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第 160 章

小说:云鬓楚腰 作者:白鹿谓霜
    160

    惠娘和白嬷嬷出去了,江晚芙独自一人在屋里静静坐了会儿,才叫了纤云进来。

    纤云和菱枝还是她的贴身丫鬟,但已经不是每日都在她身边了,两人都开始带新人。这是江晚芙前些日子特意考虑过后,跟两人说过的。她想等孩子出生后,没那么忙了,便开始给纤云和菱枝选人家,待嫁嫁人,就是要再回来她身边伺候,也没那么快的。

    女子嫁人是很重要的,江晚芙也怕耽误了身边人,所以才提前安排。

    纤云进屋来,看江晚芙坐着,便主动问她,“外院新送了一箱杂书来,要不要取来给您看看奴婢再叫丫鬟端些糕果来,膳房大师傅今日炒了锅吊瓜子,小丫鬟们都去讨”

    江晚芙轻轻摇头,她哪里静得下心看书,但又怕去了陆则那里,被他看出什么,他那个人又一贯太敏锐了,她索性起身,“出去吹吹风吧。”

    纤云拿了披风来,服侍她穿上,又取了袖炉来。主仆一起出去,沿着回廊慢慢地走,真的是到了冬天了,显得格外的萧瑟,天也很阴沉,压得低低的,看得人觉得心情莫名沉重。江晚芙吹了会儿冷风,觉得脸上冻得冰凉凉的,都有些冻僵了,但乱糟糟的思绪倒是好了些,正准备说回去吧,却听得立雪堂月门的方向,传来嘈杂的声音。

    纤云看了自家主子一眼。江晚芙便道,“叫个婆子过去看看吧。”

    纤云很快叫了婆子过去看,不多时,那婆子却领了个女子回来了。那女子身形窈窕,姿色清秀,穿一身杏黄长袄,柳绿的马面裙,盘着妇人髻,怀中还抱了个稚儿,一见到人,就扑通一下跪了下去。纤云一看这阵仗,立马看了一眼那婆子,这么个妇人打扮的妙龄女子,抱着孩子,一进门就是扑通跪地,生得还貌美,实在很容易叫人产生什么不好的联想。

    那婆子被纤云看了一眼,忙开口解释道,“这位是二房的荃姨娘,她方才闹着要见夫人,奴婢们拦都拦不住。”

    其实也不是拦不住,姨娘大小是半个主子,她们当奴婢的,也不好真跟她动手。更何况,她还抱着五少爷。她们便更不敢了。

    那婆子话毕,荃姨娘便也急急地开了口,她膝行上前,怀里还抱着孩子,伸手就要抓江晚芙的裙摆,被纤云眼疾手快给拦住了,她抓了个空,却也顾不得,面露哀求之色,急急地道,“世子夫人,奴婢求您救救五少爷”

    五少爷便是陆二爷新得的小儿子,比裴氏的平哥儿还要早生几个月,但平哥儿是第三代头一个孙儿,洗三满月都热热闹闹的,五少爷的生母不过是个姨娘,就没这个待遇了。就连江晚芙,也只是叫下人挑了些不轻不重的礼送去,还是送到二婶庄氏手里的。

    江晚芙没作声,看了一眼那孩子,却没看出什么不好的,也可能是在睡觉,所以看不出。纤云倒是上前,示意那婆子扶荃姨娘起来,才道,“姨娘别急,有什么事进屋再说吧。五少爷还小,吹不得风,还是叫婆子先抱着进屋吧。”

    江晚芙去了花厅,荃姨娘也跟着进来了,这回得了叮嘱,终于没跪下去了。她畏缩规矩地在圈椅上坐下,屁股只沾了一点。江晚芙屏退下人,只留了纤云在屋里,才开口问,“姨娘急匆匆来找我,方才又说是为了五少爷的事,究竟是怎么了”

    荃姨娘刚才在月门外敢大闹,但此时真到了江晚芙面前,却有些瑟缩了,她看了眼江晚芙,面前的女子实在年轻,脱去披风,露出里面穿着的银丝牡丹团花的对襟长袄,墨绿色的十二幅裙,肌肤白皙如玉,比耳侧的白玉耳坠还细腻,雅致秀丽,沉稳端庄,却又是个花团锦簇的美人。

