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九章

小说:江湖边 作者:沐乔
    第二天,芙蓉在纸上描下了那个字,拿去静思堂问了先生,先生告诉她,这个字念“筋”。

    “筋,肉之力也。诸筋者,皆属于节。皮、肉、筋、脉,各有所处。”李先生摇头晃脑地念了几句素问灵枢,见芙蓉一脸茫然,敲敲手上的书卷,告诉她“问问你哥哥,孟子告子下中的生死之论写了什么”

    不妨先生会考自己,沈获傻眼,纠结了好一会儿,也想不起来。倒是芙蓉灵光一闪,自己先背了出来“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听得李先生连连点头“劳其筋骨,便是这个筋了。”

    几个孩子的课业进度都不同,先生也就不曾统一讲过课,芙蓉目前还处于启蒙中期,最大的目标就是扫盲,先把常用字学会,平时先生也只让她背一些简单的诗词和经典篇章。沈获三岁就启蒙了,文化水平比她高不少,如今已学到孟子了。

    往常在三爷书房里,沈获总是摇头晃脑地背书,芙蓉记性好,听了几回就全记下了,背得比他还快,不过只回房背给春燕听过,从没在外头表现出来。

    沈获满脸佩服,也有不解,趁先生去给沈茂答疑解惑了,小声问她“妹妹,你是怎么记住的我总是背了这篇忘了那篇。”

    “听你读的时候记住的。”芙蓉也压低声音告诉他,“但是我一个字也不会写。”

    她这么说了,沈获当然相信,心里平衡了不少。

    易筋经里,芙蓉不认识的字可真不少

    一张白绢上头写了那么些字,芙蓉能完整读下来的就一句“出走太阳之前,结于耳后完骨”,但是这些字单个都认识,连成一句就看不懂了。

    什么是涌泉、少阴、太阳

    什么又是五藏、六府、十二原

    一番下来,芙蓉头晕目眩,当务之急,还是先把字都认全了。至于理解,那不是一个幼儿园小姑娘能办到的事,怎么着都得等她上小学了吧

    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拿着这个去找师长解惑,想来不论是李先生还是三舅舅都能给她解惑。可不知怎的,芙蓉下意识就觉得这张白绢的存在不能叫别人知道,哪怕是再亲近的人也不行。

    所以她悄悄藏着这个,没人在时才敢掏出来看一看。好在芙蓉虽然住在老夫人上房,但只有春燕一个丫鬟贴身伺候,平时房里都没人,自由时间还是挺多的。

    类似于“涌泉”“少阴”这等词语都太特别了,芙蓉不敢直接拿去问,只能上学堂时对先生旁敲侧击地打听。后来找到了黄帝内经,终于明白原来那些都是人体里的穴位名称。因名字相近,芙蓉对易经也充满好奇,等后来识字多了,便去沈应书房寻摸了来看。

    此书并不是什么“歪门邪道”,见孩子对此感兴趣,沈应只有支持的份,三不五时还同她讲解一番,令芙蓉的自学进度突飞猛进。

    她实在称得上冰雪聪明,一学就会,举一反三,在静思堂读书的几个孩子里,除了将要举业的沈茂,李先生最爱重的便是她。

    可是,也许是因为兴趣渐渐偏离,原本表现亮眼的芙蓉在开始钻研易经等书后,课业上就变得普通了起来,最后稳定在与沈获差不多的水平。李先生失望之余,也不免调侃这对“难兄难妹”,不仅行止如一,连读书都一样。

    白氏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又熬过了两个冬天,整个人只剩一把骨头,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连走到院中晒晒太阳也做不到。

    她很喜欢芙蓉,芙蓉也对她格外亲昵,平时下了学,总是跟沈获一块儿过来陪伴她。

    看到两个孩子承欢膝下的场面,沈应总是沉默的。白氏对他提出过两次,要认芙蓉作义女,他都没有答应,只是应付了过去。可如今白氏缠绵病榻,眼看着时日无多了,当她再次提出这个请求时,沈应终于不忍心再拒绝,禀明沈老夫人,挑了个好日子,正式将芙蓉认做义女。

    芙蓉心中是愿意的,认了干爹干娘,她心里只当做亲生爹娘一般对待,往日里沈获便如她亲哥哥一般,现在不过是将“三哥”改做“哥哥”,两个人之间还是像从前一样亲密。

    至于沈应,似乎人人都认为他应该高兴,毕竟他对芙蓉的疼爱有目皆睹。然而,当芙蓉给他磕头,喊他“爹爹”那一刻,他的心情,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有人知道。

