在神仙来了,你们怎敢还手持武器,大声喧哗,冒犯神明若是触怒了神明,你们该如何赔罪”
暴民们手上的武器叮铃哐啷掉了一地。不少人突然热泪盈眶,纳头就拜。当下就有人开始念念有词地许愿、祷告了。
念佛经、念道经的都有,也有人前一句求求阿弥陀福,后一句就开始无量寿尊的。
但每个人,每说一句话,都实实在在地磕一个头。
墨麒被这满地的人拜的一阵窒息,只觉得自己折寿折得就是下一刻立时死了也不为怪“”
墨麒站在高台之上不动如山,心里却开始衡量自己应该苦修多久、烧多少株香,才够赔罪。
一辈子也不够。自觉罪孽深重的墨道长,无比沉重的想。
他索性不再想了,转身将被绑在祭台上,本来还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现在都呆呆看着他的孩子们身上的绳子解开。
几个异人孩子嘴巴张的都合不拢“你您真的是神仙吗”
“我”墨麒颇为沉重地开口几次,还是说不出谎来,他甚至都不知此时自己该做何表情。他沉默了半晌,伸手合上了几个孩子的嘴巴“莫要吃雪呛风,若是受寒了会拉肚子。”
孩子们“”
神仙还知道着凉了会拉肚子哈
真是个特别体察民情的神仙
几个孩子噗通就给墨麒跪了,墨麒扶起一个跪一个,反正硬是把三个响头嗑完了,然后特别认真道“神仙,能不能把我们变成普通人呢”
年龄最小的那个怯怯地捏手指道“我不想变成员外,也不想变成状元,我就想做个普通人”
墨麒“”
他的心中仿佛有无数被折断了的冰棱,在心河里凌凌作响“可以。一定可以。”
公孙策艰难地在宫九手下的帮助下爬上酒楼楼顶,扒在屋檐上不敢动了。他小心翼翼探头,望向突然半跪下来,面色柔和地任孩子们拉扯,和他们温声说话的墨麒,费力道“墨道长这是在干什么”
刚才还在为自己给道长添了堵而面露愉悦的宫九,脸色说变就变,极为不快地把手里的那一簇梅花一扔“干什么自然是做他的好神仙。”
做他妈的冤大头。
宫九说不干就不干,一跃下了屋顶,甩甩袖子就撂挑子走人了。
接下来的情形,他不必看,都能猜得到。
有素有民心的包青天包拯掌控大局,又有天生就生得一副仙风道骨模样的墨麒做托儿,这祭祀,怕是祭祀不起来了。
无聊。宫九随手捏断了折扇,扔到路边,心里有些厌烦地想。
河西营。
终于被放回来的木将军,沉着脸走回自己的军营。
花将喜悦地送上了洗脸的水“将军回来啦”
木将军脸上的阴沉,几乎是立刻的,化作了温柔的微笑“嗯。”
“将军洗洗脸吧。”花将递上已经打湿的帕子。
木将军放缓了声音“谢谢。”
花将笑眯眯地看着木将军洗了脸,擦了手,才哼着歌端起铜盆出帐倒水了。
他的脚才踏出营帐的瞬间,木将军方才还一脸温和的神色,一扫而空。
来传新接任史副将的贺副将命令的小兵,掀开帘子“木将军,贺副将说”
木将军阴沉着脸,突然大步靠近小兵,一把扯住了他的手腕子,粗暴地将他一把掼到了地上。
扯开衣领,低头就要亲。
小兵吃痛,震惊地瞪大了浅色的眼睛“将军,你,你”
“老子忍,忍到现在,有个屁用”木将军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忍了”
营帐的帘子又一次被拉开,慢悠悠走进一人。
木将军的动作,瞬间僵住了。
被他压在身下的小兵,清晰地看到木将军脸上暴起的青筋,和因恐惧而浮起的大滴汗珠。
“你出去。”来人慢悠悠地开口。
小兵飞快地推开木将军,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骗子。”来人站在帘帐边,看着一动不敢动的木将军,状似责备地轻声说了一句。
木将军僵硬在原地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的痉挛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恐惧到了极致。
