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不算结局的结局

小说:凤灵 作者:touchinghk
    裴安素抬头, 清冷的眼神中写满了了然“太子殿下,安素当真想问您一句, 江山和情义, 您到底要选择哪一个

    她眼中的轻蔑几乎不加任何掩饰,带着不可一世的傲气侧身, 将书册一页页翻开。

    沙沙的声音如同催命的鼓点,在鹤唳风声之中格外清晰。

    李将军和应先生在太子的耳畔苦苦哀求,身后伴他无数次出生入死的燕军将领, 都在等待他一朝登基,成就大燕百年之后的中兴大业。

    太子只觉口中猩甜一片,家国天下,该当如何自处

    可是绝望之境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亦是他情爱一场, 理当不负。

    太子轻轻挣开李、应二人的钳制,将手中薄薄的书册往裴安素手中递了过去“她在何处”

    心底多少还有犹豫和怀疑, 太子目不转睛盯着她。

    却见裴安素淡淡一笑,嘲讽地勾起唇角“殿下既然不信,不妨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皓腕如雪, 在朔风中格外白皙。

    她耳畔垂下的发丝在风中飘曳, 红色的血液那般刺眼,顺着手臂上的脉络一点点流下, 落在薄薄的一册书上。

    蓝色的封底, 白色的封页, 曾在他和她怀中渡过无数个日夜。

    像是有浓稠的雾气, 又像是在做梦。

    书页中缓缓站起一个白色的剪影,彷徨地半跪在书页上。

    巴掌大小,眉目清晰,像是一根衣纹狼毫或浓或淡勾勒而成。

    寥寥数笔,尽得她容色的精髓。

    太子像是回到了多年前月下与她初遇的那个晚上,眼眶情不自禁地酸涩起来。

    “泰安”

    是泰安,却也不是泰安。

    看起来倒像是一张临摹过的,画了一半的,还未完成的纸片人泰安,机械地随着那书册的翻动而变换着身姿,双目迷茫,没有一丝精神。

    太子眼神一凛,勃然大怒“你对她做了什么”

    这本圣祖训是如何从北地来到裴家手中裴安素又是如何召唤出泰安泰安又为何是眼前这般失魂落魄气若游丝的懵懂模样

    裴安素却冷冷一笑,摇头“不是该问问,你与她做了什么”

    时光回溯,又至定王暴毙之后五年,宫中接连三任幼主尽皆早殇。

    陈克令手握兵权,势力愈大,欲取而代之的意图日趋明显。

    裴县之眉头紧锁,在家中与裴老淑人商议“如此以往,清流一党与陈氏必有一战。只现如今北地的府兵皆在他手,我们能仰仗的也不过是御林军与五城兵马司两万人,真要是硬碰硬,怕是胜负未知,两败俱伤。”

    裴老淑人叹息“若能再拖上十年,陈克令总会老的”

    拖,倒也不是不能。

    “上次你找到的那木匠,还不肯答应你入宫吗”裴老淑人眸中精光闪烁,问道。

    卢木匠不愿与裴县之回宫。

    “我虽没甚见识,却并不愚钝。二十年来死了这许多皇帝,都是病死老死的不成我这般麻雀变了凤凰,又能过几天好日子”木匠道,“何况宫中还有催命的女鬼,附在书中,名唤蠹灵,你可莫诓我。我可不去送死。”

    裴县之嘴唇一抿,千万般地看不上他“分明心动,却无魄力。意图享乐,又贪生怕死。”

    裴县之无奈,将当日宫变情形细细告知。

    “公主深恨驸马变心,这才化身蠹灵。定王上位,却被大司马所杀。其后几任幼主,皆死于大司马陈氏之手,与蠹灵我无关。卢燕江山生死存亡在此一役,您身为卢燕皇脉,合该承继大统,救江山于水火当中”

    木匠不干,眼珠滴溜溜地转“大司马这般厉害,莫当我蠢,去了就是送死。”

