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方霓独自在餐厅门口站了片刻, 踟蹰了会,终于走了进去。
爸爸罕见地订了包厢,没有坐在大堂的散客桌。走进包厢, 罗姨就坐在他旁边, 而那个叫圆圆的妹妹据说在上什么数学补习班,没有出现。
如今,宋方霓越来越感觉自己是一个局外人。
点菜的时候, 爸爸每准备点一个菜,罗姨就在旁边评论几句, 说说笑笑的, 然后两人的目光一起望过来, 征询她的意见。
客气,周到, 礼貌, 也就像对待远道而来的客人。
吃饭的时候,爸爸主动站起来为她夹菜, 罗姨依旧坐着,若有似无地打量着她的衣着和发型。
半天后,爸爸才终于开口说了一句“多吃一点荤的。你看你,从小到大都那么瘦。”
罗姨在旁边笑着说“你不懂。她们年轻女孩子啊,都爱靠节食维持身材, 不过,这样不好的, 以后会生不出孩子来, 还要吃中药调理。我以前工作时见多了。”
宋方霓已经从这亲密但又有点奇怪的气氛里感受什么。她耐心地等待着。
等吃完晚饭,爸爸才终于期期艾艾地开口,说罗姨意外地怀孕了, 现在身型看不出来,但他们想要这个孩子。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说是爆炸性的新闻也不为过。宋方霓心里一惊,表面上还是淡淡的,甚至没放下筷子,慢慢地吃着碗里的青菜。
爸爸快六十,罗姨也已经四十出头了,他们都是实打实的高龄父母。
罗姨目不斜视地盯着她,而宋方霓只顾看着爸爸,他笑成一朵花,脸上的褶皱都挤在一起。她内心五味陈杂,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别的难听的话,最终只是用带有一点点假的声音说“哦,那要多休息。”
自己要多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或是,妹妹
这重大新闻弄得脑子里都是乱的,早就不记得西中的照片变故。宋方霓吃完饭后告别父亲和罗姨,借口疲劳,要回酒店休息。
她很少抽烟,但是今晚站在路边,迫不及待地抽了两根烟。
欧阳文来接她,得知这件事也是感慨,顺嘴开了个玩笑“你说你啊,如果你早点儿答应和我在一起,咱俩生的孩子都比你弟或你妹大了。”
宋方霓直接翻脸“你想表达什么意思”
欧阳文噎住,看她脸色实在不好,也知道这话题到此为止,识趣地闭上嘴。
回到房间,宋方霓独自走到露台。
这是cbd的一座老牌五星级外资酒店,
她这么多年在上海孤身打拼。外人看起来很光鲜靓丽,但职场上每走一步都要计划很多,铺垫良多,宋方霓已经习惯依靠自己的判断,而她赤手空拳走到现在,一人过大年三十也是常事,不然也不会养成钓鱼这样的习惯。
宋方霓偶尔回来,也不肯再住父亲和罗姨家,总是住在酒店。像个最熟悉的异乡人。
夜深了,外面的天依旧浑浊,道路上的车水马龙在安静地流淌,最后一丝夏季的炎风开始带着秋天的意志,吹在脸上产生些凉意。
宋方霓低头玩着手里的廉价打火机,这是买烟时随便在小店里买的。
点燃,熄灭,点燃,熄灭。小小的蓝色光辉,照耀着她的脸庞。
她想到小时候,觉得整个城市和家庭都是压在身上的重负,特别想挣脱牢笼飞出来,但等真正飞出来,却发现旧巢不存,整个人居然空落落的,无根也凄凉。
虽然两人的关系有摩擦,但是欧阳文对这段感情关系的认真程度是空前绝后的。
追了那么久才追到的女神,自然也就格外上心,何况宋方霓身边的追求者不少。欧阳文苦恼之余格外提高警惕,他反反复复地问了好几次,她是否和蒋霖继续联系。
宋方霓摇了摇头。
蒋霖已经离开上海,去往新的科技公司就职。自从上次的风波,两人自然也没有联系的必要,各自默契地断了。
这么解释几次,欧阳文依旧半信半疑。
他哀怨地说“还记得小吗今年,她都已经生三胎。咱们同一届的大学同学,哪一个没有安定下来,真的也只有我,我还在原地等你。感天动地啊”
宋方霓随口说“并不是每个人都会选择结婚,比如,老鲍也还单身。”
“她她能跟我比吗就鲍萍那个德性,男的是瞎眼才找她。她要是能结婚就见鬼了。”欧阳文的口气充满着讽刺,“而且,你俩关系也太好了吧。”
宋方霓除了和大学舍友保持联系,她在毕业后,和曾经是辩论队的鲍萍越走越近,成为至交好友。
鲍萍大学毕业后创业,是科技行业比较少见的女性创业者。但她的经历比较坎坷,成立的第一家公司因为cfa那里出问题,再被内斗,挤出了核心管理层,算是血本无归,一度穷到了需要刷信用卡才能付属下的工资。
因为没钱交房租,鲍萍在宋方霓的沙发上白白地借睡了一年半,还给凌晨加班回来的宋方霓烧饭吃,两人算是结下革命战友的铁血友谊。
但如今,鲍萍创办的第二家公司已经拉到第二轮投资,算是比较顺利。
宋方霓有时候想,如果不是自己的职场路还算平顺,也有可能创业。
这只是极偶尔浮现的念头,她当初目光独到,所就职的玛氏集团有一个朴实无华的中文译名,却是绝对的行业霸主。
