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第 35 章

小说:太子火葬纪事 作者:北风信子
    李桑桑没有料到高桓会来见她。

    她脚步顿了一下,想到她才从宣徽殿回来。

    难道是不想她插手崔胭玉和李蓁蓁的皇后之争

    她抬起眸子,安静地看着高桓。

    高桓依旧沉着脸,语气冷淡“朕在问你话。”

    李桑桑沉默良久,说“臣妾去见了皇后。”

    高桓的脸上现出嘲弄的笑意,似乎在讥笑李桑桑的不自量力,他道“朕竟然不知道,废后一事也要淑妃来费心筹谋。”

    李桑桑抿嘴不语。

    高桓站起身来,他的身量极高,自登基以来莫名地瘦削了许多。

    李桑桑看着他往这边走来。

    不知为何,她愈发觉得高桓陌生起来,从前那个喜怒无常的少年变得沉郁,明明是他在折磨着旁人,他却消沉起来。

    李桑桑看着皂黑靴子停在她的面前,她垂着头,听见头顶上响起声音“你近来愈发喜欢低头,是不想看朕”

    话音未落,李桑桑感到下巴处一痛,她抬起头来,高桓眼底平静地看着她。

    他看了片刻,眼中浮出讥讽,他像是故意激怒她“朕记得,最开始的时候,淑妃就惯会用身体来交换东西,你若想要插手,朕给你一个机会来交换,如何”

    李桑桑平静地望着他“谢陛下。”

    高桓的眉心紧拧了起来,脸上有了薄怒,他的手指愈发用力,在李桑桑雪白的脸上留下了两道红色的指印。

    高桓轻呵一声,薄唇吐出残酷的话语“也对,从始至终,你与朕,不过是一种下贱的关系。”

    李桑桑跪下,拱手至地行稽首礼,跪拜君王。

    “臣妾要陛下,永远尊崔姐姐为皇后。”

    高桓脸色铁青“你是真心如此”

    李桑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是。”

    高桓仿佛要考验她的真心“若朕让你在崔胭玉和你自己两人中选呢”

    李桑桑说“只能是崔姐姐。”

    “好、好、好”高桓一连说了三个好。

    李桑桑不懂高桓,她自始至终不懂他。

    不明白今夜他为何会出现,不明白他为何轻易地将这个选择抛给了她,也不明白高桓说话是否算数。

    她现在明白的,就只有今夜实在是太冷了。

    熏笼里的火气没有半点沾染在人身上,冷气像是透过人心直往外冒。

    她和高桓两人,尽管相拥,却没有半分的温度。

    熏笼不知什么时候灭的,高桓走后,满室只余沉香火冷。

    冬日渐近,整个长安城陷入寒冷的寂静。

    这个冬天,唯一的喜事,就是徐太后亲自指了华阳公主和李丛的婚事。

    这让李桑桑惊讶不已,她没有想到兄长李丛竟然能和华阳公主修成正果。

    华阳公主对李桑桑多有照拂,但她位高权重,风流多情也是不争的事实,她曾经以为李丛只是公主的露水情缘,没有想到

    唯一让李桑桑有些放心不下的,是崔胭玉。

    但近日来,崔胭玉神采奕奕,没有半分憔悴。

    察觉到李桑桑的隐晦安慰,崔胭玉恍然大悟“那日酒醉后,我果然和你说了些东西。”

    李桑桑神色尴尬。

    崔胭玉兀自笑了一会“那我应该也告诉过你,我不再在乎了吧。”

    崔胭玉说,她在乎的只是皇后的位子,她看起来没有说谎。在废后一事戛然而止后,她很快打起精神。

    宫里开始喜气洋洋地给华阳公主准备亲事,没有想到,高桓不同意。

    清思殿里。

    高桓按下一份卷宗,是当年大雍南下剿灭楚朝残余的记录。他翻完卷宗,对林晏说起家事“李丛性情浪荡轻浮,身世他当年是李年的私生子,一岁余,胡姬贺兰氏才抱着他进了李府。”

    林晏说道“对,”他顿了顿,“李丛并不是李年的儿子。”

    高桓冷笑了一下“假兄妹。”

    林晏有些疑惑,不知高桓是在说李丛和贵妃还是淑妃。

    高桓冷冷地说“李丛行踪诡异,华阳包藏祸心,这两人”

