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0章 名角

小说:重返1977 作者:镶黄旗
    洪衍武的问话没能掏出真话来。

    因为苏绣立刻就变得支吾起来。跟着脸色一红,眼珠转了转,才说父亲去走亲戚去了。哥哥最近太忙,老加班。

    那一看就知道是推诿的假话。从神色上,大致能估摸出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既如此,洪衍武就不好再问了,只说有事需要帮忙就言语,便就此作罢。

    至于事实上呢,苏家的事还确实不那么好张扬,因为带了点桃色的是非。

    而且让人料想不到的是,老苏实在太冤了。他的无妄之灾,居然是因为帮洪家的忙才引火上身的。

    说来也是红颜祸水,这事儿就出在俞宛妤身上了。

    老苏不是为洪家的喜事出面,请昆曲剧团里的台柱子俞宛妤来捧场吗本来很正常的一件事。可偏偏他碰上了人家两口子感情闹危机的时候。

    而老苏更不知情的是,其实早在1978年,俞宛妤为了排演传统剧目请他来制行头,因为与他接触密切了一些,他早就碍了人家丈夫的眼。

    俞宛妤家里那个醋坛子一样的男人,几年以来背后一直对他耿耿于怀,说他量尺寸不老实,总故意延误时间,碰不该碰的地方。

    因此当这位爷知道这事儿是老苏撮合的,又如何肯答应

    可作为俞宛妤来讲,老苏为了她的戏经常加班加点,戏服也做的相当漂亮。无论是从还人情的角度,还是为了日后还会不断开排的新戏,她都不好驳了老苏的面子。

    所以“五一”当天,俞宛妤就没理会丈夫的禁令,还是成全老苏的面子去了。可也正是因此,两口子感情上长期积累的矛盾终于借此爆发出来。

    事后那男的越想越窄巴,居然跑到剧团来找老苏的麻烦。

    还就是那么巧,他又正碰上俞宛妤在戏装组跟老苏讨论戏服的样式修改。这一下那男的以为抓了现行,当场就火大了,把老苏暴打了一顿。

    等到保卫科的人赶来控制住局面之后,老苏的一根肋骨已经折了,人也就送进了医院里。

    不用问,对这种花边新闻,人们可定是最感兴趣的,剧团里一下流言蜚语四起。

    可苏锦这当儿子的肯定不干啊,赶到医院,看见父亲的惨状,他气得不行。不但要剧团领导还父亲清誉,还要把打人者送进公安机关法办。

    但后面的事儿又是让人没能想到的,俞宛妤竟为了丈夫跑到医院里,单独找老苏哭了一鼻子。

    结果老苏一知道了她的难,竟然心软了。主动跟剧团领导表示愿意放弃追究责任。

    就这样,好心眼的老苏不但白白挨了顿揍,还得承担谣言的恶果。这简直是倒霉到家了啊。

    苏锦当然想不通啊,他就带着气儿埋怨爸爸滥好人,被人给灌了迷魂汤了,还要去找剧团领导把事儿给板正过来。

    可当老苏一把内情细说出来。他也没话说了,因为毕竟其情可悯。

    他是全没有想到,俞宛妤这位在台上嬉笑欢舞的名角,背后的个人感情经历竟然是十分的凄苦孤单。

    更没想到,她在公众的眼中固然风光无限,但在私人的家庭生活里却又是在扮演着何等可怜的角色。

    到底怎么回事呢这话还是得从当年俞宛妤从戏校毕业进入昆曲剧团说起。

    那个时候的她,父母已因车祸去世。她除了用全副身心向老演员学戏。在台下拼命地练,在台上拼命地演,什么也不关心,甚至还抱定了一种比较偏激的理念。

    那就是她要把自己的一切献给戏剧舞台,而选择终身不婚

    这绝非一句戏言,她是实实在在照做的。因为按她想,结婚就得生孩子,生了孩子就得养孩子。那么人就得变胖,功也就废了。

    何况家庭生活还牵扯精力,她已了解人生苦短,实在不愿在这些事上浪费自己的青春。她只把艺术成就,视为值得她毕生追求的东西。

    以至于剧团的领导和关心她的老演员们,不但总得反复地提醒她,绝不能为了戏把身子搞坏了,也为她的个人大事发了愁。

    偏偏正当她初步成名,鼓足干劲向更高的艺术境界努力时,“运动”又开始了。

    在精神上完全与世隔绝的她,由于根本不关心政治,也不理解为什么要对传统曲目全盘否定。一下被打成了“封资修的黑苗子”,第一批受到了冲击。

    此后她便迎来了生命里最黑暗的日子。每天被斗、打扫厕所的生活内容尚堪忍受,可失去了艺术舞台,却让她觉得一切都失去了希望,没有了意义。

    于是,有一天她趁著看守打盹,她就用提前准备好的绳子拴上了房梁。

    但好在鬼使神差的,绳子断了,她居然没能死成。而险而又险的触碰到死亡边缘的滋味,又让她丧失了再一次尝试的勇气。

    这样在 1973年,在她自杀未死的六年之后,她终以半残废的身心被“落实政策”到一家暖瓶厂当了杂工。

    正是在这里,她的气质和美貌引起了一位镀银车间工人的爱慕。这个强壮的镀银工虽然比要她小上四岁,可还是对她展开了锲而不舍的追求。

