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第五十七章

    以前昭昭如何巧言令色, 如何引诱蛊惑,荆沉玉都能不为所动,安然稳坐。

    可现在她稍稍和颜悦色一些,他就有些把持不住。

    他反手握住她, 眼都不眨便用珍贵的真气为她拔除那花剩余灵力。

    昭昭感觉到属于他的真气在体内游动, 忍不住低吟一声。

    那是种很微妙的感觉,他的真气和他人一样冷冷的, 她从头到尾被那真气走了一遍, 简直像是从头到脚都盖上了他的印章,染上了他的气味。

    荆沉玉因她细小的声音滞了一滞,很快恢复正常, 眼眸低垂地继续为她祛除残存灵力。

    元采衣在和江家道明来意后, 江夫人态度就变差了。

    “天枢阁也是名门正宗, 门下弟子已经入魔,就该想法子清理门户, 来调查江家算什么, 暗示是我江家有人害她入魔吗”

    曲春昼隔着幂篱去看江夫人,江善音其实和她不像, 她更像自己的父亲。

    “夫人慎言。”曲春昼勉强说了四个字,已经是极限。

    元采衣知道师尊为难之处, 也了解师尊想说什么,所以代表他说“江夫人,师妹是你的亲生女儿, 我们到这里来是想帮她,请江夫人哪怕不行个方便,也至少不要急着让我们清理门户。”

    江夫人顿时变了脸色,声音尖厉“清理门户是你们天枢阁该做的事, 我只是随口一说,哪里有急着要你们去”

    她退开几步冷声说“要做什么你们便去做,反正我孤身一人,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丈夫死了,女儿入魔,儿子失踪,她好像的确是什么都没有了。

    “君上。”江夫人转向荆沉玉,“你答应了帮我找到果儿,现在可以去了吗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果儿”

    江善果可能是她还站在这里坚持的唯一理由。

    荆沉玉缓缓放开昭昭的手,昭昭小声说“好了”

    “好了。”他低声言语,尾音竟有些不自觉的温润之色,听得昭昭很不可思议。

    “真好了”昭昭尝试着,“多谢你。”

    谢出来了,没什么不舒服的。

    她清清嗓子,又说“我其实没那么讨厌你。”

    嗯,说出来了,一切正常,看来是真的好了。

    昭昭松了口气,迎上江夫人尖锐不善的目光,对方刚才问荆沉玉话直接被无视,荆沉玉只回她,眼睛也只看着她,这让江夫人快要怄死了。

    昭昭也没什么好脸色给她,她瞪她一眼,刚要说什么,荆沉玉把她往身后一挡,回答了江夫人方才的问话。

    “你若急,也可以自己去找。”

    江夫人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什么”她听错了吧

    “君上给了我剑令,也已经允诺了我”

    “本君是答应了你。”荆沉玉走下台阶,在手上施了除尘咒刚才检查过尸体的那只手。

    “可本君还未飞升,不曾有瞬移万里洞察世间各处的通天之能,江夫人若是心急,就只能靠自己了。”

    荆沉玉实在太自谦,他说他没有的那些能力其实也并非一定做不到,可江夫人不值得。

    尤其在她用那种眼神看昭昭之后,他更觉得不值。

    “过来。”荆沉玉侧头唤了一声,昭昭立马跟上。

    “去哪”她拉了一下他衣袖,“我还想去街上转转,昨天的事你还记得吧我想再去试试。”

    “去。”荆沉玉说,“我与你同去。”

    昭昭一怔“可你目标太明显了,你和我一起谁还敢来。”

    “我自有办法。”

    他说完就走,昭昭只能跟上,路过曲春昼身边时她看了对方一眼,曲春昼也正隔着轻纱在看着她。

    他记得她,记得很清楚,在这里见到,曲春昼十分意外,他能算到很多事,唯独算不到关于昭昭的。

    在他的记忆里,昭昭可是和荆沉玉有杀身之仇夺命之恨的,怎么今日这么和谐了

    他不自觉敲了一下元采衣的手臂,元采衣默契地看看离开的剑君,仿佛随口一问道“不知跟着剑君的那位仙子是”

    江家有人回答说“那是剑君的弟子。”

    弟子徒弟

    曲春昼错愕道“他何时收了徒弟”

    能让社恐都震惊得主动问话了,可见这件事的爆炸性。

    江家人说“这谁知道剑君收徒这么大的事,没个仪式也该有个通知,我们刚听到的时候也很是怀疑,可剑君本人在这里,自然不会有假。”