    林晏不再说话,高桓登基以来性情大变,疑心病也重,林晏谨慎,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林晏退出清思殿,走在殿外,脚步一顿,他看到了一个极为瘦弱的美人。

    她穿着素青的衣裳,脸上带着笑,容颜艳丽无双,眼中却有淡淡的悲,淡淡的愁。

    林晏站在原地,惊讶半晌,然后他稳了稳心神,知道这里出现的女子定然是高桓的后妃。

    林晏思忖了一下,敛目行礼“贵妃娘娘万安。”

    美人摇了摇头,没有感到冒犯“不,我是淑妃。”

    林晏暗自懊悔,他只知道淑妃失宠已久,没有想到淑妃会出现在清思殿。

    也没有想到,这样模样的淑妃会被高桓厌弃。

    他略想了一下,明白了,淑妃是为了兄长和华阳公主的事,来向皇帝求情。

    林晏和淑妃一个交错,就各自走开。

    林晏忽然可怜起这个女人来。

    皇帝与淑妃渐行渐远,一切源于征讨高句丽回来之后,向先皇要的那个赏赐。

    林晏转身“娘娘,金蟾的事,娘娘请去问问丁公公。”

    淑妃的眼睛微微睁大,木然的神色出现了活色生香的色彩。

    林晏不再看,转身走远了。

    李桑桑定了定心神,但是平静不下来,她走上台阶,对清思殿的宫人道“我想见见陛下。”

    宫人去去又回“陛下没空见娘娘。”

    李桑桑站了半晌,说道“我想见见丁公公。”

    丁吉祥对李桑桑极为客气,或者是因为从前的一点交情,听到李桑桑问道南朝的奇药琥珀金蟾,丁吉祥并没有丝毫在意的样子。

    先皇对这些稀奇古怪的药物颇为在意,底下人于是也对这些东西宝贝起来,高桓却不同,高桓不求长生,对佛道之事也并不热衷。

    丁吉祥说道“当初陛下问了姚公公这件事,后来将这金蟾炼了药丸,应是藏在了库里。”

    李桑桑感到喉咙有些发干,她的手心冒起了虚汗“能不能,能不能让我看看。”

    丁吉祥笑了一下“当然能,若是淑妃娘娘想要,奴婢回了陛下,替娘娘问一句,陛下向来不信这些东西,想来不会像先皇一般在意。”

    丁吉祥引李桑桑去库房里看药丸,他毫不费劲地从阁中拿出了锦盒,轻轻将盖子掀开

    空空如也。

    李桑桑的身子晃了一下。

    丁吉祥挠了挠头“原本还在的,那枚红褐色的药丸,就这么大一个。”

    丁吉祥用手比划着。

    李桑桑忽然想起了那一个夜晚。

    小吴氏自缢,高桓来到绫绮殿。

    在窒息的瞬间,高桓塞给了她一枚红褐色的药丸。

    李桑桑忽然感到一股恶心从胃升腾而起,让她几欲作呕。

    她的声音听起来颤抖得不像自己“陛下将那金蟾,全部炼作了药丸”

    丁吉祥看到李桑桑过激的反应有些吓到,他讷讷道“是、是的。”

    “娘娘。”丁吉祥想要伸手扶她。

    李桑桑抬起手止住了他“我忽然有些不适,就在这里站一会,你先走。”

    丁吉祥面露紧张之色“奴婢去请太医。”

    李桑桑说道“不用。”

    丁吉祥走后,这里霎时间安静了。

    旧物上尘埃的味道弥漫在这狭小的库房里,李桑桑的心仿佛也在腐烂,发霉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传来脚步声。

    李桑桑费力仰头去看,她的眼睛在黑暗中许久,门扉透出的光生生刺痛了她的眼睛。

    高桓站在光中。

    他明明站在光中,面容隐没在黑暗里,他沉声问道“你来找朕”

    李桑桑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话,她什么力气都没有了。

    高桓定定看了她半晌,转身走出门外。

    “陛下。”李桑桑费力从喉咙挤出这两个字。

    高桓止住了脚步。

    李桑桑问道“那日我吃下的,是金蟾练成的药丸吗”

    高桓转身看她,他的神情复杂到李桑桑看不明白。

    李桑桑害怕听到答案。

    高桓说“是。”

