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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将近十点,洪衍武和陈力泉把边建功和苏锦送到院门口就走了,根本没进院儿。
所以边建功和苏锦都是靠他们自己,跌跌撞撞,歪进家门的。
先说边家这边儿。
由于每天晚上都是边大爷关院门,眼下边大爷可正为边建功迟迟不归生气呢,特意等在他的屋里。
这一见他醉醺醺进屋,都快喝趴下了。当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臭小子,下一次馆子,怎么喝成这样你真是到外头散德行去了”
边建功满不在乎打了一个酒嗝。“就就喝了一点儿。”
“还一点儿你的量我不知道舌头都捋不直了,要没一斤半,你是我爸爸”
“爸,您不知道小武请客要了八个肉菜呢还说要帮我换工作不喝行吗再说没准换了工作我就不能不能再喝酒了呢你看看人家给我的烟友友谊五毛四呢真是盛情难难却”
说着,边建功实在熬不住,把烟放在一边,就沉重地倒在了自己的小床上,衣服也没脱,直接呼呼入睡了。
瞬间,就让满屋子充满臭哄哄的酒味。
这副烂醉如泥的样子给边大爷气得哟老爷子狠狠踢了他一脚,这才披上外衣,拿着手电筒,去关院儿门了。
没想到出门碰见了去厨房腾暖壶回来老伴儿,边大爷又忍不住抱怨了一通儿。
“都说上山下乡队锻炼人好,他回来,人成烂泥了咱俩这辈子都没下过饭馆,老百姓,谁花那冤枉钱可他呢去外面胡糟改还挺美,都快上瘾了回头你告诉这小子,他要羡慕人家,爱过这种日子,趁早给人家当儿子去”
说完,老头儿气哼哼走了。
边大妈听见这话,也是恨铁不成钢。又想起儿子喜欢垫衣服睡觉的毛病,几步进了屋。
再一看见灯也没关,这次儿子居然连衣服不脱就睡了,那真是一脑门子的火儿。
可恰恰在她正想用扫帚疙瘩收拾儿子几下的时候,边建功却说上了醉话。
“妈我对不起您,对不起爸哟我吃得多,挣的少回来拖累家里了妈妈等我有了钱也请您和爸下馆子臭孙子你们甭狗眼看人低就会让老子熬粥早晚给你们丫的都扔锅里熬了”
夜深人静,傻大黑粗的边建功哽咽声儿格外触动人心。
不知怎么了,边大妈的眼泪“刷”就下来了。
随着嘴角一阵发咸,她的火气不但全没了。取而代之,是打心里直犯酸。
是啊,儿子心里才最苦啊可这么苦,他还惦记着爸妈
什么是好儿子这就是好儿子
再想想家里仨孩子,大闺女和二儿子都留城了。就属老三吃苦最多
边大妈赶紧捂着嘴出了屋,再回来就彻底改章程了。
老太太手里端进来一盆热水和毛巾。在昏黄的灯光心下,默默地给儿子抹脸,擦手,脱鞋,脱衣服
类似的情景,差不多同时,也在“苏裁缝”家上演。
“爸呀绣儿呀我可算回家了我还以为永远回不来了呢下辈子说什么也不当上山下乡了谁再逼我离开京城我就跟他拼了”
刚吐过一场的苏锦,嘴里叨唠着醉话,重新歪倒在了床上。他的声音渐渐变小,最后安静了下来,迷迷糊糊睡着了。
真是谢天谢地总算结束闹腾了
老苏叹了口气,就劝正把扫帚和墩布拿进屋的闺女回屋。
“绣儿,你快回去睡觉去。这儿太埋汰,我收拾就行了”
可苏绣却径自上了手。
“您甭管了。这是我自己哥哥,我嫌什么倒是可惜了,今儿他吃的这顿饭,敢情全孝敬土地爷了”
老苏听她这么说,不由一声嗔嘚。
“你这臭丫头,就拿你哥打镲吧”
苏绣弯下腰,一边收拾着一边反驳。
“我可没有。您没听我哥说了,小武哥请他们,吃了八个菜,十块钱。那吃什么呢纯属吃票子呢一斤猪肉才七毛八。老天爷,合着他们吃了十来斤肉。这可是咱们家好几天的伙食费呢。”
“苏裁缝”也不由感叹。
“要说小武这孩子倒真不小气,可像这么花钱不行啊,有点穷人乍富的样子。确实是太浪费了真养成了大手大脚的毛病以后怎么办,找机会我得说说他”
苏绣出屋再进来,又开始墩地,嘴里却叨叨。
“爸,您看您就是抠门看别人花钱都这么心疼我看这辈子,指望您带我下馆子是没戏了”
“苏裁缝”大感失面子,不由争辩。
“瞧你这话说的。太瞧不起你爸爸了。我还告诉你,你爸爸也阔气过。你当咱家的招牌是闹着玩儿呢搁以前我缝一件旗袍挣六十大洋的时候,那也见天下馆子、逛戏园子。1948年,我娶你妈的时候,给她做的头面首饰,即使比不上你洪大妈这样的大宅门太太,可比个处长太太、司长太太也毫不逊色。那时候,咱家还有自己的包车和厨子、老妈儿呢。可我现在才挣几个一月才三十六,能拿棒子面儿凑合养活你们就”
正说到这儿,突然间,床上的苏锦又嚎了起来。
“别别我不会修脚。经理,师傅,你们别逼我我就会做衣裳拿剪子小武答应了,答应给我换工作我不干了我要当裁缝”
