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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清走了。她在兆庆爹和王蕴琳没口的谢声中离去了。
虽然今天这件事里存有太多的谜团,但有一点她能看的明白,人家这是多年未曾见面的亲兄妹又重逢了。
其他的,她也不用知道更多了。这就足够她发自心底地,为无意间成全了别人,充分感到快乐和幸福的了。
而这一天,真正感到吃惊的是洪衍武和陈力泉。
他们回到家里已经十二点半了,首先意外的是饭菜格外丰盛地摆了一桌子,但全家谁都没动筷子。
父母、大哥、大嫂、二哥、妹妹还有小侄子全都围坐在八仙桌旁,也不知是饭菜刚好,还是特意等着他们回来。
跟着他们就发现席间还有一个陌生的老汉,看打扮,衣裳补丁套补丁,说穷困潦倒并不过分。
但也得说,胡须修理得很是齐整,端坐的样子也是很有派头。
尤其这人还有一双俊美有神的眼睛,见到他们的时候,那双眼便流露出亲近与热切,既没有骄矜与张狂,也没有卑琐与不安。
洪衍武当然早不是狗眼看人低的素质了,他揣测这位大概是父母的朋友故人。就拉着泉子先一起冲那老人点了点头,客气地问候了一声“大叔,您好”。
孰料父亲张口就说“这是你们的舅舅。老三,泉子,你们都跪下磕个头吧”。一下就把他们推入五里雾中,半天回不过神儿来。
而随后等他们反应过来,肩并肩磕过了一个头,母亲的话却更是惊人。
一番更详细的介绍后,他们这才知道,王蕴琳原本是姓完颜,本名是完颜蕴琳。姓王是她嫁入洪家门儿后自己改的汉姓。
至于这个舅舅,全名完颜允泰。其实就是洪衍武儿时曾听母亲几次念叨过的那个尿性人。
他们兄妹俩自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就因“逃反”各自失散了,今天完全是在一种极其偶然的情况下意外相逢的。
洪衍武和陈力泉此时均觉得人生的离奇莫过于此。
特别是这个舅舅不但是自己撞上门儿来的,居然还是一直给他们送鸡蛋的“赵庆”亲爹。
现在回想起来,陈力泉是有一定先见之明的,这大概就是他当初一见兆庆,就说他和洪衍武有些相像的缘故了。
其实允泰的感觉也差不多。到现在为止,他还觉着今天就跟做梦似的。
本来这只是他代儿子跑趟腿儿的事儿。怎么二十来年没进京,一来就鬼使神差地找到了亲妹子的家里来呢
特别是一想到儿子这半年来,在京城里唯一的固定主顾,就是妹妹的三儿子和干儿子。他就更是觉得冥冥之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左右人们的沉浮起落、喜乐悲欢了。
于是等洪衍武和陈力泉洗手坐定,允泰倒先自斟一杯酒敬上了洪衍武和陈力泉。
他嘴里直说,“舅舅得先谢你们俩要不是你们和兆庆的这层关系,我哪儿能再见着你们的妈呀”
慌得洪衍武和陈力泉连忙站起躬身相迎。嘴里直说当不起,纯属误打误撞,舅舅客气。
允泰却说,“你们不用惶恐。咱们之间是有真缘分的。我听你们母亲说过了,你们是跟玉爷练的官跤,这是你们的福气。可有一条你们大概还不清楚,玉爷的侄子玉闳是我的好朋友,也私传过我跤术。要从这点儿上论,咱们还算师兄弟呢”
允泰的话带有幽默成分在其中,一下让洪衍武和陈力泉都不由自主地笑了。
洪衍武跟着脑子一转,索性直言。
“舅舅,咱俩虽然未曾谋面,但您的事儿我妈倒是跟我说过好几次。听说您用骷髅头耍弄过雍和宫的喇嘛,用鞭炮栓狗尾巴上炸过戏台,还会飞檐走壁呢。我可是打小崇拜得很”
可这话才一出口,就招得洪禄承呵斥一声。“放肆胡说什么,没大没小”
好在允泰性子却似跟洪衍武很投缘,没半点介意,也不避讳,反倒是说。
“咳那不算什么,我还给天安门上的袁世凯像描过胡子,在炮儿局领着叫花子们闹过监,在西直门城楼上做法召过白鹤呢那可都是过去年少无知干的糊涂事儿了,如今很为自己当年的狂放无忌后悔。听说你小子也是个上树扒猫皮的混主儿,现如今才开始长进了。那咱俩真是彼此彼此。今后一起共勉吧,可别再给家里招灾惹祸了。大概你就是随了我了,这才苦了你的爹妈”
这一番话那可把大伙儿都逗笑了。别说洪衍武心里对舅舅的“光荣事迹”更加钦佩,其他的洪家子女也都觉着这个舅舅实在有趣。
接下来的这一顿饭,无论主客吃的是相当畅快。
尽管只是些家常菜,洪禄承又满口“怠慢”、“惭愧”,说论理应该在“聚德全”和“萃华楼”设宴接风。可照允泰的话说,他早不是那个把玛瑙当耍子儿,不知柴米价儿的公子哥儿了。棒子面儿窝头吃起来照样香。
他自己又不会做饭,多年来想的就是这一口儿。妹妹的饭菜做得很合口味,“独咸茄”、“木樨肉”、“韭菜炒黄菜”、“豆豉烧豆腐”,尽得他们的母亲真传。有这些已经很满足了。要说遗憾,那也就是不在季节,吃不到完颜家祖传的“糖水白菜”。
王蕴琳就笑称,这还不容易冬天儿的时候,我先腌两坛子,一准儿给你送家去。今后再断不了你的“糖水白菜”。