    他转身走了出去,门扉合上,仓库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李桑桑永远地坠入黑暗。

    高桓做到了他的承诺。

    他将琥珀金蟾给了她。

    也许这就是小吴氏一事的报复。

    因为她伤害了他的李蓁蓁。

    天子为贵妃建造的高楼终于完工,楼高百尺,站在楼顶,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城。

    天子为这高楼取名“琼楼”。

    琼楼试羽衣,笙歌访翠微,夜夜欢娱不休。

    没有人关心,绫绮殿里,淑妃将自我幽禁,从此闭门不出。

    琼楼之上,高桓浑身酒气,斜靠在榻上,看着高台上舞女在翡翠盘上旋转不停。

    丁吉祥躬身前来,想要在高桓边上说话。李蓁蓁转动眼眸,小心看了高桓一眼,见他没有睁眼,她小声呵斥丁吉祥“陛下累了,有事下次再说。”

    丁吉祥看着李蓁蓁的脸,她有心阻止他,怕是知道他要说的话和李桑桑有关。

    高桓的声音忽然响起“你说。”

    丁吉祥舒了一口气,余光看见李蓁蓁面色一沉。

    丁吉祥说“淑妃娘娘想要回李府看看父亲。”

    高桓沉默良久“准了。”

    李年病重垂危。

    一直提防着这一天,当真的到来的时候,李桑桑心中竟然是一片漠然的。

    或许是无可奈何,或许是李桑桑心里已经不再有爱恨。

    她自请离宫,没想到高桓轻易同意了。

    李桑桑回到李府。

    李年大部分时候是在昏睡的,醒来的许多时候也是奄奄一息,李桑桑只能忍痛和他略说一两句。

    走出了门槛,她摇摇欲坠,幸而被人扶起。

    “桑桑。”李丛看着她,面上露出担忧的神色。

    李桑桑分心看了一眼李丛,他也十分不好。

    从前的颓靡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李丛总是有种易碎感,现在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他仿佛随时都能走向毁灭。

    李桑桑愣愣地看着他,眼泪忽然流了出来。

    李丛拍着她的背,安慰她“桑桑不哭,别怕。”

    李桑桑忽然感到眼前一黑,她什么都看不到,只在清醒的最后一刻,看到李丛悲痛的眼。

    李桑桑醒来,发现她是躺在自己的床上,李丛却不见踪迹,掬水在边上将李桑桑扶起来。

    “方才娘子晕倒,我和雁娘连忙扶着娘子回来,郎君正去叫大夫过来。”

    正说着,李丛走了进来,他说“我已经遣人去找范大夫,他稍后就过来。”

    李丛半跪在地上,看着李桑桑,问道“桑桑,你怎么了”

    李桑桑双手握住李丛的手,她的声音发飘“父亲的病,再不能好了,都是我害了父亲。”

    李丛拧起眉毛,说道“怎么能怪你,别胡思乱想了。”

    李桑桑面色惨白“怪我,若不是我任性,高桓不会胡来,不会将那药让我吃了,他”

    “你吃了”李丛的声音有些异样,李桑桑没有注意。

    他抽出了李桑桑紧握的手,将手指虚虚搭在李桑桑的脉上。

    他的神色很奇怪,似悲似喜,压抑着难以言说的隐秘,他忽然松泛地笑了,他“桑桑,你感觉怎么样”

    李桑桑不明所以“我”

    她刚要说话,忽然一阵恶心感从胸腹升腾而起,李桑桑干呕了一下。

    李丛神色剧变,他再一次将手指搭在李桑桑的手腕上,他猛地站了起来。

    “你”

    范景终于来了,他疑惑地看了一眼李丛,然后绕过他给李桑桑把脉。

    很快,他也用一种复杂的神色看了一眼李丛和李桑桑。

    “淑妃娘娘,有喜了。”

    李丛轻声说“你们都出去,我有话要和桑桑说。”

    李丛的语气森然到不似他,掬水等有些不安,但顺从地退下了。

    李桑桑看着李丛,发现他的脸上盛着怒意,神色冰冷。

    “桑桑,把它弄掉。”

    李桑桑还没有在惊诧之中平静下来,就听见李丛这样说话,她下意识地抚住小腹,摇头“不”

    李丛的眼眸既温柔又寒冷,他握住李桑桑的肩膀“为什么”

    为什么李桑桑也没有想明白。

    “你心中有他”