    裴县之无功而返,又在裴老淑人面前扼腕。

    “莫说太祖中宗,便是连他那七岁的儿子都不如。稚子尚知站在门廊下让我滚,他却直勾勾盯着我身后的车马侍从,猥琐胆小,半点风骨也无。”

    裴老淑人定定站了片刻,又道“既然如此,便是你我筹码给得不够多。下次再去,宝马雕车美妇壮仆尽数带够。他不是贪生怕死,既怕那大司马又怕宫中的蠹灵吗”

    裴老淑人眸色暗沉,沧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的起伏“既然蠹灵一说,乡间人尽皆知。不妨以蠹灵诱之,送他一张底牌。”

    她转过身,从紫檀书案上抽出一本蓝色的书,写着墨色淋漓的圣祖训三个字。

    “便用这本诓那木匠罢。”

    裴县之亲手接过书册揣入怀中,转身离开。

    而在紫檀书案后的一张矮榻上,熟睡中的五岁的小人儿裴安素,缓缓睁开了一直紧闭的眼睛。

    此番再去洛阳,裴县之满满皆是一击必中的决心。

    卢木匠再见被百人簇拥的裴县之,艳羡与狂喜几乎遮掩不住。

    裴县之三度来劝,便从怀中掏出这本李代桃僵的圣祖训“合天下之心以为心,公四海之利以为利,夙夜兢兢,一念不谨,即贻百年之患”

    “那蠹灵本就是卢燕的公主,自然为了护卫卢燕诛杀李朝逆贼而来。如今臣将圣祖训完璧归赵,供奉于昭阳殿中。”裴县之本就是太常少卿,说起这些话来再有立场不过,“日后书中蠹灵必当听命于您,若觉陈氏怀有异心,便将这书赐下去,少则五年,多则十年,蠹灵渐渐侵蚀阳气,便如毒药一般将人从内蚀坏,必将毙命。”

    他算盘打得甚精,拿这书册当成传世的宝贝,哄骗贪生怕死的皇帝。

    书册是假,所谓蠹灵,亦从一开始便是假的。谁也不知书册中出现的妖孽究竟是何物,谁亦不知真正的圣祖训身在何处。

    可传说不就是口耳相传的以讹传讹众口铄金到了最后,是真是假又有谁能分得清楚

    唯有眼前唾手可及的荣华富贵,是真的真的。

    裴县之又循循善诱“大司马看您天潢贵胄,欲将亲生女儿嫁给您。又怎会在此时对您下手”

    木匠一愣,口中喃喃道“我已娶妻”

    裴县之微微勾唇,什么也没说,只在那木匠肩上用力按下。

    千言万语,尽数消弭在沉默当中。

    隔着灰蓝色的布帘,却有另外一人立在廊下,将两人这番对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太傅走后,木匠妻子推开布帘抱住了丈夫,泪水涟涟劝道“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一家人齐齐整整不好吗睿儿如今已经记事,若是他日得知你卖妻求荣,可能谅解你又当如何看待你这个父亲”

    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礼,拿当年秀才丈人出资供他读书,又因他蠢顿懒惰求学无法,转而资助了木匠铺子的往事苦苦哀求,却被木匠目光闪烁地避开“事到如此,已由不得我。”

    “由不得我”四个字,将她十年一梦的夫妻恩爱彻底打醒。

    “刃下挑心,有辱不生嗔,做无争士,常行大善人。无论遇到何事,切记戒急用忍,心头永存一刃,方能长长久久立足。”她握着儿子的手,细细叮嘱。

    她跪在洛阳西灵山北麓的报恩寺下“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惟愿我儿得上天庇佑,平安此生。我便是化成鬼,也唯有这一心愿而已。”

    亦有求来神卦,她颤着双手不敢打开,埋在檐下的昙花中。

    昙花韦陀,祥瑞天花,以大福德力故,感得花开轮回。

    “我愿阴天再现,涅槃之后守护众生,于世间燃正法灯指引前路,于万千劫难之中调伏众生,雨中散香教化前生。”她轻声念道,“愿我夫君回心转意,愿前路再无龌龊黑暗,愿我儿平安长大”

