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铎在医院住了几个月, 那场车祸把他伤得不轻,别的地方都能慢慢养,但头颅骨折导致视神经受损,手术醒来双目失明, 只剩微弱光感, 医生说很难再恢复视力。
那会儿岳琴精神很差, 半死不活,老太太和聂东不敢让她知道, 于是先瞒着, 等情况好些再说。
家里接连出事, 沈老太深受打击, 尤其江铎是她那么看重、那么寄予厚望的外孙, 好好一个人, 都快高考了, 居然犯浑跑去清安打架, 给自己招来这么大的灾祸。
“你这个傻孩子, 真是太傻了”沈老太在他病床边又哭又气“你把那个记者打一顿又有什么用我知道你是为了许亦欢,可她呢自从你出事以后她来看过一眼吗她们许家闷不吭声连个屁都没有你爸造的孽, 跟你有什么关系何况江岩已经死了, 他们还想怎么样”
江铎面无表情地听完, 并没有半点反应, 他猜许亦欢根本就不知道他出车祸的事, 许芳龄和许永龄放话说两家人再也不是亲戚, 自然表示撕破脸, 不会再和他们扯上任何关系,这一点他心里明白。
至于他自己,自打失明之后就没再找过许亦欢了。躺在医院这段时间想了很多,眼睛也许治得好,也许治不好,反正今年的高考完了,他和许亦欢也完了。
说到底他是江岩的儿子,江岩把许亦欢害成这样,他有什么资格见她何况他现在是个瞎子,别给人家添麻烦吧。
如此想来,江铎似乎已经下定决心,接受眼前的事实。
可惜没过两天,某个周日的午后,他在睡梦中依稀听见一个女孩的说话声,就在他的床边,隐隐约约,似梦非梦,他一下惊醒,脱口直喊“亦欢”
着急地伸手探去,摸到一个细软的手臂,女孩子的手臂。江铎欣喜若狂,眼泪差点掉下来。
可是女孩儿吓了一跳,缩回胳膊,问“你醒啦”
那声音分明是聂萱。
江铎不肯相信,强行又喊她“亦欢”
聂萱哭笑不得“什么呀你再这样我就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江铎愣在那里,渺渺茫茫,恍惚间这才突然觉得痛起来,整颗心都被撕碎了那般,每一秒都是难以言说的绝望。
真不知那段时间是怎么熬过去的。某日听见外婆和医生在病房外说话,声音激动道“我外孙才19岁,他将来是要考名牌大学的你们说他治不好不是毁了他吗”
沈老太显然不肯认命,等江铎从清安市医院出院,她就带着他全国各地到处找医生,发誓一定要给他看好。
可惜断断续续治了一年,并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他只能依靠光感看见一片巨大的模糊的影子,没有色彩,没有轮廓,只能感知光的存在。
起初江铎心里还抱着几分幻想,说不定哪天醒来他突然又能看见了呵,谁知道呢老天不会这么整他吧
可随着时间推移,经历过暴躁、惊惧、消沉和绝望之后,他不得不接受现实,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不再奢望命运眷顾。
“别折腾了,”他对沈老太说“送我去盲校吧。”
总要找一条活路不是
虽然这很难。尤其对于后天失明的人来说,过惯了健全人的生活,情感上很难接受自己变成残障人士。江铎亦是如此。但比起视障,他心里还有更煎熬的东西,不能细想,不能触碰,否则就像行走在悬崖边,稍有不慎就会掉入无尽深渊,受尽折磨。
他希望自己站直了,忙起来。倘若日后还有重逢的机会,面对那个人,不至于太过狼狈,太过难堪。
于是这年秋季,当同龄人开始进入多姿多彩的大二生活,江铎被送进特殊教育中心,一切从头开始。