    李桑桑觉得李丛愈发奇怪,他在用温柔的态度强硬地逼迫着她,简直不像她记忆中的兄长。

    李桑桑咬着唇,她的脸是惨白的,唇也是惨白的,白纸一般,看起来像是没有生命的木偶。

    她的声音颤抖“我不知道。”

    李桑桑回到大明宫,隐瞒了这个秘密。

    李年时日不多,华阳公主和李丛的婚事就紧赶慢赶地准备起来,一是让李年在生前了却一桩心愿,二是避开李年一旦无常,李丛的三年孝期。

    先帝最宠爱的女儿,当今天子的亲姐姐。本是千娇万宠的公主,婚事倒没有意料中的那般隆重。

    高桓说高句丽灭国之战正是要紧时候,国库空虚,让高檀一切从简。

    明面上的理由是有了,底下人却不会这样简单地看。

    白胡子老者捻着一把胡须,站在茶馆外,看着阴沉的天,说道“变天了。”

    高檀虽然心中有许多盘算,但眼下顾不得许多,她在铜镜中看自己,深青色大袖外袍,素纱里衣,发髻上花树金冠颤颤巍巍,宝钿花钗耀目。

    黄昏将至,她就要嫁给李丛。

    有情饮水饱,高檀暂时将平日的烦恼丢开,专心等待她的新郎官。

    只是在发呆的片刻,她仍旧有些惊恐。

    高桓将吴美人的墓移到了妃陵,后又追封吴美人作先帝皇后。

    他定然是知道了。

    高檀的手微微颤抖。

    卫国公被褫夺爵位,家中犯事的子嗣斩首流放了许多,眼下舅舅徐相又被免了官

    外间响起脚步声“来了来了”

    高檀敛住心神,露出微笑。

    李丛骑马在前,火红的衣裳衬得他面如冠玉,高檀在后车里坐着,手中拿了团扇,有些想哭。

    傧相簇拥,一路吹吹打打到了公主府。

    宫女扶起高檀,婢女铺下毡席,高檀走进百子帐中。

    团扇移开,行了合卺,众人正在起哄的时候,李丛忽然倒了一盏酒,引了众人走了出去。

    宫人在高檀耳边细声说道“驸马体贴,怕生人冲撞了公主。”

    高檀心中熨帖,专心等待李丛回来。

    李丛却彻夜未归。

    天亮时,李丛才回来。

    高檀的心一点一点冻结,她重新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看着帐外闪动的人影,她冷漠发问“驸马去了哪里”

    帷幔一开,外面站着的除了李丛,竟然还有吴王高樟。

    高檀惊诧“你”

    李丛温柔着笑着,眼底藏着深深戾气,高檀仿佛是第一次看清他,李丛说“殿下,坐以待毙也是死,何不抢先下手”

    大婚过后,李丛骤然忙碌起来。

    李年大限将至,王氏差遣奴仆来到公主府。

    李府小厮走进公主府,只觉得公主府隐隐刀光剑影,杀机四伏,他不敢多看,跟着仆从来到书房外。

    书房里谈话的声音压得很低,李府小厮等着书房里的贵客出来,等了许久,却没有出来,里头不再讲话,李府小厮被请了进去。

    他疑惑地发现书房里现在只有李丛一人。

    李丛笑得很温和“家里有事”

    小厮收起胡思乱想,回道“大约就是这几天,夫人请郎君回家看看。”

    李丛抽出时间,他回到李府,走进了李年的屋内。

    李年显然已经是弥留之际,看着李丛走进来,他伸出手,想要交代后事。

    李丛没有接他的手,他在边上寻了一个矮兀子,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李丛捧了一本账目,在和李年商量葬礼的事。

    “家里有些难周转,到时候,就卖了西市的几间铺子,勉强能办下丧事,只是棺材的料子恐怕拿不出什么好的了

    度亡的话,照例是请道士的,但是如今的天子似乎对道士有些厌恶,你看不如找些和尚来”

    李年听着李丛一项又一项,极为清晰冷静地和他说死后的琐事,心中惊诧万分,而后是一片寂然的冰冷。

    许久,他问道“你都知道了”

    李丛合上账簿,笑了一下“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全部都知道了。”

    李丛看着李年,饶有兴味地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到什么表情,李年也如他所愿,满是皱纹的干枯的脸上淌下两行泪。

