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国公府侧门外, 马车候在门外。
陆则将人牵着出了国公府,微微低头,低声道, “你先回府”
江晚芙本来是不怕的, 但陆则眼下要她先走, 她却一下子心里有点慌,说不上来的慌乱,下意识揪住男人的袖口,指尖都泛着白,小声唤他, “二表哥。”
陆则见她这幅样子, 心中戾气更甚,他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只是能叫他放在心上的事不多,在意的人不多,被惹恼的时候也少。但他一个在战场上厮杀的武将, 要说脾气多好,那也不可能。
对江晚芙,他都不曾舍得动她一个手指,就是那时想法子要娶她,都没舍得把人欺负得太狠, 用得是自残的法子。不过出门做一回客, 却受了这样的无妄之灾。
陆则敛起心中戾气,神情也缓和了几分,抬手轻轻碰了碰小娘子柔软的侧脸,温声道,“不会有事的。你先回府, 我回来陪你用晚膳。”
说罢,便喊了声“常宁”。
“你带人送夫人回府。”
常宁应是,带着卫国公府的侍从,守在马车边,仆妇搬来脚凳。
江晚芙自然知道,自己若是留下,帮不上陆则的忙不说,说不定还会给他添乱,抿抿唇,按住心里那阵莫名其妙的慌乱,松开陆则的袖口,轻轻点点头,明眸望着陆则,“那夫君一定要小心,我回家等你。”
陆则颔首,目送她被仆妇扶着,上了马车,又等马车走远,才转过身,疾步踏进成国公府。
客房里,虽有仆妇端水进出,却仍是悄无声息。
陆则就站在床榻边,垂眸注视着太子。他虽喊太子一声“表哥”,但在他心里,刘兆除了会投胎,当真没有半点值得旁人追随效忠的地方。
他再没见过比他更蠢的人。这样的人,竟然是大梁未来的国君。
如果说,他从前只是看不上刘兆这个人,但看在母亲的份上,他不至于对他厌恶至此,至多无视便是了。但不知从何时起,他对他的那种厌恶,竟深入骨髓,偶尔在宫中见他,戾气和杀意,总是从心底缓缓升起,久久不得散去。
今日更是如此,陆则站在床榻边,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
李毅亦站在床边,手不自觉扣在腰侧刀柄之上,习武之人的敏锐,让他察觉到一丝的不对劲,正当他紧绷着身子的时候。
昏死许久的刘兆,醒了。
他睁开眼,先看见床榻边的陆则,下意识被他的眼神骇到,整个人朝后一缩,头撞在床头的横栏上,头昏脑涨,几欲痛裂,眼前顿时天旋地转,“呕”地一声,吐了自己一身。
酒糟和肉糜腐烂的恶臭,顿时弥漫开来。
刘兆自己也被恶心得不行,顾不上其他,虚弱无力道,“孤头晕”
李毅皱眉上前,屈膝跪在床边,“殿下”
刘兆却压根顾不上理他,李毅只得叫太医进来,太医匆匆被叫来,早就吓得半死,自然不敢怠慢,忍着恶心,一阵望闻问切,在刘兆“孤头晕”的嚷嚷声中,道,“殿下乃钝物击打,导致的脑络淤阻,头晕欲呕是正常反应,臣建议服用化瘀汤,辅以针灸。”
短短几句话,刘兆又吐了一回,吓得那御医双腿直颤,被他赶出去熬那劳什子化瘀汤去了。
刘兆折腾的时候,陆则就不远不近站着,也没开口,神色淡漠,犹如看着什么跳梁小丑,待他安静下来,陆则才抬眼看向屋外,微微颔首。
高思云见他点头,忙领了群內侍进门,先给太子磕了头,才恭敬道,“陛下得知殿下遇袭,震怒忧惧,命奴才迎殿下回宫。”说着,又转身跪向陆则,道,“陛下听闻世子也在,请世子护送殿下入宫。”
刘兆这下不折腾了,听得眼皮一跳,怎么会闹到父皇那里去
但他的意愿,显然已经不重要了,太子身份再尊贵,也越不过皇帝。高思云说罢,立即请太子下榻,刘兆磨磨蹭蹭,朝自己的內侍使了好几个眼色,见那內侍机灵,滋溜一声钻了出去,他才松了口气,被人扶着出去了。
刘毅急忙要跟上,陆则却不急不缓,落在了最后,随从上前,陆则开口,“想办法和周云娥递话,无论食水,一律不要进。另外,去周府传话,让周盛进宫请罪。”
随从应下,立刻退了下去。
陆则不慌不忙跟上去,上马,护送太子入宫,众人直接进了东宫,宣帝和孙皇后却已经先到了,太子妃立在孙皇后身侧伺候。
宣帝看了眼浑身脏污的太子,皱了皱眉,叫他去洗漱更衣,又叫了一路跟回来的御医,问过太子病情,才松了口气。
太子再没出息,他也就这一个儿子。真要出了什么事,朝堂都要震荡。
宣帝略微松了口气,便立即叫人将今日负责守卫的李毅和伺候的內侍喊来问话,“太子究竟如何遇的袭”
李毅张口要答话,內侍却抢先道,“回陛下,自陛下罚殿下禁足,殿下便一直闭门不出。直到昨日,成世子府上世孙百日宴,给东宫递了帖子,殿下本不欲出宫,却思及成国公府先祖曾于危难之际,不顾自身安危,引走围兵,高祖得以脱险。殿下才决定赴宴,去了成国公府上。殿下许久未碰酒酤,不过小酌几杯,就醉了。奴才扶太子回厢房休息,半路太子说要歇一歇,口渴吩咐奴才去取茶水,奴才以为,既是在成国公府里,想必闲杂人等是进不得的,又见殿下催得急,便匆忙前去取茶水。岂料这一去,殿下就出事了。奴才伺候不周,还请陛下责罚”
说罢,内室伏地磕头,哐哐几声,青砖上顿时落了血迹。
宣帝一贯性仁厚,皱皱眉,“行了李毅,你说。事发之时,你在何处怎会独留太子一人”