    确实,荆沉玉都表示了,绝对不会有假。

    一个口口声声说要杀他的人成了他的弟子,还气氛和谐地结伴出门,这变化是在太大了,剑君失踪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在镇魔渊救走魔尊的魔族女子又是谁

    曲春昼是不知昭昭魔族身份的。

    他见她的几次,她都戴着长命锁。

    那日在镇魔渊底她其实也戴着,只是夜月眠被放出来,魔尊外放的魔气激发了她体内的魔灵,那长命锁也就暂时失效了,众人也就发现她是魔。

    只是除了燕轻雀,其他人太靠后,忙于战斗,都没能看清她的面容。

    她现在扮做荆沉玉的弟子,倒也暂时稳妥。

    出了江家,昭昭呼吸都顺畅了不少,那么压抑的地方是江善音的家,真不知她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

    “先找个地方避开这些人,我要做件事。”

    昭昭说完就开始四处寻找,荆沉玉沉默片刻,拉着她的衣袖往一处走。

    低头看看被拉住的衣袖,他牵着她袖子的手还隔着他自己的袖子,如此一层又一层的间隔开,好像能让他更自在一些。

    这么忌讳吗,看来昨天那个吻真的是幻觉了,这种连她衣袖都要隔着一层触碰的样子,怎么看都不会主动亲她啊。

    但昭昭其实忘了一点,他本可以不牵她的,说句话她就会跟着。

    他牵了,即便隔着多少布料,都已经是反常。

    将她带到一处四层高的酒楼后面,荆沉玉下了结界,低声问她“何事。”

    昭昭拿起腰间挂着的墨玉玉佩,决定给夜月眠打个电话。

    其实荆沉玉早就注意到这块玉佩了,不管是上面精致的皎月还是旁边的月字,都昭示了玉佩的主人是谁。

    玉佩乃定情之物,未上山修道时,荆沉玉也是世家子弟,深知俗世里男欢女爱,定情之物便是玉簪玉佩。

    她毫不在意他的玉簪,却将夜月眠的玉佩挂在腰间,荆沉玉的心脏像有千万根针在扎。

    昭昭有心事,根本没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她将灵力注入玉佩,皎月闪动,像活了一样开始旋转,很漂亮,可惜大家都无暇欣赏。

    皎月转了两圈缓缓放慢,一点点停下,玉佩那头传来一阵风声,昭昭立刻“喂”

    “喂”夜月眠不确定地学着她的话。

    昭昭放松了一些“行,能打通就行,你忙着呢有这么个事儿。”她将江家的事情复述了一遍,“你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夜月眠那边风声更大了,好像还有惨叫声,他阴阳怪气道“本座能有什么消息本座忙得不可开交,哪里有心思管一个小辈入魔。”

    “那这件事和你无关了。”

    “当然和本座无关你居然怀疑本座”

    “那就得麻烦尊上抽空帮我一个忙,尊上能牵制魔界大魔这么多年,肯定有法子找到这个刚入魔的小辈吧”

    “你刚才还怀疑本座,现在又要本座帮忙,你用得着本座就是“尊上”,用不着就是“你”,真是”

    风声骤然变大,惨叫声也更大了,夜月眠在风声渐小时才不爽道“不就是找江善音吗本座会让人去寻,寻到便告诉你。”

    “三天内给我消息。”昭昭怕他消极怠工,还是设个期限保险。

    “你不要太过分了”

    “是时间太多,尊上觉得我看不起你了吗那两天”

    “三天你等着”夜月眠光速切断联络。

    昭昭叹息,看来不是嫌多,是嫌少。犹记得当初连她想活着这件事荆沉玉都觉得她是在看不起他,还以为修真界的人都这样呢,没想到还有夜月眠这种正常人,真好。

    “他和你真不一样。”昭昭跟旁观的荆沉玉说,“你们真的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荆沉玉气质清冷,一身雪色道袍配上那挡着朱砂痣的珠白抹额,当真是白莲花一样的存在。

    “他是魔。”白莲花的脸色很差,周围的空气都开始凝霜花了,整个人杀气腾腾显然不悦到了极点。

    昭昭懵了,她就打个电话而已,还是做好事,找江善音的行踪,他怎么了受什么刺激了

    “我也是魔。”摸摸手臂,昭昭看了他一会意味不明地说,“你总爱说魔就是魔这种话,你将好与坏看得都太绝对,人还分好人坏人呢,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就不分了吗”