    李年睁眼看他,这个时候,他像是李丛真正的父亲一般,教导着他“无论你想做什么,都太过危险,不要以身涉险,好好活着,不好吗”

    李丛怔了片刻,他说“不好。”

    屋内陷入难言的寂静。

    李丛开始回忆他的一生。

    那时他只有四五岁,在院中玩蟋蟀,有人找到了他。

    他以为那是一个有些怪异的大人,他并不理解那个人所说的话。

    后来他理解了,挣扎过,接受了。

    当年南朝灭亡后,南朝太子的侍妾,胡姬贺兰氏抱着他们的儿子逃了出来,那个儿子就是李丛。

    贺兰氏走投无路,投入李府,李年接受了她,她以为这是幸运,没有想到,这是大雍朝廷的圈套。

    一切都是为了套出南朝太子及其残部的下落。

    几年后,贺兰氏被李年打动,说出了南朝残部的线索,南朝太子身死。

    贺兰氏接受不了打击,也随之而去。

    南朝残部找到了李丛。

    李丛怀中恨意长大,他安静地潜伏在李府,只想在恰当的时机,手刃仇人。

    没有想到,时机有很多,他却迟迟下不了手。

    少年时候,他在外地求学,几年后回到南琅琊郡,看到小姑娘手持一株梅花,眨着眼看他,而他怔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他从此明白,他一直对李桑桑怀有卑劣又隐秘的心思。

    他痛苦不堪,为湮灭于尘土的南朝,为从未蒙面的亲族,为含恨而死的母亲,也为他一点难以言说的渴望。

    他从此成为一个游荡于花街,写靡丽诗词的浪荡儿。

    李年费力握住李丛的手“你若要恨就恨我一人好了,王氏和桑桑根本不知情,求你不要”

    李丛嗤笑一声,眼底有疯狂“我怎么会对付桑桑她是我的亲妹妹啊。”

    李年眼中的疑惑一闪而过,他看着李丛神情恍惚并没有察觉分毫,李年转眼间恢复平静,脸上带着松懈的笑意“对,所以照顾好桑桑。”

    他握着李丛的手,用力极大,简直不像一个弥留之际的的病人。

    但下一刻,他松开了手,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李丛坐在一旁,神色怔忪,有些怅然若失“你就这样走了,算得上是一生顺遂,凭什么你能一生顺遂”

    冬日里,绫绮殿冷得彻底。

    高桓没有刻意苛待她,就像曾经他一度想要废后,也不曾苛待过崔胭玉一般。

    明明是冷心残忍的人,却偏有些磊落的表象。

    外人皆说,她应当知足。

    高桓好像给了她很多,太子良娣,淑妃,甚至是那丸药。

    李桑桑简直想要发笑。

    高桓没有克扣她的用度,可是管着六宫的却是她的庶姐李蓁蓁。

    李蓁蓁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只给绫绮殿红箩炭。

    红箩炭火气太炽,燃烧不尽会有毒气,李桑桑怀了孩子,每每都要昏迷发呕。

    掬水便做主,停了这炭火。

    绫绮殿是隔绝一切的死宫,外面的一切都与李桑桑无关,时间在这里停滞了。

    掬水告诉她的最近的一件事,就是华阳公主下嫁李丛。

    真是好消息,一件喜事,后面还会有源源不断的喜事。

    怀孕、生子、满月、周岁、成年、婚嫁

    一件又一件,生机勃勃。

    李桑桑情不自禁用手抚上她的小腹。

    李桑桑问“外面有什么新事”

    掬水脸上现出悲哀,她背对着李桑桑,用欢快的语气说道“华阳公主嫁给郎君的时候,街上许多人来障车呢,公主财大气粗,往外面扔金锞子,欢欢喜喜让那群人自己打架去,这才破开了路”

    李桑桑沉默了半晌,忽然说道“掬水,这个已经讲过了。”

    掬水闭嘴不语。

    李桑桑忽然说“掬水,我想出去”她抚了抚小腹,“就算是为了他。”

    “娘娘”掬水一脸不安。

    雁娘也过来阻拦“娘娘”

    李桑桑看了一眼雁娘,她同掬水不同,她在宫里呆了许多年,恩宠、位份这些东西就像是刻在她的心里,她始终想要李桑桑和高桓重修旧好。

    今日她却试图阻拦她外出。

    李桑桑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告诉我吧,究竟出了什么事。”