李毅其实更冤,他不算太子心腹,太子做某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从来都把他打发得远远的。今日也是,一进成国公府,太子就让他在门口候着,还是出事后,內侍出来喊,他才得以进门。
他低头,“殿下入成国公府后,便命末将在府外候着。”
话说到这里,基本就定性了,奴才伺候得不好,禁卫护卫不周,成国公府也有错,唯独太子,还挺冤枉。本来是念及孝道,才出了趟门,结果被打破了头。
但宣帝心里却隐隐觉得,这事没有这么简单。
“既明,你来说”宣帝抬头,看向一侧的外甥。
洗漱出来的刘兆紧张得咽了口口水,死死盯着陆则。
陆则面色淡然,上前拱手作答,“事发之时,微臣并不在场,因内子在成国公府赴宴,臣去接人,才得知太子遇袭,怕再生事端,便带人留在了成国公府。”
宣帝还没说什么,一旁的孙皇后起身,擦着泪,俯身就要跪,“都是臣妾教子无方,才扰了陛下清修。”
太子见状,也跟着跪了下去,哭着“真情实意”,他一跪,太子妃也跟着跪了下去。屋内众人,自然没人站着。
宣帝见皇后哭得泪眼涟涟,又看太子头上还在渗血的纱布,心里有些歉疚,正要开口。殿外高长海进来了,跪下道,“陛下,吏部周大人来了。”
宣帝皱眉,叫众人起身,“他这时候来凑什么热闹,有什么事,呈折子给内阁。”
高长海道,“周大人是来请罪的,眼下在御道上,长磕不起。”
宣帝皱眉,忽的扫了眼一旁的太子,心里一跳,开口道,“让他进来”
高长海赶忙应下,起身出去,只片刻功夫,便带着周盛进来了。周盛身材清癯,蓄着胡须,一进门,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涕泗横流,“陛下,微臣教女无方,特来请罪 小女伤及太子殿下贵体,罪该万死微臣愧对陛下多年信重,还请陛下革职降罪”
说着,摘下头上乌纱帽,连同腰间的象牙腰牌,一同举在头顶,磕得头破血流,声泪俱下,比起先前那內侍,更叫人不忍卒看。
宣帝却是沉下了脸,没看一旁面色难看的太子,起身上前,亲自扶周盛起来。
周盛不敢起,伏在地上。
宣帝闭了闭眼,“高长海,叫人把周家女带来,朕亲自审问”
这话一出,太子脸色大变,额上出了冷汗,他本以为,父皇会把案子交给一向信重的胡庸,胡庸自然会替他遮掩。且到时候,那女子已“畏罪自杀”,就算案子交给旁人,也查不出个什么。
但眼下,周盛这么一闹,看父皇的反应,分明是有所怀疑,眼下唯一的希望,就是胡庸的人动手够快,那周家女已经“畏罪自杀”。
但很快,周云娥就被人扶着进来了。
她换过一身整齐衣衫,面上仍是木然之色,唯独看到一旁的父亲时,才缓缓流下泪来。
周云娥年岁不大,看上去只十三四的样子,衣衫虽整齐,但仍然遮不住她脖颈处的红痕乌青
、细白手腕处的手印,发生了什么,一目了然。
宣帝只是不管事,但他还没到糊涂的年纪,看了眼形容凄惨的周云娥,心里已然明白。
他一贯知道太子贪恋女色,东宫中宫婢,但凡有几分貌美者,多为他所幸,但太子妃膝下无子,他对于太子的行径,多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岂料他放肆到这样的地步,连臣女都不肯放过。
这样十三四的小娘子,手无缚鸡之力,竟成了这等子內侍口中,刺杀太子的凶手了
宣帝合眸,觉得有些累,良久才开口,“今日起,太子禁足东宫。其余人,先退下。”说罢,亲自上前,扶周盛起身,温和道,“带你女儿归家吧。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周盛叩谢圣恩,颤颤巍巍起身,同女儿周云娥出了门。周云娥面上满是木然之色。
孙皇后及太子妃也被遣退,唯独陆则,被宣帝叫住,“既明,陪朕说说话。”
陆则止步,站在宣帝身侧。
宣帝开口,“既明,你说,这事朕该如何处置”
问出口后,宣帝不等他开口,反倒自己摇摇头,道,“罢了,为难你做什么。听张元说,你在刑部干得不错,朝臣多有上折子,提起刑部断案远胜从前。”
陆则垂眼,“微臣分内之事,首辅过誉了。”
宣帝一直很欣赏自己这个外甥,宠辱不惊、谦逊低调,日后定能成肱骨之臣。听了这话,又勉励他几句,才道,“你也回去吧,别叫皇姐担心。”
陆则应下,拱手出殿。他出了皇宫,便径直回了立雪堂,刚进月门,便见小娘子一路从曲廊上奔来,整个人扑进他的怀里,眼睛含着泪,喊他一声,“夫君。”
陆则差到极点的心情,竟一下子好了,如暖阳照耀,阴霾尽消。
他应她一声,“嗯。”顿了顿,又淡淡唤她乳名。
“阿芙”
这是他第一次喊她这个小名,喊出口的时候,却很自然,仿佛从前喊过很多次一样。大约是上辈子,他便一直这样喊她的。
江晚芙担惊受怕了一下午,整个人犹如受了惊的小鸟儿似的,无比依赖地靠在陆则胸膛,听他喊自己,小声地“嗯”了一声,也不知回什么,便讷讷回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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