总之是合家欢乐。兄妹相聚,彼此语言虽淡,却渗透着挚爱亲情。
想也知道,他们分别时都是风华年少,这一转眼再见面,不但各自已经有了白发,有了皱纹,也有了自己的儿女。肚子里的话,那还能有个完么
另外,洪家的小一辈儿与允泰很快变得熟络起来。一顿饭没吃完,包括洪钧在内,一家人已“舅舅”、“舅爷”的叫得很顺口了。
对这一点,允泰更是颇为动情,说他如今在龙口村只有妻子相伴。今有这么多京城的外甥、外甥女声声呼唤,极让人心热,真是再珍贵没有了。从此不复孤单寂寞,最大的遗憾算是圆满了。
不过在这种愉快气氛的表面之下,洪衍武还是发现了几处奇怪的地方,很有些不寻常。
一就是他父亲洪禄承的态度恭谨过度了,似乎是欠了舅舅钱似的,一举一动都透着小心翼翼。有点刻意逢迎的痕迹,并不太像平常人家的妹夫见舅哥那么自然。敬重多过于亲近。
二就是舅舅与母亲说话,俩人对以往的事情似乎都牢牢地记着,也似乎都彻底地忘了。顶多是说起了外祖母已经埋入龙口村的祖坟了,又聊聊运动中彼此是怎么过来的。
真正牵扯到旧日时光的部分很少,多是聊现在,聊京城的变化,聊居家过日子。
所以他总觉得这种情形在哪儿别扭着,似乎这三位长者都刻意规避着当年的什么事儿,模模糊糊地理不清晰。这也就难免让他疑窦丛生了。
只是没多久,他的注意力就不在这上面了。因为吃过了饭,喝着茶继续聊天的时候,已经不是那些无关重要的闲杂内容了。
允泰跟洪家人正式诉起了心里苦处。他详细地谈起了席间怕破坏气氛,刻意转移话题,避免谈论的儿子。
洪家人这才知道了这些天在兆庆身上发生的事儿,而为舅舅一家人的现状以及苦恼而惊讶不止。
对这件事,洪家大部分的态度当然是支持允泰的。都认为兆庆未免意气用事,当以前途和学业为重。好不容易有个跳龙门的机会,为儿女私情放弃太过可惜。
可谁都没想到,唯独洪衍武却站在了兆庆的一方,竟劝起了允泰来。
“舅舅,不怕您不爱听。我真得说,老辈儿人有老辈儿人的考虑,小辈儿人有小辈儿人的难处。您是为了表哥好,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您却没能替兆庆设身处地想想,他一边是您,是孝道,一边是自己的情感,这夹板儿气也够难的”
“另外,能建功立业之人与其秉性特点离不开。太过注重道德和感情的人,其实很难攀上人生顶峰,因为不够狠,不够腹黑。由史可鉴,站在真正社会高处的,哪个不是心狠手辣的角色可据我看,表哥是个既有操守又重感情的人,您真觉得他适合追求名利吗您再想想,他今日如果能把青梅竹马的小芹舍弃,他日在功利场上怎么就不能舍掉其他的情分这当不是您想要的吧”
这话说到这儿,洪禄承见允泰面色不虞,忍不住又叱责上了。
“你这是谬论,强词夺理普通之下当官儿就没一个好人不成再说上大学也可以做学问,你的二哥不就”
“爸您让我把话说完行不行”
洪衍武为了表达完全,可是有点不管不顾累,强顶了一句竟又往下自顾去说。
“舅舅,官有清官和贪官,苦心钻营或知足常乐的官,风险苦乐自有不同,咱就不说了。最后我说的是就算是做学问能有所成,但那能和感情相比吗是,大丈夫当以事业为重,才不须此生。但这是在不能牺牲感情的前提下。在我看来,人活一生最重还是感情。亲情、友情、男女之情是同等重要。功利毕竟是外物,是为人情感圆满来锦上添花的。情感是一,功利是后面的零。咱们先不说功利这玩意追得上追不上,即使追上了,当孤家寡人的滋味,可远不如一家人亲亲热热守着平淡人生来得美满”
“说真的,我一个固定工作都没有人本不配唱什么高调。可我真觉得人这一辈子,在事业上做到什么程度,大多是有限的,很少人做到极致。即使上了大学,爬上高位,老来时也免不了有遗憾。但恰恰在情感上,大多数人是有条件追求圆满的。而且相对来说,功利上的失败,人或许还有机会弥补,即使无法弥补,也总能自我释怀得过去。唯独感情上的事儿就不同了,往往无从弥补。就像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道理一样,真错过去,真造成遗憾,那是穷其一生也难以释怀的痛,是刻骨铭心都难解的愁,这一点您们都是过来人,想必是比我体会更深的”
还真别说,就这一番话,在座的人全没声儿了。
且不说洪禄承、允泰、王蕴琳三人面面相觑,各自眼神闪烁,或是摇头或是轻叹,心里似乎都想起了什么。就连洪衍文也是听得怔怔出了神,眼望窗外发起了呆。
这当是个人不同经历的心有所感,各自品咂起心中那无法言语的滋味了。
一时,在陈力泉、洪衍争、徐曼丽和洪衍茹不认识似的看着洪衍武的当口,屋里骤然寂静了下来。
唯一的声音,就是床上的洪钧在均匀地打着小呼噜。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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