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巨人的首领,单字叫郜。
这是古云给他起的名字。
郜坐在平原上,双脚并起来,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靠在膝盖上。
在他的两手之间,躺着一个小小人。
古云说,守着他。
郜就乖乖捧着小小的芽孢。
他可真小。
身子软软的,头发细细的,小脸白白的,躺在巨掌中沉沉睡着的模样,让郜一点都不敢说话。蹭在他身边里三圈外三圈,围着好多独眼巨人。庞大的身躯尽全力缩成最小,就为了在自己能看清楚芽孢的同时,还不挡到他的光。
漆黑公孙谌淡淡地说道“你让他来,原就是为了古云。”他站在水域旁,抬头却是看着无数独眼巨人遮挡的地方。
仿佛在这么远的地盘,他也能够看到颜如玉。
素白公孙谌站得高些,他踩着一个独眼巨人的脑袋,那一抹白色极其刺眼,底下的独眼巨人龇牙咧嘴,却是不喜欢被这人戏弄。
“你何尝不是猜到了我的想法”
他当年只走到了水域之外,只带走了独眼巨人。可他在九死一生中知道在这无尽夏的深处,曾存在着鲛人一族。
他不是鲛人期待的人。
鲛人不愿意见他。
而他也来得太迟,鲛人几近灭族,几乎再无复起可能。
“但你发了疯,又是何必”漆黑公孙谌抬眸,看似漫不经心地捏了捏指骨,“抽刀断水的是你,刺探的也是你,于他面前做这场秀,不觉有些无耻”
“笑话”飘飘的白色自上面飘落,长身而立的白色男人眸色如刀,“倘若不喜,你为何不在他面前戳破我”
两人如同照镜,深黑如浓墨重彩,淡白却灼烈如火。黑与白对立而站,这或许是他们最和平的时候。
素白男人懒洋洋地站着,他的脾性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先前暴戾恣睢地发狂,眨眼间又蛰伏下来平静安逸,仿佛在半日前发疯的不是他自己。
“你不也是期待一个答案吗”
他这话莫过于一语双关。
既是为了先前的算计,也是为了素白公孙谌方才那一出戏。
黑衣公孙谌表现得再怎么淡然从容,如何能抵得过那瞬间同样渴求的答案独占与憎恶在胸腔燃烧,不论是哪个都不愿割舍一半,只想彻头彻尾的独享。
如此浓烈的情绪,不过是被黑衣公孙谌强行压在冷硬的躯壳内罢了。他之所以动摇,之所以被另一个自己说服同样也是为了寻求一个答案。
抽剑如风,冰凉刺骨的杀意擦过白衣公孙谌的鬓发,他侧头,有几根断发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黑衣公孙谌肃穆冷硬地说道“莫有下次,他不是你的棋子。”
白衣公孙谌哈哈大笑,眉间满是放纵恣狂,“你难道后悔了可便是如此,你又有何颜面斥责我如今这般为他着想,难不成当真陷在这情爱中
“这未免太蠢了。”
一直冷静平淡的黑衣公孙谌仿佛释去冰封,淡漠的面容逐渐爬上戾气与暴戾,铺天盖地皆是寒意,就连眸色都蜕变发白,宛如雪神降临。“设局,谋算,刺探,诸如种种,你以为他会不知
“孤高自得,自以为是。”
黑衣公孙谌声音绷着寒意,浩瀚磅礴的杀意凝结成剑。通体透白璀璨,如同天上银河,高高悬在对面男人的头上。
“日后总有你后悔时”
颜如玉感觉自己在做梦。
他沉沉浮浮在意识海中,殊不知自己已经睡了好几日。连续不断的碎片在他眼前闪过,红的,蓝的,小小的气泡在眼前飘来飘去,仿佛里面承载着一小段人生、一小段记忆。在那气泡的窄小空间里,有人来,也有人往。
颜如玉舒展四肢,仿佛躺在柔软棉花上。
整个人都在发飘。
奇怪他不是在做梦吗怎么会有这么清晰的意识
出不去,进不得。
是他难得安静孤寂的时刻。
在沉浮的棉花里,颜如玉半睡半醒。
但是意识却莫名清楚。
真是奇怪。
在这奇怪的梦境里,颜如玉总算想明白了这一次无尽夏究竟是怎么回事。
素白大佬有所算计,怕是想知道无尽夏的隐秘,哪怕当年他没有遇到过鲛人一族,可在与巨人后裔的接触中就已经察觉到了部分。
他想见鲛人古云,或许是为了那份预知的能耐。