    江晚芙见她不说话,皱了皱眉,“荃姨娘”

    荃姨娘回过神,也想起自己的来意,连忙开口,“五少爷昨夜着凉了,早上起来就咳嗽得厉害。奴婢想请大夫,但管事的嬷嬷不答应。奴婢实在是没法子了,只能来求您。”

    江晚芙觉得莫名,她是主持中馈不错,但也不是什么事都该她管的。像荃姨娘和她生的五少爷,就该二婶管。哪有舍近求远,求到她这里来的道理

    但看荃姨娘紧紧盯着她,江晚芙便也开了口,“你这事该去寻二婶。”

    荃姨娘闻言忙道,“奴婢知道,但夫人今日不在府里,管事的嬷嬷又不答应,那样小的孩子,生起病来最是凶险的。求您帮帮五少爷吧”

    她说着,眼泪流下来,要起身给江晚芙磕头。纤云一把把她扶住了。

    到底是个孩子,二婶又不在府里,江晚芙也没多迟疑,便叫婆子去请大夫。大夫很快来了,去屋里给五少爷看诊,纤云却又进来道,“二房的竹嬷嬷过来了。”

    这动静迟早要惊动二房,江晚芙也不奇怪,揉了揉额,示意她把人叫进来。竹嬷嬷一进门,规规矩矩地先磕了头,然后便是请罪。

    “实在是奴婢做事不周,才叫荃姨娘惊扰了您。”请了罪,才开始说事,“中午荃姨娘派人来说,五少爷咳嗽得厉害。奴婢不敢耽误,便立即赶过去了,问过伺候姨娘和五少爷的丫鬟婆子,都说五少爷喝水呛了一下,才咳嗽了几声。奴婢这才没有请大夫,并非故意不请的。”

    顿了顿,又道,“夫人是不会害五少爷的。老爷本来想把五少爷交给夫人养,记在夫人名下,但夫人也没有点头,说五少爷还小,不好离开生母。平日吃穿用度,也不曾短缺了荃姨娘和五少爷,送去的都是好东西,夫人连自己的私库都没不舍得。实在是荃姨娘有时太紧张了,五少爷喝了奶吐,其实是很寻常的事,她都哭着要换乳母,说乳母照顾得不用心。”

    一番话说下来,有条不紊的,说辞也很清晰,江晚芙倒不怀疑竹嬷嬷会撒这种慌,丫鬟婆子一问就露馅的事,她一个管事嬷嬷,属实没必要去谋害庶出的少爷。否则就算是二婶,也保不住她的。

    江晚芙轻轻点头,“她既求到我这里了,我也不好坐视不理。等会儿大夫看过,你便服侍荃姨娘和五少爷回去吧。”

    竹嬷嬷恭恭敬敬应下,起身退到一边站着。

    大夫出来,自然知道坐着的江晚芙才是发话的人,上前跟她禀告,“小儿噎食犯咳,只要吐出来了,就没有大碍的。倒不必开什么药,一岁不到的孩子,不比大人,最好还是少服药为好。”

    这话便跟竹嬷嬷的话对上了。

    既然不用开药,纤云便叫婆子送那大夫出去了。竹嬷嬷得了允许,便带人进去,打算接荃姨娘和五少爷回二房,婆子抱着五少爷,孩子被仔仔细细裹在宝蓝的披风里,江晚芙看了眼,便晓得竹嬷嬷是个细致人。

    她也没心思管二房的事情,这事便算了了。但荃姨娘却还要进来给她磕头道谢,江晚芙开口免了她的礼,看了看眼睛红肿的荃姨娘,到底是开口提点了几句。

    “姨娘下次再遇上这样的事,还是去找二婶。二婶不在家,找嬷嬷也是一样的。带着五少爷这样跑出来,实在不合适。下回就不要做了。”