    太子卢睿,静静地陪伴在她身边。

    她温柔的呓语仿佛仍在耳边,可数日之后,他却只能看着陈家的仆妇,往她的脖颈上套上一圈又一圈的白绫。

    当日出事,太子曾站在廊下苦求。木匠皇帝有着滔天的心虚,终究转过头。

    却在那一瞬,看到了儿子眼中深深的恨意。

    其后皇帝娶了陈氏女,顺利登基。

    皇后极为贴心,太子亦是挡在他身前,与陈家相扛的天然屏障。

    大司马日复一日地老去,皇帝却还年轻。

    他在看似波涛浪涌风云变幻的朝堂中维持着平衡,如履薄冰,一点点地规划着金玉满堂的前路。

    却在太傅坚持要将女儿嫁给太子的时候皇帝起了戒心。

    “既然都是嫁女嫁给睿儿岂不委屈不若入宫为妃”皇帝试探。

    太傅心中冷笑,这等不恩不义不仁不善之人,如何投靠何况你数年无子,焉知能生还是不能生。

    裴县之低下头,笑道“臣教导殿下多年,对他性子再了解不过,十分相衬”

    一向多疑的皇帝在那一瞬间,猜到太傅想扶持的人是太子。

    妻子临终前,儿子眼中掠过的恨意在皇帝的脑海中愈发清晰。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若是他与陈家斗得两败俱伤,却被扶持太子上位的裴家抢去了皇位,岂不是愚蠢到家

    皇帝打了个寒颤,想到了一直供奉在昭阳殿中的那本圣祖训。

    当日裴县之说得冠冕堂皇,“多则十年,少则五年”的话语盘旋在心间,此时他却骤然分不明,那留在他殿中的圣祖训到底是为了杀陈家,还是为了杀他。

    如今已是他登基四年有余。

    待到太子大婚领职,不是正正好五年

    皇帝不寒而栗,万般心绪涌入心间。

    再次看到儿子低垂着头颅,万般乖觉地跪在身前,皇帝沉默良久,耳边却恍惚听到妻子低泣着质问“他日睿儿长大,又当如何看你”

    皇帝将圣祖训赐给了儿子,双手不由自主微微颤抖,宛如递出致命的砒霜。

    而小太子谨遵圣旨,拿着薄薄的书册誊抄,却在那一夜召唤出了泰安。

    可太子并不知道的是,在那晚,裴太傅府中,裴安素手中也有同样的一本书。

    同样的,薄薄的蓝色封底的,焦黑古朴的圣祖训。

    “可曾想过,为何本一心与你为敌的裴郡之,却在听我入府规劝之后,一心拱你上位”

    “可曾想过,为何一心拱你上位的裴家,却在云州困解之后立刻出手,剿灭了你身后最大的助力秦家”

    “可曾想过,为何你一举一动我皆不畏惧,一心笃定你必死无疑,行踪尽皆掌握于心”

    裴安素轻轻抬头,手臂微晃,那书册中小小的人影也跟着晃动,迷蒙的眼睛,像是丝毫分辨不出身在何处。

    “你的身边有细作叛徒从来没怀疑过吗”她问。

    太子怀疑过。

    可是从来没有怀疑过泰安。

    而他此时望向裴安素手中的那张剪影,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

    为什么多年前的中秋夜,她醒来的时机是那么地微妙。

    为什么醒来之后的她天真懵懂得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丝毫未有半点盛世公主的心机。

    为什么她将她与驸马之间的情谊和仇恨都忘得那般干净,自始至终都不曾询问过半句她死之后驸马的情状。

    为什么她明明是超脱了生死的怨魂,却那般没用,那般柔弱,像是半点法力也没有

    太子慢慢抬起头,似是终于理清那些被他忽略的,隐蔽在他和她互相扶持着走过的岁月中,那些说不通的种种。

    滔天的怒气迸发而出。

    “是你”