以及血尸煞的来由。
这是当年牡华天宗害他的原因之一。
他还说服了漆黑大佬,尽管颜如玉不知他们究竟达成了什么合作。
还有哪令人难过的诘问应当也是引子。
素白大佬原先看着他救人并没有说什么,却偏偏在人活了后才发作。
这哪有在人救活了后才开始发疯
哪怕是真的为此生气,也不是这等突兀的姿态。
仔细想来,还是别有用意。
半真半假,亦假亦真,这才能在当时瞒住了愧疚的颜如玉。
他们想试探古云什么
在弄清楚一切事情后,颜如玉倒也没有特别心伤。
公孙谌的性格本来就是如此,若说因为这短暂的陪伴,就能让他们信任如己,那也是荒谬的期待罢了。
所以才会在颜如玉几次询问下,依旧没有告诉他,即使直接告诉他,颜如玉也会欣然答应毕竟他还是不值得信任的人。
先前,是他过于自得了。
颜如玉只是有些倦。
他想,再睡一觉应该就好了。
结果他这一觉,整整睡了十天十夜。
他醒来的时候,正是漫天繁星,月上柳梢头。
颜如玉望着天上圆月,愣了好一会才觉得不能那般形容。毕竟这无尽夏没有树不说,这月亮与星星,又如何能并存得如此鲜明
这不科学。
耳边叽叽咕咕的声音超大,颜如玉坐了起来,就感觉身下躺着的地方波浪线地动起来。
“芽孢。”
“醒了”
“可爱,揉眼睛。”
“看天。”
“芽孢,芽孢。”
“嘿嘿。”
颜如玉舔了舔唇,听着熟悉的嘿嘿,基本上是猜到了他躺在哪里。
果不其然脑袋一抬起来,身边围坐着好多个独眼巨人,凑得最近的莫过于之前带着他抵达水域的独眼巨人。他的个头比寻常的巨人都要大上一圈,能说的话也更熟练一些,就像是七八岁的孩童。
巨掌捧着颜如玉,就像是在哄孩子那般晃动起来。
“芽孢,累,睡。”
郜轰隆隆地说。
这声音超大,想来在他睡着的时候这些独眼巨人都憋坏了,一句话都不敢说。
颜如玉“不用,睡饱了。”
他慢吞吞地说道,非常勉力地用那种语言与郜交流。
“谢谢。”
郜更高兴了。
见状,颜如玉哪怕有些倦怠,还是忍不住笑起来。他也不知道是怎生回事,明明都睡了一觉,起来还是感觉整个人很累,就像是有人悄悄趁着他睡觉的时候拉着他长跑似的。当郜提出要送他去见鲛人古云的时候,啪叽躺下去的颜如玉挪了挪脑袋表示赞同。
郜就高高兴兴去了。
天上瀑布溅落的时候,响彻的水声很是连贯,水面上下正有几尾鲛人正在游动。当听到沉重熟悉的脚步声时,有几个胆大的探出脑袋来。
颜如玉扒拉在郜的大手掌往下看,瞧见了红尾巴黑尾巴蓝尾巴
这些鲛人的尾巴似乎都很随机,什么颜色都有。
但是很快那几尾鲛人就沉了下去,蓝绿尾巴的古云冒了上来。彼时颜如玉也在郜的帮助下坐到了水域旁,正挨着靠近过来的鲛人。
颜如玉为先前鲛人们的帮助而道谢。
古云“这是你的意愿。”
他并不把那件事情放在心上,而是抬手去摸颜如玉的额头。
“你知道了。”
颜如玉微愣,轻笑道“在你面前还真是什么都瞒不住。”
古云淡淡说道“观旁人,观自身,观天命,却无法救自身。我等预知只是小道,若是一味执着并不可取,只会自取灭亡。”
他这话说得有些意思。
如果不是他们正活在当下,颜如玉有种他在说的是已经发生过的错觉。
古云“你已经睡了十日。”
颜如玉眨了眨眼,那稍显淡漠的美人脸终于忍不住惊讶神色,“十天”他摸了摸肚子,他居然没有饿死,可真是奇迹。
他抿唇,“他们两个,都来找过你吗”
古云“需要我将他们与我的对话告知你吗”
这便是默认了。
颜如玉敛眉,片刻后摇头。
“这是他们与你的事情,不必告知我。”
只希望他们都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颜如玉“还望你莫要怪罪他们,对莲容来说,有些事情是他心中执念,不探寻个答案,他怕是无法释怀。”
大佬最终要引出的还是鲛人一族,倘若首领古云因此记恨,对公孙谌他们也很是不利。
古云轻飘飘地说道“那是你的意愿。”
这句话,古云已经重复很多次了。
颜如玉微顿,他不认为鲛人会无的放矢,说些无用功的话。
但那意味过于深沉厚重,一人一鲛人对视片刻,古云道“芽孢无需我告知未来的方向与抉择吗”