如今在华的外企已经没有曾经垄断且傲慢的优势,甚至有“外资零售大败退”的趋势。在科技行业里,甲骨文撤销了中国研发部分。高露洁等快消在华的市场份额都出现不同程度的下滑,但玛氏集团作为一个老牌外企,它们的淡奶油在过去五年内销量翻了7倍,多个产品在细分领域是第一。
宋方霓前几年负责拓展新市场渠道,营销和销售一手抓,可想而知的忙碌,幸而业绩骄人,她已经成为年轻的中层管理者。
每一步晋升都要跟着倍数级别的压力,再加上远在上海,宋方霓也就逐渐忘怀了罗姨怀孕这种事。总之,眼不见心不烦吧。
到了元旦的时候,宋方霓飞了一趟新西兰,去总部做报告,回来后赶上年会。
外企的年会都是争奇斗艳的场所,宋方霓以往对此不感兴趣,最多买件暴露的zara,穿完一次就扔。
但这一次,她多少要在着装上投资。
宋方霓和欧阳文交往后,她性子沉静,很能压着欧阳文的脾气,日子倒也是细水长流,所以当欧阳小心地提出邀请她这个春节见父母,也没觉得不妥,就答应了。
她在新西兰时间太赶,没有时间购物,回来时特意把机票定在香港转机。
宋方霓抽出一天的时间购物,除了给自己买衣服,顺便也给上司、平级同事和下属买些小礼物。
欧阳文向来出手阔气,送给她的圣诞礼物是一个橙红色鳄鱼皮镶钻的key cut。
说来令人诧异,宋方霓所拥有的爱马仕,全部都是礼物。亲密同事和客户会送她丝巾和香水等小配件,上司和男友则送她箱包等皮具。
至于宋方霓本人,她对这娇贵的马具出身品牌没有特殊的感觉。
她更喜欢v,尤其是老花款的旅游皮箱广告,广告上面的男男女女,总是拿着路易威登那o明显的箱包,安安静静地坐在各种交通工具里,脸上的表情或凝重或严肃或不忿,但都带着一种仿佛只要喝多了就能立刻去远方流浪的乖僻感。
时近农历春节,香港置地广场的香奈儿和爱马仕都要排队,除非,有熟悉的saes把人领进去。反而旁边的路易威登,人不是那么多。宋方霓走进去。
包具区永远都跟大卖场似的,一堆人聚着。成衣区相对清静,客人少,在沙色的软座上坐着一对男女,男人身形瘦削,但是头发略微花白,岁数看起来似乎不小了。陪伴的女人倒是很年轻,眉目如画。
两人正低头拿着一顶渔夫帽,讨论着什么。在他们旁边,跟着两个菲佣,一个菲佣牵着刚走路的小朋友,另一个菲佣则推着一个黑色的敞篷婴儿车,里面是刚出生不久的小小婴童。
显然是一对很体面的老少配夫妻。
在香港倒也是很常见。
宋方霓正低头跟欧阳文发微信,问有没有什么要买的东西,顺便带给他。
随后,欧阳文足足发来六条60秒的语音,她听了两条,随后转为文字。
销售小姐已经迎上来,轻声慢语地询问宋方霓有什么需要,宋方霓便暂时地先收起手机,遥遥地指了几件看着顺眼的女装。
她本来是目不斜视地往前继续走。
可是,仿佛真的是某一种第六感在作祟,她突然心跳如鼓,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目光倒回去,重新确认刚才路过的那对夫妇的面孔。
可能几秒,也可能几分钟,就像一匹稠密的丝绒红布被猛地掀开,露出下面遮掩着的一个巨大黑洞。那个黑洞能吞没所有心事,吞没所有的声音,把周遭一切的纷扰嘈杂都变成寂静的回音。
寂静的灯光,寂静的脸,寂静的笑容
寂静的旧日恋人。回忆沉沉浮浮,感觉始终清晰。
她才知道,以往看过的那些文艺书籍里,“如巨浪海啸般席卷而来的情绪”,确实就是一句实话。
宋方霓迅速地收回目光,加快脚步,跟着销售小姐往前走。
销售小姐愣了下,她露出甜美的笑容说“宋小姐,麻烦您先在这里稍微等一分钟,因为我现在要去库房后面,为您拿您想要衣服的型号。您可以再看看别的。”
宋方霓镇定地坐下,耳边放着轻柔的音乐。随后,男销售托着托盘,为她端来一杯冰凉的香槟。她摇摇头,随后发现喉咙是干的。
如果说,宋方霓没有想过她和梁恒波重逢的戏码,那么,这句话绝对是一句谎言。
但重逢又怎么样呢宋方霓知道,她可能会惊慌失措到假装不认识他。梁恒波大概只会淡淡地投来一眼,也许认出她来也许根本没有,但他绝对不会再主动说话。然后,他们就这样在人海中擦肩而过。
在她诸多设想里,他们重遇的地方是在什么办公室,在会议室,在酒店大堂,在行政酒吧,在机场全部都是充满着某种象征仪式感且有很多旁人在的公开场所。
没想到,居然是在路易威登的店里。
而在所有预想里,宋方霓都不敢想,自己第一句话应该对梁恒波说什么。此时此刻,涌到脑海中的第一个想法是,他瘦了。
梁恒波刚才是坐着的,他的肩膀宽了不少,腰却窄。岁月掠过鼻眼,曾经少年时的青涩和脆弱感已经荡然无存,但是,他确实已经彻底回到了单薄清瘦身形,自自然然的。
仿佛之前她看过的合影照片只是一个s的恶作剧,是他故意发照片,让自己死心
宋方霓收回思绪,尽力对着镜子凝视自己。
她今天没怎么化妆,穿着一款长风衣,平底鞋,垂顺的头发,看起来极其随意,像是上班中途被抓过来的。实际上从头到脚的质感无一不精。她自己也早就不再是青春期时期,只剪着齐头帘乱跑的小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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