    那日裴县之赴洛阳之前,卧在祖母房中熟睡的裴安素睁开眼睛,手指抚上紫檀书案上的圣祖训。

    最危险的地方,亦是最安全的地方。

    陈克令和裴县之互相误解被对方掠去的圣祖训,自始至终都随她一道,好生生地放在府中。

    那是他曾驻足的地方,亦是现如今的泰安仍然熟睡的黑甜乡。

    裴安素伸出手,温柔地,缓慢地,将书册一点点地撕扯开来。

    一本薄册被一分为二,一半厚重,一半只剩下封地的寥寥数页。那些泛黄的页面像是在无力地挣扎和哀嚎,眼睁睁看着藏匿其中的泰安的魂魄,像是书页一般被分成一缕缕。

    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无时不生,无时不化,其际不可终,其道不可穷。他曾历经生死,知道存在与虚无的边界原本便是这样的模糊。

    十年前她因了他的血气从书册中悠悠醒转,早脱不开与他千丝万缕的关联。

    他撕扯着书页,像是将曾深深嵌在他胸前的她,从书册中一点点剥离开来。

    指尖有血沁出,倏地消隐在泛黄的书页当中,恍惚间似看到一片模糊的残影。

    三魂七魄,天冲灵慧,曾在十年前被他唤醒与他重逢的她,被他以血气强留了下来。

    他攥紧寥寥数页,像是攥紧了她留在他手中的残魄一缕,带着往昔的仇恨与记忆,带着他不舍放弃的,她对他最终的依恋与心软,留在了他的身边。

    “你生平最爱卢燕,为了卢燕不惜致我于死地。如今便合该由你,亲手灭了卢燕。”他低头,将这场局布得再深一些。

    一本同样的书册被一分为二,分别与他撕开的圣祖训黏贴在一起。

    一册完好的旧书被分成了两本,一本揣在她的怀中,一本却完好地放在书案上,静静地等待着裴县之。

    裴县之以为送出的假圣祖训,自始至终都是他寻觅许久的真书。

    而他自以为的女儿裴安素,却早已被驸马的亡魂占据了肉体,承载着覆灭卢燕和裴家的心愿。

    每一份选择,都有着不同的结局。

    他亲手送出的书册,他亲手划下的鲜血,他亲自请回的皇帝,都成为他死在金銮柱下的原因。

    中秋夜,太子逼奸乳母事发。

    他在昏暗的清凉殿中誊写着皇帝赐下的圣祖训,指尖划过书页,冥冥间宛若上天注定,落下了一滴鲜血。

    小小的泰安从书中腾起,懵懂的双目,再也没有关于李彦秀的半分情谊。

    仇恨也无,爱恋也无,曾经苏醒过的记忆也无。

    往昔岁月中的斑斑点点,不过是月华高照下,浮生的过客。

    而那夜的裴府之中,裴安素在月光下翻动着面前的圣祖训,那被她强留下的数张书页之中,果然幻出若隐若现的人影,提示着远方的宫墙中,亦有人与今夜的他一般,以血气浇灌着她。

    “醒了啊。”裴安素分明恨意难消,唇角却情不自禁勾了起来,“这次醒来,你不再恨我亦不再爱我,那你想要的是什么”

    是与旧友重逢,还是助卢燕复兴

    裴安素静静地看着书册中时醒时睡的她,如同窥到了长信殿中日日成长的泰安。

    三魂七魄,她少了被他强留下的那一片灵慧,便如半残,从此再无法像一个普通的怨灵那样行动自如,单纯懵懂得像个天真的孩子,只能在宿主太子的精心照料之下缓缓生长。

    整整三年之后,他才第一次在太子身后,见到了化成人形的泰安。

    虚弱又不堪,连化形都做得那样糟糕,竟连普通的人都比不过,更遑论一只鬼。

    她清澈的目光掠过他,却半点没有认出同为精怪的他。

    可这样的她,却是他手中最大的杀器。

    原本与太子敌对的裴郡之在得知太子命不久矣之后膨胀了野心。太傅之死虽出乎意料,裴家却可立于不败之地。

    陈家、兵权、皇帝,和已是裴家掌中之物的太子,一步步在裴安素的棋局之中,踏入了最终的命运。

    “自你唤她凤临,要令她做秦家女儿那一刻,我便知晓你的心意。”裴安素似笑非笑,“泰安蠢顿,看不清你的心意,我却知道你早已动情。”