    雁娘和掬水一同跪在了地上,头埋得极低。

    李桑桑推开了他们,跌跌撞撞想要往外走去。

    门开了,风雪被吹了进来。

    李蓁蓁站在门口,她裹着雪白的狐裘,眉眼满是尊养出的矜贵。

    她看着李桑桑,说道“李桑桑,看你实在可怜,我来告诉你吧。”

    李桑桑往李蓁蓁那处走去,掬水和雁娘伸手想要拉她,终究徒然地收回手。

    她们看着李桑桑的背影,只觉得满目苍凉。

    李桑桑虚弱如此,她的精神已经很不好了,不知昼夜,不知喜悲。

    但是瞒下一切,难道不是另一种残忍

    飘雪的梅园里,李蓁蓁攀下一枝梅枝,说道“这梅树仿佛是从前宜秋宫的那几支。”

    李桑桑的记忆有些模糊,她拧起了眉“宜秋宫”

    李蓁蓁看着她,嘴角浮起了冷笑“三妹妹,父亲的葬事已经办完了,隆重异常,极尽哀荣。”

    说起父亲的时候,李蓁蓁很平淡。

    人人都说,她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可李蓁蓁并不觉得。

    幼时,在南琅琊郡,李年休沐的时候总是抱起李桑桑,对着她讲书里的故事。李蓁蓁感到新奇,也凑过来听,李年看见她,神色却冷了。

    “蓁蓁,你不要来这里,大夫人看见了会不喜。”

    看着父亲怀里的李桑桑露出懵懂的疑惑,李蓁蓁脸烧得通红。

    李蓁蓁后来明白,那是因为她跑到了王氏的院子里。

    父亲害怕王氏看见她,仿佛她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

    王氏对李年淡淡,可是李年总是去王氏的院子里教李桑桑读书,从那次以后,李蓁蓁再也不去对李年撒娇。

    但她的母亲对此不以为然,小吴氏说,男人对妻子只是相敬如宾,对妾室才会小意温存,小吴氏把这温存当做了爱,幼时的李蓁蓁疑惑,但也说不出究竟。

    终于,李年和王氏因为李桑桑走丢的事彻底决裂,小吴氏成了李府实际的女主人。

    在李年去长安赴任的时候,他带走的是小吴氏和李蓁蓁。

    李蓁蓁有时感觉,她似乎真的是父亲最爱的女儿。

    但是后来她发现,她的每一件首饰,每一件衣裳,远在南琅琊郡的李桑桑同样拥有。

    李年千里迢迢,默默地将他的礼物,寄送给了李桑桑。

    李蓁蓁对李年的隔阂从来没有消除,在她被逼嫁给赵章之后,她对父亲只有怨了。

    她不明白,她的父亲为什么不能为她遮风挡雨,反倒将皇后的怒火悉数让她承担。

    为什么父亲不能稍微顶住一点压力。

    如果给她一点时间,只要再多一点时间,她就可以完完整整、清清白白地嫁给太子了。

    父亲对女儿究竟有什么用

    李蓁蓁并不知晓,所以当听到李桑桑对她说起要为父亲求药的时候,李蓁蓁只是淡淡地想,就这样消失,也没有什么不好。

    让她始料未及的是,先一步离开的却是她的母亲。

    是父亲逼死了她,是李桑桑,是王氏,是他们所有人

    还好,这些人如今过得也不好。

    李蓁蓁闲闲地看着李桑桑的神情。

    李桑桑纤弱的身子有些摇摇欲坠。

    自回宫后,她刻意不去打听父亲的事,她已经无能为力,每知晓一分,就会让她自责一分。

    终究是去了啊。

    胃隐隐地灼热起来,那枚丹药仿佛嵌入了她的肺腑,让她背负了类似弑父的罪恶。

    她弄糟了父亲活命的机会。

    李蓁蓁看着她的手搭在小腹上,神色微微一黯,她将枝头的梅花摘下来,轻轻扔在地上。

    “还有一件事,你恐怕不知道。”

    李桑桑抬起眼睛看她,李蓁蓁注意到,她的眸中已经没有光,涣散得像一个盲女。

    李蓁蓁说“徐太后、华阳公主、李丛谋反,皆已下狱,家中女眷收入掖庭”她眼中有笑,“大夫人也是。”