他拼命吼着,呼着,求着,带着恐惧,令人心软。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又沉沉睡去。
这次“苏裁缝”父女都沉默了。
半晌,苏绣才说,“爸,我哥真可怜。咱不能光指望别人啊。您干脆送点礼,也跟领导说说,把他弄您那儿去得了。团里不是排新戏,需要添置新盔头吗最近瞧把您给累的难道不需要加人手我哥要去了不正好吗”
哪知“苏裁缝”却一嘬牙花子,大吐苦水。
“闺女,你是不知道啊,真不是你爸爸舍不得这张脸。其实我已经跟王团长提过了,可他是副团长,没人事权,只能帮我跟上头说说,其他就爱莫能助啦。我那儿调来了三个人,那可都是走的团长和书记的关系”
苏绣睁大了眼睛。
“啊新来了三个呢那您还这么忙我就不信,那几个人手艺能比我哥好,他可是您手把手教出来的”
还别提这个,一提这个“苏裁缝”也有气。
“手艺手艺算个屁人家来了根本不干活,成天就喝茶看报。活儿还是你爸爸我干。没地儿讲理去,哪儿都一样这世道,能干事儿的不行,就是吃苦受累的命要想过得好,必须得当官儿,要么就得有当官儿的亲戚”
“呸,就是欺负您老实我要是您就干脆撂挑子。让他们都光着上台吧,爱谁谁”
苏绣一掀门帘子,气哼哼拿着扫帚和墩布走了。
独自留在屋里的“苏裁缝”望着床上的儿子,不由又是一声哀叹。
他现在,是真心盼着洪衍武说话能靠点谱。他也不求别的,哪怕是给苏锦换到个只管缝补的小铺子去呢。
他怕就怕洪衍武嘴上没毛,说话只图高兴。要是儿子一旦希望破灭,恐怕会更加地难过
当然了,不得不说,“苏裁缝”肯定是多虑了。
因为他哪儿知道呀,洪衍武是二十岁的身体,六十岁的心理。
何况这小子又是真心实意想帮忙。绝对不会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毛病。
所以打喝完这次酒以后。洪衍武也紧锣密鼓开始忙和上了。
他也没找别人。还是去找的白纸坊街道李主任。别忘了,春节早就送礼打好伏笔了,这就是用人的时候了。
还照旧是两条好烟开道,一条“中华”,一条“友谊”。真是托魏主任的福,这次就连李主任都沾光了。
可说实话,烟虽好,上档次,洪衍武如今的待遇也是让座看茶了。但他这次所托的事儿也够让人为难的。
李主任一听根本就没敢应,头一次往外推。
“小武啊。你把东西还是拿回去吧。咱也不是外人了,跟你说实话,冲边大妈的面子,我能尽力的其实已经尽力了。他们俩是和你条件不一样,政治上没有污点,按理说应该可以找好一点的工作,当个正式工什么的。可现在情况也不一样了,要工作的人太多了。大部分都没法安置,我能怎么办就是我亲儿子,也就这样了。要不然,就只能等。可咱们都明白,越等越完啊。现在的学生都不下乡了,每年毕业生都还剩好些呢”
洪衍武赶紧笑着摆手。
“我的大主任呀。您误会了。我不是那意思,非逼着让您给解决。我是求您给介绍一下能解决这事儿的人。再退一步,管这事儿人的同事、亲戚、朋友都行,像您天天跟外面的单位打交道,哪儿都能过上话儿,这事儿不难吧只要能找着点儿关系,您就甭管了。剩下的我来”
这么一说,李主任到来神儿了。眯缝着眼睛好好打量了洪衍武一番。最终忍不住好奇地问。
“你是真够能琢磨的啊可我就奇怪了。别人家的事儿,你怎么这么上心呢这事儿的难度可比你自己的事儿还大。就是真办成了,代价肯定不小啊。你为自己都没下这么大工夫,现在图什么呢”
洪衍武嘿嘿一乐,递过一支烟去。
“图什么图情分,图感情。人都是相互的,作为邻居,那几年里,人家没少帮我们家,我这算报恩。真的,李主任,不瞒您说,人家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人家。就这么简单。我自知自己前途无望,图个舒坦就得。可人家是有希望的,能帮不帮我昧良心。反正尽力而为吧。试巴一把,成不成的我心里也就踏实了。要不以后肯定后悔”
李主任接过烟点上,不由真有点受感动了。头一次也“局气”了一把。
“行我还真小看你了。可以啊就冲你这番话。我抓紧时间帮你联系联系。这烟你拿回去,我也冲边大妈,尽力而为”
洪衍武赶紧谢绝。
“别别别,李主任,您已经帮过边大妈了。我们都念您的好,真的。这事儿还不定多麻烦呢,绝不能让您白操心别,别,您真别让了。再说都快过节了,就当不是求您办事,是我看看您还不行吗您收下,收下”
李主任又推了两把,见洪衍武态度坚定。也就再不客气。满面堆笑拉开抽屉,把烟往桌下一胡撸。
跟着没再说什么,只用手遥空一指洪衍武,当场就抓起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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