    怎么不动情呢在荆棘遍布的宫墙之中,有这样一个单纯天真一心为他的小姑娘,将他的生死看成天底下最重要的事,两厢厮守。

    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而一旦情难自已,阴阳交合,生人与死魂水乳交融,太子必死无疑。

    “只是没想到你们二人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却足足等到云州你才出事。”

    裴县之对皇帝的那句“得圣祖训者必死无疑”本是编出来的诳语,却在太子这里变成了现实。

    “而我更没想到的是,她竟会为了救你,灭了自己的元神。”

    裴安素“殿下所遇泰安,从来只是残缺的她。如今她为了救你自毁元神,却阴差阳错,留了残魄一缕在我这里,你又待要如何”

    想救她,还是想杀我

    情之一字,本就是无时不生,无时不化的双刃剑。

    世间安得两全法,能让他在家国和情义之间全身而退

    不过是瞬间的犹豫,太子手中的金刀骤然出鞘,直直朝面前的裴安素挥去。

    千钧一发时,裴安素却险险避过,冷冷回眸道“泰安,你这一世爱上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此时动手,裴安素只当太子已是选择了江山,愤恨之余又有一丝痛快。

    裴安素再无犹豫,蓝色的书封被他一把抛向空中,眨眼的瞬间,从书册之中跃出一支小小的,卷成一团的,白色的纸箭,直直朝太子冲了过来。

    仿佛宿命的轮回,许多年前曾为了太子冲向大司马陈克令的泰安,如今化作了冲向他的利箭。

    那些被裴安素一滴滴鲜血灌养的日子,她终于被养成了刺向他的最后一刀。

    而那一瞬间,太子愣愣地看着,握着金刀的右手明明已经抬起,却又怎样也无法朝着那白色的纸箭挥过去。

    这一场局,李彦秀足足谋划了三十年。

    而太子从遇见泰安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了绝地反击的机会。

    砍下去,劈碎她,再与裴安素血战到底,护卢燕江山血脉不断。

    可这样烂到根子里的血脉,又有什么维护的必要

    生与死的边界到底在何处无时不生,无时不化,际不可终,道不可穷。他投生在皇家,历经苦难永失所爱,又值得不值得

    “殿下”太子听到李将军惊怒交加的声音,下意识地转过头来,轻声说“我死后,绝不入渭北嵯峨山的皇陵。”

    三十年苦心积虑卧薪尝胆,放弃了一切谋求皇位的,是曾经的驸马李彦秀。

    而在这场血腥的宫斗大战之中,得到回报的亦是曾经的驸马李彦秀。

    朦胧之中,太子睁开双眼,却只看到了一片炫目的鲜红。

    耳边隐约传来李将军的怒吼声,箭矢如雨般落下,长箭破空的嗖嗖声扑面而来,四周火海一片,灼热的温度隔着衣服传来。

    而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剧烈的疼痛被不知何处传来的丧乐抚慰,前所未有的宁静和惬意铺天盖地笼罩下来。

    死期将至,他最后一瞬的执念是“与她重逢。”