那人微微笑着,瘦削的身影映在木将军的眼里,却恍如世上最可怕、最残忍的鬼怪,随时准备将他吞噬。
“亏得小花将他还追到知府衙给你做担保”来人眯起眼睛,似在享受着木将军的恐惧。
木将军本该遒劲有力的手臂剧烈颤抖着,极端的恐惧带来的脱力,令他甚至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满身的冷汗迅速湿透了衣裳,一滴一滴砸到地面上上。
木将军手下一软,摔倒在地“我我没有,我还没有下手你”
他看着那人身后轻轻落下的帘子,眼神惶恐得就像看着判官手中落下的勾魂笔。
“别杀我求你”木将军几乎是哽咽了。
“别我不想死,求你”
“我不”
猩红的血,喷洒而出,溅满了营帐。
那些吵嚷着要祭祀的暴民,确如宫九所想,很快就被安抚遣散了。
墨麒从高台上下来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头也不回地架起轻功回府。饶是如此,那一身雪白衣裳也给他吸足了目光。
百姓们纷纷抻长了脖子。
“哎呀神仙真的好看哪”
“没听包大人说吗神仙其实一早就注意到我们的苦难了,很快就要搭起来的济贫棚,就是神仙以点石成金之法换来的”
“啊呦,神仙还会点石成金哪”
“看,神仙飞去知府衙了肯定是要帮包相破案啦”
“唉,既然神仙都说不可祭祀,不可听信这些歪风邪气了,咱们以后还是别干这种事儿了,可不能触怒了仙颜”
包拯对此颇为满意,收整人马的时候,还在心里沉思着能不能就此事善加运作,好叫整个大宋那些什么活人祭祀、打杀异人等歪风邪气,都一扫而尽。
回去可得和仁宗谈谈此事
墨麒尚且还对包拯的想法一无所知,他只是急着想回去换了身上这身白衣,免得再触及心理阴影。
然而当他回到屋里,想翻行李随便找件黑衣换上的时候,却惊愕地发现
他的衣服被人调换了
原本那些道袍,一件都不在了,转而代之的则是数件颜色各异、模样繁缛华美的袍子,翻过衣服来看,那偷换他衣服的人,竟还有心思注意每件袍子上都得绣有阴阳双鱼符。
墨麒攥着一件烟粉色的道袍,咬紧了牙关,气得眼前一阵发黑。
放眼整个河西,能干出如此无聊之事的人,除了宫九还有哪个
原来方才他拂袖而去,就是为了做这个
他将那简直是在挑拨他神经的粉色道袍扔开,正想转身去找宫九好好“谈谈”,堆了满床的新袍子被扔在顶上的粉道袍撞歪了。上头几件颜色尤为眨眼鲜艳的袍子滑落下来,露出下方掩盖的衣服。
有纯白的,有鸦黑的,有青灰的,基本都是些墨麒原本会穿的道袍的颜色。只是款式不可避免的华贵了许多,在底布上绣了许多不经意无法察觉的暗纹。
墨麒迟疑地停下了步子。转身回去,拨开顶上那些他绝对不可能穿上身的衣服。
墨麒看着满满一床的衣衫,僵立半晌。
那些素雅颜色的布料,同他寻常所穿的道袍颜色极为相近,想必挑选之人是有心仔细记下了他的偏好,又亲自去一一挑选出来的。
墨麒不能不承这份情。
辜负他人好意,非君子所为。
他迟疑片刻后,慢慢伸手,拿了一件素雅的、竹灰色的广袖长袍,换了起来。
举手投足间,绣在袍尾的竹叶暗纹微微反光。
一直坐在墨麒屋对面的枯树上,用折扇托着腮的宫九,看着窗里穿上了自己送的衣裳,走到铜镜前的道长,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顿时多云转晴了。
两个被对方的举动挑起无名火的家伙,又默不作声地因为对方而消气、甚至心情愉悦了。
竟是不知谁更好哄些。
墨麒默默叠好了所有的衣服,坚定地把最鲜艳的那几件塞在了衣柜的最下面。
关于暴民的处理,着实花费了包拯不少的功夫。即便人群已经驱散,但该有的处罚和警告,还是需得有的,否则这一次的祭祀被压下去了,还得有下一次。
等一切安排妥当,河西城的太阳,又已经挂在了西边。