    她指指自己“拿我打个比方,你看我伤害过什么人吗我虽然是魔,可自始至终都只是想活着而已,哪怕我将夜月眠放了出来,也从不允许他做任何坏事,他回了魔界,我也在牵制他,你如今看我,还觉得魔都是坏的吗”

    荆沉玉看着她,清寒的桃花眼里夹杂着几分复杂的忧郁“你害过人。”

    昭昭“不可能”她沉下脸,“你别乱给我扣帽子,你倒说说我害过谁就连跟着我们到了无方城的金盼儿都安然无恙回了蓬莱”

    “我。”

    荆沉玉打断了她,声音轻的没有重量,说出来的一个简单的字却重重砸在她心上。

    “你害了我。”他还在说,“直到今日,未曾停止。”

    昭昭抿紧了唇瓣,她别开头,过了一会才冷静道“你也害了我,我还能活纯属意外,我本该死在那天晚上的,灰飞烟灭,可能连轮回都没有。”

    “那。”荆沉玉慢慢道,“能算扯平了吗”

    昭昭愣住了,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你说什么”

    扯平先不说她都死了一次,他只是受了伤,毁了童子功,扯不扯得平这些。只说他问的问题就很可笑。

    “怎么可能。”昭昭都笑了,“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是现下的平和给了你错觉吗还是你不打算再杀我了”

    如果不是不想杀了,谈什么扯平呢如果他真能就此罢手,送佛送到西,让两人好好分开,以后井水不犯河水,昭昭说不定还真能勉强自己不再报身死之仇。

    但荆沉玉没说话,他没说话其实已经很奇怪了,以他过去的性子,肯定是毫不犹豫地说一个“杀”字的。

    怎么回事,从昨天到今天,好像有什么东西开始不受掌控了,昭昭决定和他分开行动。

    “我去引那些妖,看他们还会不会出现,你去做你的事,别跟着我。”

    昭昭出了结界就跳房子消失,荆沉玉没再跟。

    他站在原地许久,化了玉质面具戴在脸上,再出现在街上时,已是金冠博带,白锦长袍,风吹得他衣袂翻飞,他持剑走在街上,满街的人视线都离不开他。

    他气质身段实在太好,戴着面具都令人惊艳,昭昭站在一处房顶上,看得哼了一声。

    转身离开,她开始在西京街上游荡,钓鱼执法。

    昨日出来那么一小会儿就碰到两个可疑人物,可今天她逛到夜色降临都还没见到他们。

    果然还是打草惊蛇了,都怪荆沉玉,一个修杀戮剑的剑修,遇事能想到的首要解决办法估计就一个,杀。找出来,杀掉,一切问题迎刃而解,简单粗暴。

    眼看天彻底黑下来,昭昭准备先回江家再从长计议,经过主城中心时,却见这里热闹得出奇。

    街上的人比白日里多了许多,有不少结伴而行的男女,眉来眼去的,到处都是荷尔蒙的气息。

    远处还有人在追花车,昭昭仔细看了看,花车有三辆,最先头那辆上是一朵莲花含苞待放的样子,一路有人在花车上往下撒花瓣,那莲花随着往前的距离一点点在绽放,等到了昭昭这里时,莲花彻底绽放,她看见花心里坐着一位仙子。

    吓。还以为会看见里面坐着一个荆沉玉。

    昭昭按了按心脏,也不怪她想起他,实在是这莲花台太适合他了。

    再看第二辆花车,是蚌的形状,现在也打开了,里面也坐了一位仙子,昭昭观她们身上都有灵力,但并不深厚,只是入云境。

    “今年的花仙女比往年都要漂亮,一定能求得风调雨顺”

    人群里都在议论“花仙女”,看来是什么西京的风俗节日,昭昭靠近听了听,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因为西京地处中原最西侧,并不如南陵荆家那般气候得宜,寻常小修士和只得一点灵气入体的百姓们为了维持生活,都还得靠种植灵米灵植生存,是以会每年举办拜露神的仪式,选城中最优秀的姑娘扮做花仙女,百姓皆放河灯,一同向露神祈福。

