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的赵十五

    左师四丁在李唯与子楚逃出邯郸之前就被派回咸阳联络羋煜, 对没有参与他们一路惊险的返秦过程时分懊恼, 此时听说赵十五有可能被救出邯郸就十分高兴, 正要问问自家主上什么时候行动就听到门外传来内侍的声音。

    “殿下,王后请您入宫一叙。”

    子楚听了嗤的轻笑出声, 对左师四丁道“你看秦国是不是个有意思的地方, 父亲与幽闭的姬妾私会, 母亲对自己的继子垂涎。”

    左师四丁是个正经直率的习武之人, 乍一闻子楚所言面上有些挂不住,丹香气子楚在邯郸的艰难忍辱又感到愤然,最后恨声道“吕太傅说过, 只要能达到目的便是,这些比起太子当年在赵所受之辱算得了什么”

    子楚笑了笑,起身道“太傅说的自然是对的, 能救得出十五, 登上秦王之位,我当然不会介意这些拿我当垫脚石的人。”

    咸阳宫的甘棠殿内, 王后芈蓁正在开遍甘棠花的院中看侍女投壶,但她美丽的脸上显然有些心不在焉,摇着李唯送的双面绣花罗扇, 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 露出一点点敷衍的笑容。

    “拜见母后。”

    芈蓁听到子楚的声音仿佛忽然回魂,惊喜的转过头,说话间都带上了楚音“侬怎的在后面过来了,坐了坐了, 亭子外面日头大。”

    子楚从善如流的坐过去,端端正正的与芈蓁保持着尊长与后辈应有的距离,芈蓁遣散陪她玩闹的宫女,侧眸看了英军明丽的子楚许久,待心腹侍女端上甜瓜香果蓓子楚让了吃食才反应过来。

    “母后有心事。”子楚神态松弛的饮着冰好的蜜浆,眼睫低垂,声音醇越低沉,听得芈蓁心中几经荡漾。

    当初芈蓁是喜欢他,可是随着他失却所有远去邯郸她对子楚的感情便也渐渐淡了,只是心底还留着那么一个人的影子,时不时让她在获得中年安国君嬴柱的专宠时遗憾的流连一下少女时对爱人的憧憬。但自从她收到那封“夸父逐日”的信,她心里那颗遗憾的种子似乎就萌发了,待到子楚回了秦国,芈蓁眼见他从一个桀骜不驯强势锐利的少年王子变成温柔谦和、优雅温文的太子,她就益发抑制不住对他的喜欢。更何况嬴柱中年多病,暮气沉沉,就算专宠也难以尽兴,与子楚相比当真是什么都不如,芈蓁怎么能不把心事放在子楚身上。

    “异人。”芈蓁的声音带上一丝娇嗔,左右无人她更愿意和子楚亲近一些。

    “母后有话请讲,子楚洗耳恭听。”子楚温和一笑却杨庄听不出芈蓁的娇媚。

    芈蓁也因他如此而恼怒,小女孩似的故意丢开罗扇不悦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最近忙着做什么呢。”

    子楚揽袖放下茶盏道“我自然是忙着为父王分忧,怎么惹得母后不悦了”

    提起嬴柱,芈蓁不屑的哼笑一声道“他还用你分忧吗,他早已乐而忘返了,可笑还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在我面前做出一副盛宠不歇却体力不支的歉疚模样。”

    “哦,是吗”子楚挑眉,镇定中带出一点刻意的疑惑。

    芈蓁对他的态度有些不悦,哼道“你们可真是父子”

    子楚勾唇冷笑道“那是自然,我身上流着他的血,纵然我十分不愿,又能如何。难不成母后想再看一次我不知天高地与秦王翻脸被迫为质的场面”

    子楚当年因赢诫之死被陷害,与秦昭王多有激烈龃龉,后来他被送出秦国在赵是怎样的境遇芈蓁大概也之知一二,那毕竟是子楚的痛,也是她的痛,若没有那一次他们如何会变成今天这番光景。

    “异人。”芈蓁走近跪坐的子楚,声音柔和婉转起来,她低头看着他道,“异人,你变了很多。”