    荃姨娘脸上一白,抓着衣角,嗫喏着道,“奴婢也是没法子了。嬷嬷不肯请大夫,五少爷又还那样小,要是出了事,奴婢也活不下去了”她说着,看了眼坐在圈椅里的江晚芙,心中酸涩难过,如鲠在喉。

    这样的女子,金尊玉贵,既是正室,又得老夫人喜爱,主持中馈,想必一辈子都没吃过苦,看过旁人的眼色,如何能懂她们这些做姨娘的难处呢若是可以,她也不愿意这般不体面地抱着孩子跑出来,但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江晚芙听得沉默,她也不是不理解荃姨娘的想法。国公府就这么大,各房有点什么事,该知道的都知道。陆二爷是宠了这荃姨娘一阵子,但现下有了新人,荃姨娘便也失了宠,一门心思扑在儿子身上。江晚芙是晚辈,不好说长辈的不是,但男子薄情,不出意外,荃姨娘下半辈子也就指着五少爷过日子了,也不怪她如此小心谨慎。

    这世道的女子,多半命苦。尤其是当了妾室的,更是艰难。

    江晚芙也不想和荃姨娘计较什么,抬起眼,轻道,“姨娘小心五少爷,是没错。但姨娘可还听过一句话,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姨娘盼五少爷好,不该只看眼下,更要为他日后。为着些许小事,闹得人尽皆知,眼下姨娘可以做,但日后呢总要为五少爷考虑才是。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姨娘总不能指望人人都来体谅你。”

    荃姨娘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这话富有深意,但等她想问,江晚芙已经示意纤云送客了,她便只能起身出去了。

    江晚芙端茶喝了一口。她不过心有不忍,提醒几句。至于荃姨娘明不明白,却与她无关了。

    竹嬷嬷刚才那话,虽说没有撒谎,但未必没有隐瞒了些心思,无非是觉得荃姨娘没事找事,仗着自己生了儿子就张狂了,便借机治一治她,否则叫个大夫,就当给荃姨娘安安心,也不是什么大事。二房难道请不起个大夫麽但荃姨娘没明白,关心则乱,干脆跑出来闹,这事明面上看着是过去了,竹嬷嬷也认了错,但其他事却没完。

    荃姨娘要是聪明,能认清现实,就知道唯有低调行事,对主母恭恭敬敬的,才能在失了宠爱的情况下,保全自己和儿子。

    过了会儿,外头的小丫头打了帘子,惠娘走了进来。江晚芙屏退丫鬟,才叫她到跟前回话。

    “奴婢一路盯着,药是石大夫带来的药仆,亲自从石大夫手中接过去,一路没有第二个人经手,直接送到熬药的地方。那药仆也一路没有别的动作,连桑皮纸都没有打开过。”

    江晚芙听得皱起眉,“惠娘,你确定你看清楚了没人碰过药”

    惠娘果断点头,这种事情,她怎么敢胡乱说,“奴婢不敢胡说。”

    江晚芙垂下眼帘,这事知情的只有惠娘和白嬷嬷,二人一个是她心腹,一个是祖母所赠,都绝无可能背叛她,她怕走漏风声,连纤云和菱枝都没有说。怎么会抓不住换药的人这不可能的,那人就是再厉害,也不可能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可为什么偏偏今天没有换

    江晚芙苦思不得其解,右手揉了揉额角,脑子里仍是乱糟糟的,理不清楚,总感觉自己忽视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她深吸一口气,花厅里静悄悄的,这时有丫鬟在外敲门,手里抱着两匹雪白的料子,进来问惠娘,“惠妈妈,夫人要的料子,库房送来了。是送去暖阁还是正屋”

    惠娘开口拿主意,“先给我吧。”

    丫鬟屈了下膝盖,小心将细腻的绸缎摆在案上,退了出去,将门关上。一股冷风从缝隙里灌进来,吹得江晚芙面上一冷,她抬起眼,余光落到摆在桌上的绸缎,倏地一愣,像是被什么狠狠砸了一样,后背陡然生寒,脑海里飞快划过几个被她忽视的细节。