    说实话,在当时那种政治氛围下,作为一个根红苗正的人不计较她身上的黑底子,这件事是让她相当感动的。而且经历了迷茫、麻木、消沈后,她已渐渐回转为冷静、认命、无求。

    因此在媒人的劝说下,当时的她想的就是舞台已经把她给甩了,永远回不去了,那么好,不如就找个丈夫结婚,像别人一样平平淡淡过完一生吧。

    于是她才会嫁给了一个没有什么文化,对戏剧一窍不通,也根本不感兴趣的丈夫。

    而支持他们婚姻的全部基础,仅仅只是镀银工得知她这些年的遭遇,出于同情而湿润的一双眼睛。

    只是又有谁能料到紧随其后的峰回路转呢

    1976年年底,刚刚结婚两年后,因为政局突变,又一次“落实政策”竟让俞宛妤回到了吧“北方昆曲剧团”。

    1977年的春天,她开始重新练功。很快人们发现,她不但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了过去的舞台表现力,甚至她的票房号召力也大大超过了当年。

    1978年她重登舞台,当她第一回演出传统剧目时,就获得了满堂彩,连续几场观众爆满,票子全部售出。

    她的戏装照和便装照由此开始不时出现在报刊杂志上,广播电台请她做专访,电视台给她的演出录影,众多的戏迷们甚至跑到后台去请她签名,期盼有幸能与她合影。

    她成名了,成角儿了。做了二十几年的梦,绕了个大圈子,却几乎于一夕之间就美梦成真了。怎能不让人百感交集怎能不让人欣喜若狂

    但倘若她的遭际仅是这样简单地否极泰来,那生活也就太容易让人把握了,命运作弄人的手段也就太显低劣了。

    世上没有什么事儿是单纯的好,或是一味的坏的。事业的成功一样给俞宛妤带来了烦恼与不幸。她的婚姻开始出问题了。

    本来,在她刚刚重返舞台的时候,她婆家的兴奋与欢欣绝不亚于她自己,几乎所有婆家人都扬眉吐气,以她为荣。但很快事情就变味儿了。

    因为每日清晨都要去护城河边吊嗓子,她很难再把家中的早餐安排好了,公婆对此看不惯。

    她的丈夫也对她戏总是散得太晚怨声连连,很不情愿骑自行车把她驮回家去。

    婆家上下甚至受不了她在家听戏剧磁带,说反反复复听了头疼,那简直到了人见人厌,处处喊打的地步。

    最不可调和的,是她和婆家终因为要孩子的事儿产生了矛盾。她是希望能缓两年再说,但婆家自然希望早要。

    于是家里“三从四德”、“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思想,成了对她宣传教育的主题。

    而更糟糕的是这种情况,随着她越受观众喜爱,越红得发紫,就越严重。

    渐渐的,旁人以她为主的交际方式又刺激到了丈夫大男子主义的自尊心。

    为此,丈夫几乎连后台都不愿意进去了,更不愿意跟梨园界的人打交道,满是一种既自卑又自傲的复杂心理。

    再往后,哪怕就连她自己为了戏曲和旁人的正常接触,丈夫也要开始反对了。即使她有合理的理由,再耐心解释,反复说明也没有用。

    丈夫只是不讲理的提出要求,说除了上下班的时间,她不许外出,要是做不到,就是有问题。

    真正让感情彻底岌岌可危的状况出现在1980年9月份之后。

    大约正是因为婚姻法的更改,出现了允许“感情破裂离婚”这一条。丈夫才会彻底陷入天天担心她会变心的梦魇当中。

    于是一次激烈言语交锋下,他第一次动手打了她。从此,吵架动手简直变成了惯例。

    而当她心如死灰,也就真的有了分手的念头。

    只不过,婆家是不肯轻易放过她的。

    公婆威胁要找剧团领导告状,丈夫宣称要去找杂志社揭露她“忽视家庭”、“忘恩负义”的嘴脸。这让她始终有所顾忌,不敢真的走出最后的一步。

    时至今日,反倒是老苏含冤被打一事,才让她真正下定了离婚的决心。她心知再这样拖下去,被毁的不仅仅是她自己,恐怕还会连累到许多无辜的人。

    可就是这个时候,公婆又可怜兮兮地向她哀求不止,说只要能不追究儿子伤人的责任,就允许他们离婚。

    想想几年来生活在一起的情分,她也真的做不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就这么眼瞅着同床共枕的丈夫坐牢。眼看着白发苍苍的公婆伤心欲绝。

    她又能怎么办她又该怎么办

    这就是做人的难啊。永远让你进退失守,左右为难。

    要知道,这种情况还不仅发生她一个人的身上,十年里,整个社会、整个国家与之类似的情况太多了。

    牵涉其中的每个人,又有谁不是无辜的又有谁是应该承受这一切的呢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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