盲文,盲杖,读屏软件,点显器,定向行走训练他学着习惯在黑暗里摸索这个曾经熟悉无比的世界。
当他能够熟练掌握盲文后,老师建议他报考本校大专,学针灸推拿,或钢琴调律。这是所有盲校学生都应该走的最稳妥的路。
可江铎不喜欢这两个专业,他的意愿还是要参加高考,念综合大学。
高考报名与合理便利的申请表交上去,教育部门却没有批准。
老师和同学都劝他认清现状,盲人的从业选择空间本就少得可怜,虽有政府扶持,鼓励视障人士学习推拿技术,但在九十年代以前盲人大多还是以算命卖唱为生,好不容易盲人按摩逐渐得到社会认可,既然有了赖以为生的渠道,为什么不能安安稳稳的吃这碗饭呢
当然,钢琴调律是另一条新的出路,只是还没有推广起来。大多数盲人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宿命是成为一名按摩师。
“虽然有盲人考大学的先例,但考了也白考,高校缺乏无障碍设施,也没有相关师资和教材,谁敢收你就算让你顺利毕业了,又有哪些单位敢用你到头来还是得做回针灸推拿,何必浪费时间呢”
江铎听完并不反驳,他只是回去以后默默地联系了事务所,然后委托律师向法院起诉教育局,要求他们遵守残疾人保障法第54条规定,给予他平等的考试权和受教育权。
聂萱就在这次真正服了他,眼睛都瞎了还能这么折腾,可见这人内心有多强大。
教育局接到法院通知后立刻开会讨论,又组织残联和卫生部门对他的个人情况做综合评估,最终同意申请,高考当天为他单独设立考场,并使用盲卷答题,考题与全国卷一致,只是时间会延长一些。
六月底高考放榜,江铎查到分数,总分六百多,和他心中逾期的差不了多少。
虽然考得不错,但如大家所说,愿意接受盲人的学校屈指可数。
除了某师范特殊教育和某中医药大学外,似乎没有更多选择了。
转来转去,还是针灸推拿。
盲人真的不能读普通专业吗
江铎不认命,志愿表上一意孤行地填报了综合大学。
所以你们猜,他最后去了哪儿
那年盛夏,江铎最终被清安大学法学院录取,校址在清安市泽阳区,与聂萱同校。
他改了名字,随他外婆姓沈,沈明,算是一种希冀。
为了尽量不给同学添麻烦,他没有选择住校,九月开学前,聂东和沈老太来到泽阳,在学校附近给他租了一套公寓,开间户型,带厨卫和阳台,采光很好。
聂萱羡慕得抓心挠肺,私下悄悄跟他说“你也太逍遥了吧,自己一个人住诶,以后我能带同学来你这儿蹭地方吗”
江铎闻言愣了下。
又听她说“顺便让你多结交几个朋友啊。”
他想了想,略笑道“可以,只要不扰民就行。”
“不扰民不扰民,都是好孩子,你放心。”
开学当日天朗气清,一大早,聂萱从宿舍出来,步行十分钟,绕到锦瑟花园去接江铎。
“喂,我到楼下了,”她给他打电话“你还要多久”
江铎说“我已经下来了。”
“哦。”她左右看看,到秋千架前坐下,打着哈欠,懒洋洋地挂在那里等。
没过一会儿江铎从楼道出来,乘着朝阳微光,清清爽爽,背着双肩包,手拿盲杖,不紧不慢往前探路。
聂萱起身上去打了个招呼,他莞尔一笑,表情有些抱歉“不好意思,这几天要麻烦你了,不过你放心,我很快会熟悉路线的。”
聂萱打量他,脑子里突然冒出四个字,温润如玉。诶,这人的脾气和秉性什么变这么好了
“没事,不麻烦。”她随口应着,忍不住又端详他几眼。
原本聂东让她在学校多多照应江铎,早上接他上学,有事没事搭手帮个忙,聂萱多少牺牲了自己的时间,心里并不是很乐意。
要知道弱者接受旁人的帮助,久而久之容易形成依赖,甚至变成理所当然的习惯。她可没有那么高尚的情操做圣母,私心里已经暗暗琢磨到时候要用什么借口推脱过去。