    天地忽然间成了虚无,一片惨白而荒凉的世界。

    李桑桑站在原地站了很久,不知何时李蓁蓁已经不在了。

    李桑桑身上衣裳很单薄,但现在她已经感觉不到冷了,她一步一步走到清思殿外。

    宫人告诉她高桓在琼楼和贵妃赏歌舞。

    李桑桑徒步走到琼楼之下,她第一次看见这恢弘的高楼,这是天子和贵妃的一段佳话,会流传青史,千年万年。

    丁吉祥看着雪地里的李桑桑露出难色,走进琼楼又很快出来,对李桑桑摇了摇头。

    高桓不见她。

    李桑桑内心没有波动,她的感情接近于木然,她直直地跪了下来。

    琼楼之外,林晏站在不远处看到了她,林晏脚步沉重,他从廊道走上了高台,在最高一层上看到了高桓。

    和外界传言不同,琼楼的最高处并没有歌舞阵阵,只有高桓在凭栏远望,不知在沉思什么。

    贵妃站在不远处,想要上前却兀自踌躇。

    林晏扫了一眼李蓁蓁,走到高桓身边“陛下,南朝残孽业已斩首,除了那李丛他逃了,不见踪迹。”

    “找。”高桓的声音嘶哑又疲倦。

    林晏犹豫了一下“找到之后,陛下何不留他一命,就算幽禁起来,毕竟他是淑妃的兄”

    高桓冷冷扫他一眼“你僭越了。”

    林晏低头“是。”

    林晏说“李年病逝、李丛谋反,王氏一心寻死,要添上几个警醒的侍女照料她才好”

    “可。”

    林晏顿了一下,说道“淑妃娘娘在下面求见,她瘦了许多。”

    高桓沉默许久,他没有说话。

    林晏只能告退。

    过了一刻钟,或许是半个时辰,高桓不再看苍白的长安城,他转身下楼,李蓁蓁在他身后喊“陛下”

    高桓没有理会。

    一级一级,一层一层,他在最底下一层看到了李桑桑。

    他站在雪里,李桑桑跪在雪里。

    李桑桑跪在雪中,不知过了多久。

    宫人往李桑桑面前摆放了绫锦蒲团,要为李桑桑披上衣服,但李桑桑只是淡淡摇头拒绝。

    有人走了出来,风雪吹动了那人的衣袍,打在李桑桑的脸上,李桑桑苍白着脸,费力去看,来的却不是丁吉祥。

    高桓独自走了出来,立在雪中,他扫了一眼抱着衣裳站在一边坐立难安的宫人,然后神色不明地看着李桑桑。

    李桑桑伏地“求陛下放过臣妾母亲和兄长。”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李桑桑抬头。

    李桑桑仰着脖子,感到头一阵一阵地发晕,她的眼睛干涩,已经流不出泪了。

    她祈求着高桓的同情。

    高桓垂下眼睛,薄唇吐出让人遍体生寒的话语“那是谋逆之罪。”

    李桑桑的额头触到冰冷的雪地,她说“那是臣妾的母亲和兄长,就算是为臣妾多年的尽心侍奉”

    高桓手指微微捏紧,说道“朕为的是社稷江山。”

    已经是谈无可谈了。

    李桑桑狼狈地爬了起来,她趔趄了一下。

    寒冬腊月,她却穿得极为单薄,她感受不到寒冷。窄袖也拢不住她的手臂,她瘦极了,一伸手,袖子往下直滑,露出了一截手臂。

    没有血色,白得发青。

    高桓动了动嘴唇,顿了半晌,说道“淑妃,你不明白”

    有风吹来,仿佛是第一次见面的春日,微风轻拂。

    但这次的风冰寒彻骨。

    她站起来,摇晃了一下,她听见高桓喊她“淑妃”。

    淑妃

    李桑桑不喜欢这两个字。

    剥夺了李桑桑这个人的所有特质,和史书上那些命运悲哀的无名女子共享的一个代号。

    在高桓这里,李桑桑从来都不是她自己。

    他叫她淑妃、良娣、李三,是皇帝的妾室,太子的妾室,李蓁蓁行三的妹妹。

    寒风吹乱了李桑桑的鬓发,有雪籽落在上面,李桑桑伸手,镇定拂了拂微乱的鬓发,柔声说道“陛下,妾名桑桑。”