虽然那只是一个可能,却也是一切可能中最有可能的可能。
这是个意料之外的问题。
可偏生颜如玉从来都没有想过。
颜如玉摇头。
“我已经知道背负未来是一种怎样的感觉,知道太多,未必是一件好事。”
他意识到自己是穿书后,原以为靠着内容可以改变许多悲惨的事情,可如今看来有些事情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甚至于的内容还需再三斟酌,不能一味相信。
但是回想近来所做的事,颜如玉却不后悔。
他是喜欢他们的,哪怕那些喜欢现在看来过于莽撞浅薄,可他想为他们做些什么。
即使在这之后会再次被利用也没什么,便算是偿还那一份只有他才知道的悔恨就是了。
如同他告诉古云的话,不管是哪一个,颜如玉都不可能看他们再度堕入深渊。
他要他们活。
只不过他不能再和之前那般肆意了,有些行径还是需要收敛。
颜如玉弯腰,不顾那些水迹抱住了古云,低笑道谢。即便是为了那他也不知内情的芽孢身份,但古云也帮了他不少。
片刻后,他坐回原位,小心地问道“古云,他们已经离开了吗”问出这话时,他有些难得的犹豫与不确定。
鲛人摇头,声音空灵。
“有两人已经被郜他们送走。公孙谌则在你身后。”
颜如玉挑眉,回身看着身后的位置。
黑与白的对比如此鲜明,黑白大佬们正站在不远处。
只不过看起来应该是听不到他和鲛人的对话。
颜如玉起身,正想走过去,却有一尾小小的鱼儿跳入他的怀中,化为一块鱼状玉佩,“让蓝随你一同离开罢,或许有些用处。离开无尽夏后,可去东游大陆,解开公孙谌第三道封印的地方,当是在那里。”
他蓦然转身,水域已经是水花溅起,鱼尾下沉。
“走之前,再来一趟水域罢。”
古云离开了。
颜如玉捧着鱼状玉佩沉默了片刻,脚步再起,走向了两位大佬。
在古云的提点下,颜如玉意识到就算是在时间上跳跃,接触镇压的墓穴看来只能是通过他,所以六十年前和六十年后的差别并不大。
只要颜如玉在,依旧可以揭开封锁的墓穴。
大陆与大陆之间的仙兽,有飞行仙兽,自然也有游海的仙兽。
这一次前往东游大陆,出于对随行小鲛人的考虑,颜如玉并不打算乘坐飞行仙兽,而是坐那海上仙兽过去。
速度虽然慢了一点,却也很是平稳。
那渡海的仙兽体积十分庞大,圆扁圆扁的身材漂浮在水面上,只有偶尔兴起才会彻底扎入海底,显露出大陆海底的幽暗恐怖。
不过仙兽的背上都施有法阵,倒也不会让修士们淋湿一身。
颜如玉特特要了三个房间,在付账后,顺手将储物袋递给了素白大佬。
白衣公孙谌微挑眉,“你拿着。”
颜如玉笑道“出门在外,总有不方便的时候。十七哥肯定有钱袋,但是你嘛,身上肯定不会备着,还是拿着罢。”
说完后,他也不等素白大佬继续说话,便直接将储物袋放下,径直进了其中一间房。
颜如玉提出要去东游大陆的时候,两位大佬并没有反对,非但没有反对,他们也不询问颜如玉是为何。这虽然少了解释的紧张,却也让颜如玉有些疑窦。
只不过现在他不会傻乎乎去问了。
颜如玉从来都是得过且过的咸鱼,许多事情都懒得思考与动脑,却并非是真的愚笨。当他意识到其实两位大佬与无尽夏事件背后的联系后,颜如玉便收回了之前的咸鱼心态。
有些事情是他逾距了。
想来也是,他这般恣意,也会惹人不喜。
不管是之前收用了素白大佬那么多的灵石,还是在后来随意插手漆黑大佬的渡劫大事,这都属于过界。
如今意识到这点,自当改正,总会有更合适的法子和分寸。
颜如玉一个普通凡人当然凑不全之前用过的灵石,但是古云却临走前,让独眼巨人给颜如玉送了两个储物袋过来。
这便是他让颜如玉最后去一趟水域的原因。
颜如玉忍不住摇头,这说是无主之物,可是灵石存在水域底下却不知多少年,便是鲛人的。眼下现世,也必定是鲛人去弄来的。
想来古云早就“看到”了这一幕,知道他囊中羞涩的痛苦。
他唉声叹息,将鱼状玉佩摘下泡在水里,又将小花精给放出来,然后才整个人躺了下来。
单薄的身影显得异常颓废。
重来活了这么些年,他还从未因为钱担忧过。
但那些都不是他的。
认真想来,颜咸鱼还从来没有真的发愤图强过,这可不行。