    不能同生,但终共死。

    清凉殿迎来了,卢燕王朝最后一次的大火。

    元康二十年,太子卢睿宫变当晚,被守在宫城内的太子妃裴安素暗害。

    卢燕王朝一夕覆灭。

    裴家与太子旧部之间的战争延续了数月。太子死后,七万精兵霎时群龙无首四分五裂。李将军与应先生在五城兵马司的都指挥使钱将军的接应之下,由宫中成功突围,一路退守洛阳。

    裴家虽以裴郡之为首,布兵打仗却多倚靠宛若天降奇兵的太子妃裴安素,由长安朝东步步推进。

    清流一党,朝中影响无人能敌。

    失去了太子的李将军和应先生劣势渐显,退守路上接连吃了两场败仗,死伤颇重。

    然则三十年的岁月兜兜转转,冥冥之中的一切都早有端倪。

    这世间还有一人,尚未收回他被欠下的血债。

    秋日里,东突厥薛延陀部第三次起兵。大将哥舒海率大军南下直逼去年折戟的云州。

    而这次,再也没有铜墙铁壁一般立在北境与京师之前的太子卢睿。

    天纵奇才,瞋目横矛,单骑突阵,性骁果而尤善避槊。

    突厥神将哥舒海一路南下如入无人之境,京师空虚,而阖军东征的裴家军因回防无力,只能将长安城拱手让人。

    元康二十四年,腹背受敌的裴安素终于倒在了哥舒海的长枪之下。

    得知消息的李将军大开洛阳城门,放突厥大军入城,单膝跪倒在哥舒海的面前“卢燕既已不在,少林当日曾立誓约,谁人手刃裴家替殿下复仇,我便尽忠于谁。还望将军念及往日顺州城中卢燕百姓,善待燕人。”

    哥舒海曾与李将军数次交锋,深赞他布兵为人,闻言俯身将李将军扶起。他素有“满将军”仗义行侠的美名,在百姓当中颇有威望,此时朗声许诺道“将军尽可放心。我为燕人之子,受燕人恩惠,绝不会滥杀百姓。”

    其后两年,燕境平定,阿咄苾携突厥薛延陀举部南迁,于长安城内称帝,改国号为“辽”。

    一向谨慎的哥舒海,这才跟随在阿咄苾的身后,踏入了宫城之中。

    三十年的岁月兜兜转转,冥冥之中的一切都早有端倪。

    一草一木,都是那样的熟悉。

    情爱从来无须繁花似锦的过去,只需两颗真心在一路摸爬滚打中渐渐靠近。

    最难相忘的,从来都不是生死婚丧,而是平淡生活中那些不经意的瞬间。

    分明初次来此,他却像是在垂眸抬眼的每一个瞬间,找寻某个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心底像传来一个极小的声音,阿蛮、阿蛮、阿蛮千万次地唤着他。

    哥舒海抬起头,却发现是辽帝阿咄苾微微皱眉,略带担忧地望着他“阿蛮,如何朕方才说要封你做个燕王,属地云州,你待如何”

    他却不答,良久之后才摇了头,说“兄长,我只想做满将军。”

    他从不上朝,游侠声名在外,在京中颇有横行霸道的恶名,便如当日顺州城中一样。

    阿咄苾极为重视燕朝旧礼,待文臣御史更是极尽尊重之能事。日子久了,朝中亦有朝臣弹劾满将军哥舒海处事无常,哪知哥舒海听闻消息,隔日便留书一封不告而别,只说自己思念突厥故地,想要回乡一探。

    可跨上战马的哥舒海,却没有经由云州往北境去。

    而是一路向东,来到了数年前曾经过的洛阳。

    乡间的夏夜,星穹湛蓝,蝉鸣满地。

    他翻身下马,踏着碧绿的田埂漫无目的地走着。小儿笑着闹着自他身边穿过,往不远处空旷的麦场跑去。

    哥舒海似被笑声感染,鬼使神差地跟着他们的步伐,来到了一处高高麦垛旁边。

    那麦垛上坐着两个七八岁的稚童,一个面庞微黑眉清目秀的男孩满脸不耐烦,手上套着红色的花绳“你到底会不会啊怎么这么半天,还翻不出新花样来”

    那女童嘟着嘴,嘤嘤两声,语气中满满娇气“你莫不耐烦。我阿娘说了,日后我就是你媳妇,要管着你的,我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再不许说半个不字”

    她的声音婉转若莺啼,带着稚童特有的奶声奶气。

    哥舒海如遭雷击。

    恍惚间似回到了数十年前的清凉殿廊下,他艳羡地看着与她并肩而坐的每一个人,听着她漫无心机的撒娇与痴缠。

    死亡即是无解。

    可比死亡更永无止境的,却是生命。

    他像是被流逝的岁月化作白色的利箭,一下子击中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往昔如同云烟过眼,哥舒海抬起眼眸望向麦垛上那个女童,不知不觉中脸庞上满是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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