    她抬眼看高桓,她从来不懂高桓,现在已经无需再懂,她只是看了一眼高桓,似乎透过她在看她悲哀的少女岁月。

    “你也许不知道吧。”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李桑桑没有得到高桓的允许,自顾自地决然转身。

    从廊道两端,她斜上琼楼,并不知道背后高桓会有什么表情。

    她只是想站在最高处,看一看长安城。

    十五岁时,她初入长安。

    她第一次见到高桓,高桓却满眼都是她的姐姐李蓁蓁。

    李蓁蓁嫁人之后,李桑桑成了姐姐的替身,在高桓需要的时候,伴随高桓左右。

    尽管这样做有种种理由,但是如今,李桑桑知道了一切都是枉然。

    高桓的心是冷的,曾经有几个时刻,李桑桑以为她焐热了。

    但一切都是李桑桑一厢情愿。

    多年陪伴终究比不过一见倾心。

    李蓁蓁一入东宫,曾经李桑桑得到的所有皆成云烟。

    李桑桑什么都没有得到,她不断在失去。

    失去了她的心,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她眼中的光。

    直到今日,连余下的家人也无法保全。

    寒风夹着雪籽,吹冷了琼楼的雕栏画柱。

    李桑桑跌跌撞撞往边上走,她忘记了高桓在身后,她什么都忘记了,她只想到最高处看一眼这个载满她苦痛的长安城。

    站在大明宫的高楼往下眺望,东北角可以看到李府,承天门以北可以看到御史台狱。

    她试图在苍茫的一片中看到她的家人。

    整个长安城是素白的,像是一场盛大的葬礼,隆重异常,极尽哀荣。

    李桑桑苍白又纤弱地徘徊在游廊之间,她的身子单薄,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但是她一点也不害怕。

    忽然间,她什么都不再怕了。

    她仰头看着青蓝的天,一丝天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愣愣地留下了泪,笑出了声。

    什么都不去想,她忘了所有,有一种难得的平静,她松开了双手,她觉得她能随着风飘荡。

    李桑桑正在栏杆处徘徊,忽感到腰间一紧,她被人抱起,坐在栏杆上。

    李桑桑歪头笑了笑“我最近总是犯癔症,今天终于看到你了,阿兄。”

    李丛刮了刮她的鼻子“不是癔症,三娘子。”

    李丛的手从她的腰上缓缓移到她的小腹,他的眼中浮现出了浓黑,他盯着李桑桑的小腹,有着深深的戾气。

    但他抬头,脸上却是温柔的神色“桑桑,大家都走了,我怕你一人孤单。”

    李桑桑木然问道“大家孤单”

    李丛柔声说道“对啊,因为害怕留下的人孤单,所以从前南朝会让他们一同殉葬,真是温柔极了。”

    李桑桑知道,她又在做奇怪的梦。

    李丛说道“人死且要人殉,国死要拿什么来殉呢”

    李丛渐渐靠近李桑桑,在她的眼敛处留下一个冰冷的吻,他呢喃着“桑桑,我的妹妹,我的桑桑

    你是大楚的王女,我的亲妹妹。”

    李丛松开了他的手,李桑桑摇晃了一下,脸上有了一点惊恐。

    李丛安慰她“桑桑,不要害怕,我会陪着你。”

    李桑桑恍惚地问道“阿兄会陪着我吗”

    李丛回答“嗯,阿兄会陪着你,无论生死,永永远远”

    “桑桑去吧”李丛的话语在她耳边渐渐模糊,她只听得到风声呼啸。

    落到地面的时候,李桑桑感觉不到疼痛,她仰头看,琼楼一片大火,李丛含笑看着她坠楼,转身走进火场。

    几层之下的楼阁中忽然冲出来一个人影,柘黄衣衫随风鼓动,像是初见的模样,他眼中显出可怖的血丝,他疯了一般要挣脱拉着他的太监。

    高桓他在做什么

    李桑桑不明白。

    她也不需要明白。

    烈焰吞噬着一切,一切都归于灰烬。

    天地都成为了熔炉。

    李桑桑闭上眼睛。

    再见了,高桓。

    再见了,炽热如炉的天地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万字肥章,既然你们想看桑桑女鹅跳楼,满足你们的心愿

    明天开始,火葬场正式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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