    子楚唇边带笑,黑澈秋水目中却有戏谑与寒凉,他抬头望着芈蓁,低声道“那你说我该不该变”、

    芈蓁轻叹,有些不忍直视他的眼睛,伸手抚着他完美的侧脸道“秦王的事有我,你不要管他。我让你来只跟你说一件事。”

    芈蓁漂亮的眼睛垂下来望着远处的湖面,有哀伤也有期望“我不想让赵姬来咸阳。”

    羋煜是在秦贵戚芈氏家族的一员,就算他与芈蓁没有什么家族利益的瓜葛,他在邯郸营救赵姬母子和赵十五总也要用到芈氏家族的力量,所以他在赵国的举动芈蓁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

    子楚也不觉得奇怪,只是面色冷淡的说“可是你应该知道,羋煜已经在想办法斡旋他们回秦了,他必须要把我的骨血带回来。”

    芈蓁的目光落在子楚眼睛里,四目相对,她轻声道“我不会伤你的子嗣,我只想赵姬不要出现,可以吗,异人”

    子楚冷峻的面容忽然染上了笑意,那笑容极美甚至有一丝妖异,他说“好,都听你的。”

    他答得那样干脆,让芈蓁都有些难以相信,但很快她就难以掩饰心中的喜悦。异人到底是喜欢她的,就算他曾经也习惯过赵姬,但凡事都有先来后到,她明明比赵姬更早走进他的心里,况且赵国已成往事,在异人眼前的现在是她芈蓁,赵姬已经是过去,她才是能够助他最快坐上秦王宝座的女人,才是配跟他共享秦国的女人。

    芈蓁这样想着就越发高兴起来,她想要对子楚有更多表达,想告诉他她不会让他等太久,但是千言万语在她口中却又难以说出。

    “母后,适可而止。”子楚望向极远处走来的一排宫人淡淡的说。

    芈蓁收回了放在他侧脸上的手,有些不舍却又强自忍下心中的雀跃,点头道“你早些回去。”

    子楚起身行礼,走出凉亭。在他转身的瞬间,唇边的笑容渐渐淡去,只留下眼中明亮到骇人的阴鸷笑意,长衣阔袖在充满了甘棠花香的风中潇洒的激荡。

    李唯原本很快就会回到咸阳,但是途中听说在下榻的不远有村民发现了一座铁矿,李唯致力于用邹衍改良过的白氏冶铁秘方铸造成熟的铁制兵器武装秦军,因此上书秦王嬴柱延缓规程,费了些时日亲自带人去那铁矿探查一番,这一耽误又是一月有余。

    眼看已是盛夏最热的时候,远在邯郸的羋煜终在各方势力的平衡下用偷梁换柱之法将赵姬母子神不知鬼不觉的偷出来。卓原与李唯有约在先,又不知羋煜偷天换日,以为赵姬母子仍在平原君布置的铁桶一般的别院内,羋煜只是带出了李唯的义子,于是他通过国商四通八达的出城门路让羋煜顺利出了邯郸城,还大方的帮他说服平原君,放归了两名吕家曾经的家仆纯娘、邹衍。

    晃动的马车内,八岁的赵十五一脸面无表情,一身简单的黑衣短装沉默的坐在羋煜的对面。

    白衣金带的羋煜扇着邹衍送他的折扇,一边好奇的打量赵十五,一边喋喋不休道“你叫赵十五是吗吕不韦是你义父,你今年应该八岁对不对”

    赵十五冷淡的瞥了一眼满脸好奇的羋煜,偏开眼睛,用冷凉的声音道“我是赵正。”

    羋煜是子楚自幼的玩伴,面对而今容貌酷肖少年子楚的赵十五他实在是没办法不惊奇,继续道“那你小名叫赵十五对不对你真的就只是吕太傅的义子吗你跟异人,哦,或者说子楚就没有半点关系吗”

    赵十五在听到羋煜提起李唯和子楚时忽然笑了,笑得毫无温度,他道“她已经是秦国的太傅了吗呵,真是适合她。”

    “你叫赵正,子楚与赵姬的孩子叫赵政,如此相像。”羋煜说。

    “吕不韦让那小孩叫什么他便叫什么而已。”赵十五漠然道,“至于旁人叫什么,与我何干。”

