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跟踪

小说:重返1977 作者:镶黄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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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都是这样,一提抓分黑话,指扒窃现金的正事,仨小崽儿就像吃了松力散和泻力丸,个个垂头丧气。

    尤三一见到他们这副德行就来气。他倒拿着筷子,在仨崽儿的脑袋上,挨个都狠狠给了一下。

    “你们怎么就没一个勤奋好学的,想当佛爷也得琢磨技术啊,光会吃喝顶个蛋用。一天天就知道傻过”

    尤三又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仨小崽儿越听越没精打采,都跟太阳底下的花似的蔫了。

    这时,寸头又毫无预兆插了一嗓子。“唉,大哥,我想起个事儿”

    冷不丁被打断,尤三更是一脸不乐意。“有屁快放。”

    寸头先缩了下脖子,才在迟疑中抹着鼻子说,“程爷的大名好像叫程功。会不会是刚才那小子提的那个那个什么弓子”

    尤三一哆嗦。“程爷叫程功”

    寸头一副理所当然的神色,点点头。

    你妈刚才怎么不说

    尤三暗自大骂一句,眼里简直都要喷出火了。

    可他同时心里也明白,现在不仅不能骂寸头,表面上还得强装出不在乎的样子。因为他绝不能显露慌张祸乱军心,否则失了威信,队伍就没法带了。

    于是,他不得不牙疼似的挤出笑,嘴上硬撑。“程爷什么人哪会认识这么个崽儿放心,没篓儿土语,指没毛病”

    眼见寸头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就腆着脸继续没心没肺大吃大嚼,尤三更气得连心口都疼了。他给寸头暗记上一笔小帐后,又不由犯起了小嘀咕。

    上次跟永外的碴架那次,好像前门的大玩儿黑话,大玩主八叉儿似乎叫过程爷“小弓子”。可那小子哪能和八叉儿比人家八爷是什么辈份儿就连程爷也得听喝儿土语,指听吩咐

    对,不可能。可怎么心里就这么不踏实呢应该不会吧真的不会吗会吗不会吧会吗

    尤三心里乱糟糟的,忍不住从衣服紧里面掏出一个布包。他在桌子底下打开,又从一沓子大钞中找出了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炼钢五元”。看着五块钱左上角的几个数字,他楞着出了神。

    这五块钱其实还不如还他呢可今儿一上午抓来的全是散票,见张大票也真不容易。唉,遇着这小子可真倒霉

    其实,尤三不清楚程爷的大名,倒也不是他缺心眼儿。而是因为在江湖上打交道,狐朋狗友之间往往都不叫对方名字,光叫花名。要是老炮更是如此,黑道上只要一提绰号就管用。

    不过,也正因如此,反倒造成了一种特别的现象。那就是对于在场面上混的主儿,只知绰号,真名儿反倒没人知道。甚至有彼此认识十几年的,也同样如此。而这种习惯性的潜规则,这次似乎狠坑了他一把。

    尤三心里自相矛盾,越想越烦,索性也不想了。他把心一横,又把五元钱收进了布包。

    事已至此,爱谁谁。那小子真认识程爷又怎么样大家都在捞钱,我凭什么受王八气

    哼,只要能挣出份钱按时上供,程爷也挑不出错来,这才是天大的理

    想到这儿,尤三抬起头来。这时他发现,酒桌上除了那仨小崽儿只顾着嘬着散啤往嘴里塞粉肠外,寸头和大个儿可都拿着筷子停了手,正怔怔看着他,目光里流出探询的意味。

    他赶紧装作若无其事,举起了酒杯。

    “来,干”