展昭扥了扥肩上坐着的唐远道,疑惑地东张西望“怎的梅师爷还没回来”
“梅师爷出去了”包拯有些疲惫地在椅上坐下,随手端了早上留下的、已经放凉许久的茶喝了一口,“我们走之后他就出去了”
展昭点点头“我看他行迹匆匆地从书房里出来,或许是发现线索了”
“他带人了”踏入大厅的墨麒问。
“没有吧”展昭随后一答,把唐远道放下来,抬头一看,愣住了,“呃道长你换新衣服啦。”
烛火映照下,那些隐秘的竹叶暗纹折射出低调的金光,给他浑然天成的仙风道骨更添了几分霞姿月韵。
广袖随风一扬,便是霁月清风,卓然飘逸,仿佛登时就要羽化而登仙。
唐远道一时眼花,不禁产生一种就连自己师傅那张俊美清雅的面庞,都好像蒙着一层仙气的错觉。
自觉已经混入众人行列的耶律儒玉笑眯眯“啊呀,道长这身新衫不错。”
一旁的宫九展开手中折扇,半是嫌恶半是得意地睨了耶律儒玉一眼,在众人有些莫名其妙的纳闷目光中,心中颇为自得地扇了扇。
他若是不说,这满室中人有谁会知,墨道长身上的新衣从头到脚其实都是他宫九置备的
像是在自己的所有物上悄悄打上了隐秘不为人所知的记号,占有欲被满足的愉悦感悄然攀上宫九的心尖。
墨麒“”他不得不重复一遍自己的问题,好把众人突然莫名其妙走偏的注意力拉回来,“梅师爷离开时,可带人了”
展昭摇摇头“没有的。”
“没有带人”原本略微靠在椅背上的包拯坐直了身体,表情严肃起来,“若是找到线索,怎可不带人一起若是出事”
墨麒突然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响动,自府衙高墙之后而来。
他立即转身望向厅外,向后一伸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包拯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会意地闭上了嘴,警惕而防备地绷紧了身体。
有人闯入府衙了。
耶律儒玉拿起衙役才倒上的新茶喝了一口,漫不经心地向厅外一睨,又收回眼神,坐在在椅子上稳如泰山。
下一秒,府衙的高墙上突然出现一团白色的人影。
几位修习武功,耳聪目明的人,不仅能瞧见那团白色人影修长匀称的身形轮廓,还能清晰地看见那人俊美矜贵的面孔上布满的青黑色血丝。那些血丝如枯老的树根一般,枝枝杈杈地攀满了白衣人整张面庞,斜飞的剑眉下,是一双全部漆黑,像对黑窟窿一样的眼睛。
但即便如此,他仍旧是俊美的。
他手中抱着的似乎是一个人,看到烛火通明的厅内齐齐像土拨鼠一样望过来的众人,那张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显露出一丝不耐,随手便将怀里的那人扔了出去。
墨麒来不及思考,第一时间本能地纵身而出,接住了被扔下的人,方才抬头看向高墙。
那双黑洞洞的眼睛实在是太熟悉了。
“难道又是那个影子人组织的”宫九紧紧蹙眉,敲了敲手中的折扇。
他们的反应倒还算平和。
却有人的心情不能平静。
“玉堂”展昭倏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大脑一片空白,双腿已经本能地冲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冲了过去。
白衣人已经消失在高墙后了。
包拯甚至没来得及喊住展昭,展昭就已经一阵风似的,随着那道消失的白影跑的无影无踪。
公孙策震惊喃喃“刚刚展昭喊得什么玉堂难道是白玉堂可白玉堂不是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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