    羋煜觉得这孩子情绪冷的过分,甚至在他对面坐着都能感到一些肃杀的压迫感,这真不应该是这么小一个孩子给人的感觉。羋煜收起了玩世不恭的好奇,正色道“赵正,你在赵国这两年怨恨你仲父。”

    “祖父病逝邯郸,她却从未露面。咸阳虽远,通信虽难,但身为子女就该如她一般不闻不问毫无音讯她能做出这等事,我不该怨她吗。”赵十五与羋煜相比身量小小,却在用极成熟的语气说出这番话后望向羋煜,似是一种无声的诘问。

    “这”羋煜被他看得一愣,一时语塞,片刻后叹道,“她有她的难处,若是她表现的对你们太过关心,以平原君的精明怎么可能放得过你,她对你越是不闻不问,我才越容易救你出来。”

    赵十五笑了笑,没有回答。

    羋煜觉得他这个意味不明的冰冷笑容像极了当年桀骜不驯的子楚。

    “你和当年在赵为质的秦国公子嬴异人是什么关系”羋煜这一次问的尤其郑重。

    羋煜知道李唯是女子,也曾听李唯说过她有儿子赵十五,甚至知道她对儿子也隐瞒了自己的女子身份。没有见过赵十五之前,羋煜认为李唯说的儿子定是她亲生,毕竟她是女子。可是眼下看着赵十五羋煜却疑惑起来,这个孩子明显有着嬴氏血统样貌的遗传,细看便觉他与子楚年少时的冷傲神情八分相像,羋煜不是没有怀疑过李唯和子楚的关系,只不过他作为子楚的挚友,李唯化名吕不韦与子楚在邯郸相遇最多不过六年,而赵十五已经八岁,按照时间推算赵十五绝不可能是她和子楚的孩子,那么唯一的一种可能就是,子楚在邯郸困顿被囚,为了不让子嗣受到牵连迫害,李唯作为她的门客和心腹,以仲父的身份收养了子楚的孩子。

    这样想来一起似乎就有了答案,难怪在迎回赵姬母子的情况下子楚还特意交代他更要照顾好赵十五,想来同样是儿子,子楚也会更心疼没娘的孩子一点。

    可尽管羋煜觉得自己推断的天衣无缝,却被赵十五一句话击得粉碎。

    “我与你所说的那位秦国公子不过见过几次,并无半点关系。”赵十五回答的平静,无论是那张初具少年模样的小脸还是深沉的黑眸,都没有泛出任何情绪,平静的犹如一汪死水。

    羋煜蹙起了眉心。羋煜是个极其聪慧又懂得看清大势的人,他对人心有着敏锐的洞察,因此当他面对着个这八岁的孩子,他才觉得暗暗心惊。

    “你”

    羋煜话未说完被外面的随从打断了“公子,驿馆到了,请公子今日下榻休息吧。”

    羋煜朝赵十五招招手道“走,这刚出了山的驿馆有意思,叔带你吃野味去。”

    赵十五没有额外的表示,跟着羋煜下了车。羋煜在车下活动了一下筋骨,招呼侍从安排驿馆食宿,特意让赵十五跟他一起用饭,赵姬母子在她们的房间用饭。

    “邹衍和纯娘呢”赵十五在驿馆的大堂内观察了一番下车的众人,问羋煜道,“她们在哪里”

    羋煜一边上楼一边漫不经心道“你难道不晓得兵分两路他们走了别处,放心我跟你仲父保证过,你们几个我一个都不会少的给你待会咸阳。来,我看你也不是爱找麻烦的小孩,想要一路顺利就跟着我。”

    赵十五没说话,深深的看了吊儿郎当的羋煜一眼,径直跟了上去。

    不多时侍从便将晚膳送了进来。

    羋煜拿筷子拨弄了几下,挑眉道“什么野味做的这么糙”

    羋煜的侍从韩不争也是一位心思细腻的楚国剑道高手,跟随羋煜多年,垂眸道“公子,我们的厨子今日在马车上晃晕了,吐了一路,实在没力气为公子准备晚膳,这是驿馆厨子的手艺,卖相差了些。”