    别看现在蹦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

    洪衍武透过玻璃窗,远远望着饭馆里的贼们大吃大喝,忽然就想起了张嘎子的话。

    这话说的多好啊今儿的事儿彻底证明了一个道理。面子还真不是别人给的,得靠自己挣。枪杆子里出政权。绝对的。

    说实话,洪衍武真恨不得想把这伙贼挨个抽筋扒皮。可他上辈子在号儿里待够了,再折进去搭不起。所以他才不得不控制住动手的冲动,选择在嘲笑中离开了饭馆。

    不过,他可并不是真的忍气吞声。刚才,他从饭馆出门后并未走远,而是混入人群假意离去,暗下里却注意着身后。一等到那仨出来张望的小崽儿又回了饭馆,他马上返身又兜了回来。他打的主意是在外面等着。只要这伙贼吃完一离开,他就伺机找个偏僻的地儿,安安全全把事办了。

    要说他的运气确实不坏。很快,他就在饭馆南边的岔口里,发现了这么一个适于观察到好地方。这里是一个给火车站锅炉房储存杂物的铁皮房子背后,即背风人又少,并且从这儿透过饭馆玻璃窗,正好能看清大个儿的后背和桌子对面的黑脸。

    可是这种看似悠闲等待,个中滋味却并不好受。因为没过多会儿,洪衍武的肚子竟开始大声抗议,“咕噜咕噜”叫个不停。同时,空气中饭菜味道也忽然变得更加诱人,让他不自觉开始流哈喇子。

    他是真饿了。别说上辈子临死的时候他还是个饿死鬼,就是穿越回来的今天,他也是一个上午水米没打牙了。可饿了也没辙,他没法儿买啊其实钱也不是都被偷了,几个钢蹦儿还在裤兜里,有一毛三呢,够俩烧饼钱了。只可惜没粮票,饭馆不卖。

    这还不算,人挨饿的时候人总会觉得格外冷,洪衍武很快又打起哆嗦。于是,他开始尝试各种办法减轻寒冷,跑着跳着蹦着,还不断搓手搓脸搓耳朵。

    没别的,他现在就盼着这伙贼能赶紧出来。只可惜事与愿违,隔着玻璃,他竟然看见三角眼又端上桌两扎散啤,这让他简直恨得牙痒痒。

    “还有完没完了吃饱了就得了,傻喝什么劲呀你们下午不练活儿啦几个傻冒儿。本来手艺就潮,喝迷瞪了更不出货”

    就在洪衍武的暗骂跳脚中,总算几个贼喝得还挺快,一扎散啤不久就被造光了。

    而这时,风似乎也小了些,太阳也转过弯照了过来。明亮的阳光下,洪衍武的衣服开始变得柔软暖和,加上他运动了一阵效果明显,身上逐渐热了。

    事情似乎正在朝好的方向发展,这让洪衍武心情好了不少。只是站了老半天,他还真有点累了。

    于是,他揉了揉双腿,蹲下去就想歇会。哪知才刚欠下一半的身子,他身后却传来一声拉着长音的断喝。

    “哎哟妈爷子你这儿干嘛哪”

    这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嗓门敞亮,底气足声音冲,绝不亚于从喇叭里喊出来的音量。

    洪衍武一回头,他身后是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胖大妈,脸上完全是一副捕获了猎物的神情,正用代表正义的手臂指着他。她右臂上的红袖箍上,是三个亮白大字检查员。

    洪衍武正搞不清头绪,大妈接着又是一声斥责。“小伙子,你怎么跟这儿拉屎啊”

    就这一声儿,让洪衍武的额头当时就见了白毛汗。他一脸苦相,紧着分辨,“我我没有啊”

    “还说没有都要脱裤子了你。”

    “不是,我我就是累了蹲会儿。”

    “哪儿不好蹲非找个这么个背人的地儿候车室不能歇着去嫌挤你去广场啊那么大的地儿还容不下你了。”

    这位较真的大妈是认准了洪衍武要干埋汰事儿了。一句一句步步紧逼,让他一下还真没了词。而且正因为他的百口莫辩,大妈反倒更认为自己火眼金睛了。

    “行啦。你这号儿的我见多了。老塔儿土语,指农民戏称进城,身穿条绒,头戴毡帽,腰系麻绳,买瓶汽水,不知退瓶,看场球赛,不懂输赢,找不到厕所,你是旮旯也行啊”