几天后,应该说在聂萱耐心还没耗尽之前,也还没有想到借口之前,江铎突然告诉她,以后上学不用接了,这些天他已经把路记熟,靠自己就行。
聂萱懵懵的,如此一来,倒有些放心不下。次日照样早起,去锦瑟花园,远远跟着他,十分钟的路程大概走了二十分钟,期间有两次险些拐错地方,也不知他心里害不害怕,杵着盲杖孤零零的身影,看着真叫人不忍。
出于一种莫名的心理,聂萱默默跟了几天,确保他安全无误。那露清风,看见他坐在街边吃早点,白色小奶猫玩性大发,不停在桌下抓他的裤脚,早饭吃完,江铎摸出钱包买单,再弯腰摸摸小猫,轻轻一笑,清朗如月。
只可惜他不知道那猫是什么颜色。
就这样,秋去冬来,天气渐凉,江铎在学校有同学和志愿者帮忙,生活过得还算顺遂。
某个周六的深夜,聂萱突然想起他。彼时聚会刚散,学校宿舍大门紧闭,一帮人醉得七荤八素,没地方去,聂萱索性找到江铎,看他能不能收留一晚。
那会儿他早已经睡下,接到电话默了片刻,答应让他们借宿。
同行的女孩直夸他脾气好,性格更好。聂萱心想你们是没见过他刚失明时那副喜怒无常的样子,能变成现在这样也真算奇迹。
江铎把床让给女孩子,男生们有的打地铺,有的躺沙发,横七竖八倒头就睡。
那以后每逢聚会聂萱都把江铎叫上,他虽不热络,但也不会拒绝,一来二去和大家混熟了,人缘倒越来越好。
不仅如此,渐渐的,聂萱发现自己的舍友好像对江铎产生了好感,总时不时地提到他,还拐弯抹角打听他的消息。
某天夜里她躺在上铺看书,耳机里塞着音乐,切歌的时候静了几秒,她忽然听见另外两人正在谈论“沈明”,当下一愣,摘掉耳机屏住了呼吸。
“你是真喜欢他还是可怜他爱情和同情一定要分清楚啊。”
“唉,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就觉得他高高帅帅的,说话也很有礼貌,老实讲没有好感是假还有平时大家出去他总是一个人待在角落里,不声不响,眼睛又不好,真的很让人心疼。”
“那你可要认真考虑啊,毕竟他是残障人士,你和他在一起会受到很多议论的。”
女孩忙叹气“是啊,我也担心这个,而且如果被我妈知道肯定会打死我的”
“打死也正常,哪个父母会希望自己女儿找个盲人以后还得你照顾他。”
“嗯,我朋友也这么说,都劝我别那么傻,条件不错找个什么样的不行但我真的不介意啊,再说又不是谈婚论嫁,不用那么在意条件吧”
正聊着,忽然听见一声嗤笑,聂萱从上铺探出半个脑袋,眉目之间神色很是嘲讽“怎么你们说得好像人家就一定会看上你似的哪儿来的自信啊”
两个室友愣住。
聂萱被她们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气得直翻白眼,半真半假笑着“有件事你们可能不知道,他刚失明的时候有个女生来医院看他,校花级别的那种,家里特有钱,那女孩想带他去美国治疗,他愣是没答应。这种骨头硬的人啊,虽然眼睛瞎了,但也不会随随便便饥不择食的,你说对吧”
室友脸色无比难堪,面子上过不去,当即掏出手机“行,我现在就问他,看他怎么讲。”
女孩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阳台打电话,细细软软的声音传来,万分温柔,没过一会儿她回到寝室,神色却异常惨淡。
显然一切不言而喻。聂萱会心一笑,悠然倒入床铺,心情甚好。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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