    “好吧。”羋煜摊手对小几对面的赵十五道“都听见了,权当尝鲜吧。”

    他说着夹起一块炙烤的山兔肉,刚放到碗里便听赵十五道“等一下。”

    羋煜略带惊讶的想看赵十五,见赵十五从粗陶水壶里倒出一碗冒着热气的水,夹起兔肉在水中涮了涮。

    羋煜只看了一眼便已明白他在做什么,摇头笑道“你这孩子心思还挺细,不过没必要,出锅的时候就验过了,怎么不信你叔我”

    赵十五抬眸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道“我谁都不信。”

    他说着已经从自己白皙的脖颈上取下一颗藏在衣下贴身而带的绿色珠子,在涮过兔肉的水中涮了涮,看着瞬间颜色变浅的绿珠冷笑道“剧毒。”

    韩不争厉声道“不可能,我亲眼看着这些菜在厨下用银针验毒”

    羋煜睁大眼睛故意夸张道“你怎知道就凭这个珠子我就不信这世上还有如此妖异之物。”

    赵十五不屑道“这世上没有什么妖异之物,有的只是化学反应。你说银针验毒不过是观察其是否发黑,可知其中缘由不过是硫化物遇到银发生化学反应生成黑色的硫化银,揩擦不去,故而称其有验毒之效。如今若有人想杀我必定要见血封喉无救治可能,虫草之毒在实际操作中根本没有这么强的药效,然而当今让人顷刻毙命的常用剧毒多为,化学名为不含硫化物,银能验出是因为提纯不足,天生中伴生硫化物故能有所反应,一旦有不成之迷的提纯之法,银根本验不出。不但是,更毒的、银针也不可能验出。”

    羋煜和韩不争听着赵十五一脸平静的说完这些面面相觑,虽然听不懂这个八岁的小孩在说什么,但莫名就觉得很厉害很有道理,甚至有道理到他们都惊呆了的地步。

    赵十五看着他们的表情摇头一叹,一面用干净的布巾擦着自己的珠子一面道“哎,验毒的化学方程式说了你们也不懂,你们只要知道我这珠子其中的化学成分能与那些剧毒的成分发生反应,让它变色就是了。不信,选个活物试试,毒不死算我的。”

    韩不争听了这话立刻要下楼去找只鸡试试,却被羋煜一把拉住,羋煜脸色难看道“快去赵姬母子房中,无论是否有毒,阻止他们进食”

    韩不争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立刻就出了门,还没走两步就听到隔壁一声侍女的尖叫。

    羋煜几乎是在瞬间冲出的房间,当他看到倒在地上的赵姬与她怀中不停抽搐的两岁男孩,他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一刻的震惊,他厉声道“医官带医官来”

    赵姬母子中毒,整个驿馆都紧张起来,所有人都在进进出出的想办法救人,但在这忙乱中,羋煜却忽然敏感的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冷眼望着他们。

    羋煜回头,在这一刻他看到的却是斜倚门边的赵十五,那个不算高的小小少年歪着头,看热闹般望着房中忙乱的众人,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仿佛他能够冷眼旁观这世上所有的不幸。

    羋煜的心震惊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他给人的感觉不是内向沉默,也不是狠毒阴郁,相反他对问向他的每一个问题都会回答,每一句话都说的坦率,只是他的表现让人感到深深的不安,他太有主见,太有城府,心性成熟的令人不可思议。

    赵十五长得像少年时的子楚,却比子楚更冷静成熟,赵十五的性格有李唯冷漠淡定的影子,却比李唯更加置身事外。少年子楚外傲内热,有一颗炙热的赤诚之心,李唯外冷内善,有一颗淡薄的悲悯之心,但这个孩子,他似乎对自己控制之外的事情都能一笑了之,明知是悲他不愿救,明知是险他不会拦,他只在乎他的目的,却不在乎任何无辜的牺牲。

    赵十五察觉到了羋煜的目光,他黑亮的眼睛与羋煜隔空相触,唇瓣微微开启,用口型对羋煜说放弃吧,救不了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连续上班引起了重感冒,打针吃药耽误了一周没更,抱歉亲爱的们,现在回来啦感谢在20191207 00:42:3620191215 23:48: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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