    大妈嘴皮子极其利索,叭叭的,就跟机关枪似的。

    洪衍武则被扫射得脸色煞白,嘴唇都哆嗦了。“大,大妈。我的亲大妈,我冤枉唉”

    大妈表情淡定,丝毫不为所动。“大妈我今年五十了,眼睛里可从不揉沙子。小伙子,我都盯你半天啦。刚才你四处张望是躲人呢吧这证明你也心虚,知道这事儿不对。你,大妈我理解。第一次来首都,找不着厕所不是可你不能跟这儿解决啊这儿可是首都,别人来首都全都是留影做纪念,你横不能给首都留一泡屎做纪念吧”

    洪衍武看着逐渐有人被这儿的吵闹吸引着看过来,头皮都炸了。“大妈,大妈。我真错了,您小声点”

    “害臊了那还有救。不过你光知道错了还不够,关键是要从根本认识到错误。首都可不是你或我一个人的首都,而是全国人民的首都,公共卫生更需要我们所有人”

    大妈还在慢条斯理谆谆教导。就这时候,尤三儿一伙儿六个,打着饱嗝掀开了门帘子走出饭馆。个个小脸喝得红扑扑的,边聊边往广场外走。

    洪衍武一眼瞅见,心里登时更急了。他不敢再耽误,拼命跟大妈告饶。

    “我保证知错就改,绝不再犯,回去一定认真检讨。您看行吗我马上就走”

    “算了算了。看你穿的也不富裕,这次就不罚款了。我指给你,看那边儿就有厕所。小便站着,大便蹲坑儿。进去小心点,可别踩一脚”

    没想到大妈还真是好心人,竟没再难为。洪衍武高兴了,道声谢就急着追出去了。

    而好心的大妈看着他的身影远去,也不禁摇头微笑,“这小伙子,看来真是憋坏了”

    可刚念叨完,大妈似乎又想起个事儿,赶紧跑着去追洪衍武。不料追了几步后,大妈又发现跟不上脚。于是,她铆足了劲儿在洪衍武身后大喝一声。

    “唉小伙子有擦屁股纸没有大妈这儿有纸”

    就这石破天惊的惊鸿一喊,像在半空打了个响雷,整个广场都回荡着回声。一时间,一阵“刷拉拉”翅膀煽动,落在房檐和树上休憩的鸟雀因惊吓纷纷腾空而起,四散而飞。

    奔跑中的洪衍武,更像是被一个大霹雷劈中。他平地一个踉跄,差点没摔一个“老头钻被窝”。无奈中,他只好回头冲大妈挥挥手,随后,在身边几个旅客错愕的注目中,迅速跑远。

    大妈看着洪衍武的背影,却一脸的褶子绽放,露出了自信与满足的笑容。

    就在刚才,她用自己火热的生命和工作热情,再次坚定保卫了首都的市容,捍卫了庄严的卫生条例,为建设更美好的祖国添了砖加了瓦,更挽救了一个险些堕落的小青年

    尤三一伙向北穿行广场,几个人走道儿全都有点打晃,就跟一群鸭子似的,明显喝多了。

    他们一路上接连撞了好几个路人,不仅没道歉反倒吆三喝四地斥骂对方。被撞的都是刚到京城还犯懵的旅客,谁也没敢招惹他们,全自认倒霉了。这伙混蛋就这样蛮不讲理招摇着,一直逛荡到了广场最北边的小卖店门口。

    洪衍武远远盯着他们的背影,一步不拉追了上来。他隐身在人群里,眼看着尤三从侧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来。