    这是每年最热闹的时候,刚好就被她碰上了,也是运气。

    再去看那第三辆花车,与前面的都不同,第三辆花车是船的形状,很大,是前面两辆的三倍大小,上面除了撒花瓣的仙子,还有

    这不是那日遇见的蓝衣男子吗

    昭昭当即警惕全起来,悄悄跃上旁边的酒楼,从窗口朝下看,仔细确认对方的身份。

    的确是他,没认错。

    昭昭还没怎么抽出空来疗伤,但没关系,荆沉玉是个战斗天才,他疗伤也快,会抓时间,他好一些她就会好一些,那蓝衣男子修为看着也就在问心境一层左右,不难对付。

    那监视用的花是他放的吗她其实还有那黑衣男子给的药瓶,回去可以让荆沉玉看看,和昨日的花是不是一个出处,他对气味一向敏感。

    正思索间,蓝衣男子突然朝她望过来,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出挑却也没出挑到惊为天人的程度,在修真界看来也算寻常。

    能上花车巡街,应该是城中有些名气的人

    昭昭看到小二上来,顺手拦住“小二哥,打听个事儿,第三辆花车上的公子是什么来头儿”

    小二哥看着昭昭没说话,炙热的眼神让昭昭想不明白都难。

    要灵石这她没钱啊

    混身上下唯一值钱的可能就是脖子上的长命锁和腰间的玉佩了,去江家之前换衣服,那也是荆沉玉给置办的,没要她花钱,她真是好尴尬。

    正局促着,另一手递来一块晶莹剔透的上品灵石,昭昭怔怔地望向身侧,荆沉玉就坐在那里。

    “你怎么在这儿”

    “如何不能在。”他点了一下杯盏,视线落在楼下,“你到了我这里,却问我为何在这,好没道理。”

    上了楼还没看周围呢,可他这么有存在的一个人,她怎么会忽视呢。

    算了。

    “所以他是谁”她继续问小二。

    小二这次回答得特别热情周全“客官您一定是第一次来西京吧连蓝惜公子都不知道那可是咱们西京主城云雨坊的魁首,今年特意做压轴的花仙为西京祈福”

    “云雨坊是什么地方”昭昭瞥了瞥荆沉玉,“还是魁首是青楼那类的地方吗”

    “说得太低俗了客官。”小二一脸不赞同,“云雨坊里都是清倌人,可不是做那皮肉生意的。”

    昭昭挥挥手示意小二可以走了,她坐到荆沉玉身边,凑过去轻声问“他是妖吗你确定吗”

    荆沉玉“嗯”了一声,他挽袖饮茶,姿态优雅,虽然面具遮脸看不全长相,但他望着楼下花车那个眼神,是睥睨的,俯瞰众生的样子,何等的高贵薄凉。

    别说是什么蓝惜公子了,这西京里的任何人站出来,风采都难以与戴着面具的他相比。

    “我追过去看看。”昭昭看不下去,想走,被他拉住。

    还是隔着两层衣袖拦她,他慢慢道“你还想追到云雨坊去”

    “有何不可。”昭昭摊手,“那儿又不是做皮肉生意的,就算是那又怎么了,我”

    我还不能去了吗我不是正合适去吗

    昭昭后面的话没说全,因为荆沉玉的眼神让她说不出口。

    他怎么一副正室脸

    “跟我走。”

    他丢下灵石带她跃下楼,从另一条较为僻静的街道追着花车走,很快到了河水之畔。

    西京只有这么一条河,云雨坊就依水而建,花车还未曾回到这里,河边只有在放河灯的百姓,还有叫卖的摊贩,卖的都是祈福的灵物,还有一些小吃,香气飘过来,配上繁华的街景,让昭昭怅然若失。

    仿佛终于回到了人世间,也是穿书以来头一次这样心平气和安安全全地站着,还有心情欣赏河景。

    美,真的很美,河边河岸人来人往,烟柳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昭昭叹息一声,算了一下花车的距离,对身边人说“还要一会儿才回来,我去那边转转。”

    她走向摊贩聚集的地方,蹲下来看花样百出的河灯,拿了朵芙蓉花的起来看,与那摊主说了什么,笑得不怀好意。

    荆沉玉心跳放缓,见她举着河灯望了过来,手点点那河灯又指指他,嘴角笑意扩大,梨涡甜美,一双含情目,令他如煎似烤,呼吸凌乱。

    “师尊”她还记得伪装的身份,大声说话时不叫他名字,“买这个给我吧我想要这个”

    她晃着手里的芙蓉河灯,他的心便也跟着那河灯一样晃啊晃,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了,什么妖魔鬼怪,什么三界众生,什么都不见了,只有她。

    只有她。

    作者有话要说  晶晶端坐正室脸

    注烟柳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改自菩萨蛮如今却忆江南乐

    作者韦庄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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