    很长一段时间,沈应都觉得,也许白氏是发现了什么,才会这样迫切地要在离开前确定芙蓉的身份。或许是他不够谨慎,偶尔透露出的痕迹瞒不过结缡多年的发妻,对最熟悉的人来说,有时候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看透他的所思所想。

    不过他还是想太多了,白氏的心思藏得并不深,认下芙蓉后不久,她又一次从鬼门关被抢回来,气若游丝地告诉他,唯一的遗憾便是不能亲眼看到儿子长大成人,成亲生子。

    当时白氏的父母兄弟都匆匆赶来,白老夫人闻言,握住女儿的手,痛哭失声。几位白氏舅兄纷纷保证,必会好好照看沈获,待他犹如亲子。

    白家大兄有个女儿,年纪与沈获相当,沈应稍微想想就明白了她的想法。许是芙蓉的存在,他的偏爱,两小无猜,叫白氏担心自己去后,儿子会顺理成章地娶了这个一起长大的姑娘。

    她也喜爱芙蓉,但这点喜爱远远比不上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若芙蓉的出身再高一些,娶了也无所谓,毕竟知根知底,性格好容貌也好。等她去世后,沈应一旦续弦,儿子在继母手下讨生活,能过得怎样还未可知。可偏偏柳大人只是一介七品小官,如今还外放岭南,这样一个岳家,有了跟没有差不多,指不定还要拖累沈获。

    趁着最后一些时日,把沈获的婚事定下来,她走得也安心。

    最终,沈应还是遂了她的心愿,在白氏的病床前,与白家大兄交换了信物,给沈获订下他舅家表妹做未婚妻。白氏心愿已了,又拖了一天,终于闭上了眼睛。

    一场丧事,沈府中不说人仰马翻,也着实不算井井有条。原本府中一应大小事务都归大夫人管理,可她早在两年前就将次女嫁了出去,收拾收拾离京走了。二老爷是庶出,二夫人刘氏也不怎么得老夫人欢心,内院管家权交给她,老夫人不仅不乐意,也不放心。

    但老夫人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常常有顾不到的地方,实在无法可想,也只能分出一部分管家权给二夫人。于是后来的沈府就成了二房三房自治,公中事体由老夫人与二夫人协作管理。

    制度混乱,上头好几个主子,能不出大错已经很好了。

    白氏出殡当日,芙蓉摔丧,沈获驾灵,全了孝子孝女责任。爱女英年早逝,白老夫人伤心欲绝,搂着两个孩子哭到晕厥。又惊又痛又累,当天夜里沈获便发起了高烧,还是与他一同守灵的芙蓉发现了,赶忙唤了人来,将他抬进屋中,又遣人去请了大夫来,施诊开药。

    哥哥病倒,守灵的只剩芙蓉一个,本来老夫人担心她小姑娘害怕,派了两个丫鬟来陪她,都被她支走了。夜深人静时分,芙蓉盘膝坐在粗糙的蒲团上,一边给火盆里添黄纸,一边回想这几天所见之人,所遇之事,心中不免添了许多感慨。

    她已经八岁了,比从前懂事许多,很多曾经在书上看到却不懂的东西,也渐渐懂了。

    白氏收她做义女,一开始芙蓉是很开心的,本来她也跟大家一样,以为三舅舅会很爽快地同意。谁知沈应却迟迟没有答应,偶尔还会看着她无声叹息,叫她心下疑窦丛生。

    人的智商是天生的,芙蓉打小就聪明得与众不同,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她能注意到;别人不会在意的事情,她会发觉其中不对。

    当沈获与白家表妹的亲事订下后,别人也许不明白,唯有芙蓉恍然大悟。事出必有因,仅仅只是喜欢,哪里够让白氏拖着病体也要再三催促沈应确定她的义女身份哪怕芙蓉真心认为自己智慧与美貌并存,文武双全人见人爱,也不敢自信到这个地步。

    白氏百转千回的心思会让沈应感到无奈,但不会给芙蓉造成任何影响。她只是有些伤感,尤其是看到白老夫人哭到昏厥时,心中又温柔又难过地想世界上爱孩子的母亲那么多,偏偏我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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