    尤三一打开包,洪衍武眼睛就一亮。那包里有可不少棕红色的票子,这让他觉得薛大爷的钱肯定就在里面。

    不过,尤三却没动这些大票,只拿出一些零钱和票证,数了数才走进商店。片刻后,他又拿着五包烟走了出来。

    尤三一人独占了两包烟,其余让几个手下们分了。随后,他们却没回广场,而是叼着烟卷,有说有笑往西走,一起奔着护城河边去了。

    那边人少,可正合了洪衍武的意。他看着尤三几个的背影,舔着干裂的嘴唇露出了狞笑。

    孙子,让你们再美会儿,爷爷这就拿你们开刀。今儿要不给你们拿拿龙行话,专指修理自行车轮轴松动的毛病。皆因有此毛病的车在蹬骑时,因为轮胎的晃动,导致轮胎痕迹也呈现扭曲状,谓之“画龙”,故而修理则为“拿龙”。引申义为,整治有毛病的人,咱这几十年算白混。

    尤三一伙根本没留意身后,只肆意说笑着随意晃荡。洪衍武则紧贴着砖墙,走在后边不紧不慢跟着。

    跟踪最重要就是不能弄“醒”黑话,指被其发现了目标。洪衍武经验丰富,专门利用电线杆儿和河边的柳树遮掩行迹,并且和尤三几个保持了至少三十来米的距离。别看距离远点,可他有绝对把握,被他“挂”上的只要人没“醒”,黑话,指跟踪怎么也丢不了。

    洪衍武尾随着尤三一伙,最终走进了一条僻静胡同。进入胡同后,又先左后右连着拐了俩弯,然后尤三几个走向了胡同深处的一个三岔路口。

    洪衍武没跟过去,而是藏在了胡同最后右拐弯的墙角后观察。这儿他曾经来过,依稀记得,这地方大概是叫东庄三条,比较特别的,就是这个三岔路口旁有个公共厕所。而厕所对于贼来说,又往往有着特殊的意义。

    这伙人果然一直走到了那个男厕门口。寸头和大个儿先结伴走了进去,尤三却带着仨小崽儿留在门口抽烟。

    洪衍武早料到会是这样,这些人来这儿可不是为了上厕所。

    可就在他正充满了兴奋感的时候,远处却传来一阵清脆的链条声响。没多会,从三岔口厕所南边的胡同口,竟蹬过来一辆自行车。

    骑车的男的二十岁上下,穿着一身半油腻的劳动布工作服,大概是个吃过午饭要去上晚班的青年工人。他骑得并不快,显然很悠闲,有点“兜风”的味道。当经过岔口的厕所时,他侧着脑袋“照”了尤三一眼,随即就奔着洪衍武这边骑过来了,像是要从这边的胡同穿过去走护城河边。

    洪衍武赶紧一翻身蹲靠在墙下,装作若无其事等待骑车人经过。

    链条声越来越清脆,跟唱歌似的,不多时骑车人就拐过弯来。大概是没想到拐角的地方还猫着个人,骑车人一看到洪衍武,眼神猛然一个怔楞,确切一点的说,似乎被吓了一跳。

    洪衍武也没多在意,一个照面,他的注意力就全放在骑车人的自行车上了。说实在的,如果搭眼一看,这辆自行车是什么三枪的,或是永久、飞鸽的,他也就视而不见了。然而偏偏那是辆他最为熟悉“大凤凰”,二八锰钢全链套,电镀后车架、转铃,绝对的原装“高配”。

    这辆车几乎一下就勾起了他的记忆。想当初,他骑的第一辆自行车就是从院派手里劫来的一辆“凤凰18”。从那时候起,他出门就有了专属的“战车”。不论远近事由,游泳、看电影、郊游、打篮球、打群架,他都会骑着车前往。或者压根没有事由,就是骑车上街干转悠,从几步路到百八十公里以外也无不如此。

    当年把“出去骑会儿车”当成天大享受到他,怎么也没想到日后会鸟枪换炮,开上了汽车,更没想到还会把汽车开腻,还到了有专职司机的份儿上。可无论怎样,少年时代的骑车经历和乐趣已经印在了骨子里,一旦被忆起,感受永远鲜明如昨。

    随着“琳琳踉踉”的链条声渐小,骑车人远去了。洪衍武一直目送“大凤凰”消失在他身后的拐角里。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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