    原来的安胎药,是灶房的婆子在熬,从来没出过事,偏偏换了地方,便立即出了问题,这未免太巧了些平心而论,灶房应当更好下手才是,人多事杂,每日进进出出几十个人。

    她之前想得很简单,既然白嬷嬷看出来,药渣有问题,那药被送进去之前,就已经是不对的。那唯一的可能,就是路上被人换了。但她没有想过,还有一种可能。

    药没有被换,是因为一开始就不是安胎药。所以无论她派多少人盯着,都不可能看到药被换了,因为一开始,就根本没有对的药。

    从头到尾,就只有一副药而已就是堕胎药。

    “石大夫是我从山西请来的名医,最善妇科,让他给你看看”

    “我看吴别山因他女儿的事,很是伤神。他太太也病倒了,只怕他顾不上府里。往后他来不了,就让石大夫过来”

    “夫人的药是谁在熬”

    “明日夫人的药,与我的一道交给石大夫。灶房太乱。把药方拿去给石大夫看看,能不能改得不那么苦。”

    还有那天,惠娘端药进来。他忽然从她手中夺走了汤药时,说的那句“太烫了。再等等吧”但后来,他也亲手把药端给她了。

    惠娘在一旁,见自家主子不知为何,脸色倏地一白,犹如受了极大打击一般,连素日的沉稳都不见了,她还从未见过她这样失魂落魄的模样,吓得心里直跳,忙握住她的手,嗫喏叫了声,“夫人”

    不等她问什么,江晚芙已经握住了她的手,她用了很大的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维持表面的平静,却连身子都在轻轻战栗着,她闭了闭眼,开口道,“惠娘,你去替我办件事。”

    惠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看江晚芙的脸色,根本不敢问,颤着声道,“您说”

    过了片刻,门口守门的丫鬟看惠娘从里面出来,还恭敬叫了声“惠妈妈”。但惠娘也没有理会她,而是匆匆朝回廊的出口处去了。

    花厅里其实很暖和,烧着地龙,江晚芙独自一人坐在圈椅里,却觉得浑身都冷得厉害,有一种森然的寒意,从她的脚底,一点点往上爬。

    西北风凛冽,吹打着窗户,发出低低的呜呜声,像是某种动物的呜咽声。

    恍惚之间,江晚芙感觉自己好像分成了两半,一半天真乐观地想,肯定是我猜错了,是我误会了,陆则有什么理由害我们的孩子呢总不会是怀疑孩子不是他的吧他根本没有理由做这些。

    一半却漠然地站在一旁,神情冷淡,语调也冰冷得可怕。

    是麽,天底下会有这么多巧合麽吴别山做得好好的,陆则为什么忽然要换大夫为什么换了大夫,安胎药就成了堕胎药他为什么先不肯让你喝,却又亲手端给你,难道不是他当时犹豫了你仔细想想,大夫是他从山西找回来的,他真的可能毫不知情麽

    可能麽

    不要自欺欺人,江晚芙

    你为什么会觉得,他绝无可能伤害你

    江晚芙闭上眼,想忽视那个声音,那冷冷的声音却越来越近,仿佛有人在她耳边,低声呢喃着一般,她用力抓住圈椅扶手,承受不住地蹲了下去,将自己蜷缩起来。万籁俱寂,除了风声,她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手摸到小腹上,试图从中得到一丝慰藉,那萦绕在她耳边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屋外传来丫鬟低低的说话声。“算上今年,我进府就有三年了,嬷嬷说,我今年可以请假回乡看我爹娘,我爹上次跟我寄信说,我哥哥娶了嫂子了。我还没见过我嫂子呢”

    “真羡慕你啊我也好想我娘啊,我想吃我娘做的馅饼了。”

    “你不要难过嘛。我给你带馅饼回来好不好”

    “真的呀”

    丫鬟叽叽喳喳聊着家里的事,什么哥哥娶了嫂子,什么家里去年买了两亩田,好的坏的,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江晚芙抱着膝盖,一言不发地听着,心神恍惚间,觉得身上的寒意也一点点褪去了。

    她站起来,擦掉脸上的眼泪,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了出去。

    不管怎么样,她总不能退缩到连确认都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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