就算是还上了先前抵用素白大佬的灵石,却不过是将这笔账转移到了鲛人身上。还是得寻摸个时间整整灵石,他倒是清楚好几条无主的绝顶灵脉,只不过以他现在的能力
不对。
颜如玉重新调整自我认识,他现在已经不是个普通凡人了,至少他可以利用极西鬼林的魔兽。
他决定等解决了素白大佬的第三重镇压后,就抽空先去搞钱。这样不仅能够还上两位大佬的灵石,之后也不必再用鲛人的。
往后行事,也当是注意些。
他谨慎地盘算完他的“欠债”后,才忧心忡忡地睡下了。
颜如玉的身体现在还是凡人,负担不起太多的负累。
小花精在屋子里上下舞动,好奇地靠在大水碗边上瞧着里面的一尾小鱼。那鱼苗苗可真是小,瞧来只有一指大,正在干净的大水碗里上下游动,频繁吐着泡泡。
小翅膀奋力地扇动起来,小小的精灵又往上飞。
只是倏地在房间的上空裂开一道豁口,那闪闪发亮的小花精被蓦然吞下。
倏忽,小花精出现在另一个房间内,猛地栽倒在花盆里,翅膀扇动还未挣扎出来,就有术法压在它的小小身躯上,接连几道低低的言咒,一道水镜在他们面前幻出。
里面出现了隔壁那位少年的身影,一刻一片皆是惊鸿美丽,却偏有些不同寻常的动作。
颜如玉坐在床边叹气。
颜如玉解开储物袋数灵石。
颜如玉数完灵石,可怜弱小又无助地躺平。
颜如玉开始起来画地图。
颜如玉将地图收起来。
颜如玉继续躺平睡觉。
方才短时间内发生的事情都被强硬的手段摄出,投入到幻化的水镜里。
“他是何意”
白衣公孙谌的脸色并不算好看,他阴鸷地看着水镜里的画面,阴郁感让他的脸色更加苍白,望着水镜的凌厉仿佛要捏碎造物。
出手掠夺小花精的人是黑衣公孙谌,动手挖掘记忆的却是白衣公孙谌。
虽原有嘲弄漆黑公孙谌的缘故,可当白衣公孙谌看着水镜内的画面,却忍不住生了怒意。
抱臂站在窗边的黑衣公孙谌并没有回头看着水镜上的画面。他沉沉地望着窗外的海天一色,心中却回想着无尽夏的事情。
那一日如玉从长睡醒来,在独眼巨人的带领下去见了鲛人古云,而后才朝他们走来。这不过是个轻微到再轻易的顺序,却让他升起一种不对劲的模糊感。
他知道未来的他暴戾恣睢,记忆不全,是个半残半疯的存在,这等细节他暂时发现不得,可黑衣公孙谌却从那日就谨慎观察至今。
从前如玉,哪怕在昏睡中醒来,下意识最先关注的只会是“公孙谌”。
他缓缓回头,注视着被白衣公孙谌随意砸在桌上的储物袋。
“你当初,送了多少灵石给如玉”
他低低地,暗哑地问道。
白衣公孙谌古怪地反问他,“这种小事,你会记得”
“打开看看。”
黑衣公孙谌的脸庞肃穆,仿佛一桩亘古不变的雕塑。
白衣男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甚少会听另一个自己的话。但是此刻,储物袋无风自动,系紧的口子松开,他的神识快速探入其中
他缓缓起身,脸色难看得仿佛泼洒了墨色。尽管他不
记得当初随手丢了多少钱给颜如玉,可眼下这储物袋里的灵石只会多不会少。
灵石对于公孙谌来说,从来都是小事。
不管是哪一个。
对颜如玉而言也本该如此。
可当他开始在意起这些小事,甚至开始斤斤计较、以这样辗转的方式归还时,就不再是小事了。
颜如玉在疏远他。
白衣公孙谌的眼神极其恐怖,僵硬的手指紧握成拳,像是要捏碎一切的狠戾压在伪装的平静下。可屋内一应事物除了他座下的床铺外,皆在顷刻化为粉碎。
窗边站着的一袭黑衣的公孙谌垂眸,恐怖与黑暗收缩在眼底诡谲的暗色下,他快要压制不住破碎的情绪。
他所修行的冰系功法,本来就不能过分动情动欲,偏偏屡屡在那人身上破戒。
如玉在试探。
试探着退回该有的界限,不再过度。
他像是个吝啬的果农,在发现有不受控制的枝丫越过墙垣之后,便心狠地咔擦一声直接剪掉。那些随性的亲昵,下意识的信赖,不经意的笑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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