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美意一早就被丫头叫醒。

    “小姐还是快点起来吧。”叫竹笑的丫头给她打帘子,“三爷在外面等着呢。”

    穿着雪白的中衣,美意忍不住在床上滚了一圈,还是迫于明亮的阳光,哀嚎,“他刚回国,不用倒时差,不用休息的吗”

    种玉抿着嘴笑。

    美意无奈起身,瞥见粉色的旗袍,微微一怔,失笑,“去把我那件刚做的袄裙拿来吧。”

    “这是三夫人”

    “拿来吧。”她微微加重语气。

    等会儿要去给老太太请安,如果穿了旗袍,怕是又会起争执,不过是衣服,她不想破坏一大早的心情。

    果然,见她穿着袄裙,老太太也就不咸不淡的说了几句话就放人了。

    出了门,沈曼筠就抓着女儿的手,“过几天整顿好了,咱搬出去。”

    美意安抚的拍了怕她,没说话。

    亚东图书馆内,几位老友已经坐下闲聊了。贾函颐携妻女到达时,大家聊的正欢。

    “来,介绍一下。”贾函颐拉着女儿喊人。“这是我女儿美意,大名同春。美意,见过几位叔叔伯伯。”

    美意攥着小手帕,笑眯眯的和众人打招呼。

    “你家闺女长得不像你,像弟妹。”陈仲甫笑道。“还有这名字,贾同春,一看就是老爷子起的吧”

    “仲甫兄果然聪明。”贾函颐苦笑摇头,“可不是家父当初读红楼入了迷,同春同玉这俩孩子就硬是取了这么个名字。我只能给孩子取个小名。”

    几人说说笑笑,美意只微笑着听着,也不搭茬。

    “美意美意”汪孟邹忽然念叨着她名字,而后哈哈一笑,拉着陈仲甫不放手。“仲甫啊,仲甫。”

    众人都愣了愣,只听汪孟邹指着美意,又指指厨房,“美意延年”

    几人一怔,这才反应过来。俱是哈哈大笑,“美意延年,好一个美意延年。”

    贾家三人都疑惑的看向汪孟邹,都知道美意延年是个成语,但也不至于笑成这样吧

    好在高君曼解惑,她笑着牵美意的手,“我家大小子,叫延年。”

    陈延年。

    美意心尖一颤。

    她读过中国近代史,对于陈仲甫先生还是有所了解。但对他的子女却不甚清楚,恍惚记得,仲甫先生一生多子女,但第一位夫人所生的子女似乎都英年早逝。

    大公子,陈延年。

    她抬眼向厨房看去,只是窗棱影影绰绰,帘子将厨房遮盖的严严实实的,倒是一点儿也看不清了。

    美意却不知,厨房内不仅将他们的调笑声听清了,陈延年还把她看的清清楚楚。

    她长着一张猫儿似的脸,皮肤很白,头发梳成髻,压了只点翠簪子。她微微歪着脑袋向这边张望,下巴尖尖的,眼睛又大又圆,眼尾微微向上挑,漂亮的跟个瓷娃娃一样。

    “哥,这姐姐长得真好看。”乔年透过窗格看出去,就瞧见了穿着一身鹅黄色袄裙的美意。

    陈延年收回目光,“你姐姐长得也好看。”

    乔年不敢辩驳,低头烧灶。

    倒是在灶膛上忙活的婶子笑着说,“这是贾家的二小姐,长得漂亮还有善心,去年办了一家育婴堂的就是她。”

    “那育英堂我知道,听说是和洋人一起合办的”陈延年好奇。

    “也是没办法的事。”婶子叹气,“之前的育婴堂办的风风火火的,但里面的孩子却饿的面黄肌瘦。七八岁的小姑娘被领养,那是领回去当童养媳的。男孩子倒好些,但育婴堂的男孩子,大多残疾,被领养的少。贾小姐没接手的时候,里面不知死了多少孩子了。闹了可大的一个官司呢,听说,都砍头了。”

    乔年追问,“那她怎么敢接手”

    “当然是因为有底气。”婶子利落的翻动铲子,“贾家有钱有势,都是大人物。那洋人叫什么萝卜特说是什么教的,我也讲不来,但是听说在英国也是很大的官。”

    “那他们怎么认识的”延年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也就听说了那么一嘴。”婶子把菜摆好,“你要想知道,自己问去呗。你们是同龄人,好说话的呢。”

    “乔年,给你爹端菜去。”婶子听见招呼声,赶紧把菜给乔年递过去。“我听人说,这同春小姐是最好说话的,你们有什么的,朝她问就好了。”

    美意不知道里面的人在讨论自己,只跟着几位长辈移步。

    乔年上菜时,她还特地看了几眼,觉得这孩子养的怕是不大好,脸上虽然有些肉,瞧着还是瘦了些。

    直到高君曼一声惊叫,她也吓得钻进了沈曼筠的怀里。

    天知道她有多怕青蛙这种生物,即使它画起来可爱,煮起来喷香。但这活着的青蛙简直就是小女生的克星。

    是以,第一眼看到陈乔年,她心里奇迹般的没有任何惋惜的情绪。

    在她面前的,这个长得不错皮肤黝黑的男孩子,即使礼仪再到位,语气再诚恳。以后也许是一位伟大的革命先烈,但现在,那也不过就是一个敢抓青蛙吓唬人的,思想不成熟的男孩子。

    陈延年给几人致歉,抬头瞧见了躲在母亲怀里的美意。她的样子不像单纯的被吓到,更像是真的害怕。略顿了顿,陈延年又向她微微鞠躬,“这位小姐也吓着了,实在不好意思。”

    乔年也跟着给美意道歉,“姐姐,我们没有故意吓你,对不起。”

    美意面色还有些白,但大家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自然不能落了风度,况且这事还真不是针对自己的,不过被殃及池鱼了。她站直了身子,朝他们行了一个万福礼。

    做完后自己也愣了。

    不过一瞬,她便收回情绪,“无事。”

    等再落座,她心里却是沉甸甸的。若是以前的她,不过摆摆手,如今

    回到家中,母亲抱着她长吁短叹,父亲直接跑到祖父书房,商量搬家事宜。

    美意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

    她被自己身体的下意识反应给惊着了。

    以往面对家里人,她认为这么行礼没有问题,但今日见到了几位提倡新文化运动的先驱,却猛然警觉。

    文化是会侵略的。

    她生而知之,带着二十几年的记忆来到这里。新中国平等自由的观念影响着她,让她反对旧文化,批判旧思想。

    但这十五年来,她接受的文化五花八门,却总归呆在这一亩三分地,祖母的旧文化旧思想,真的没有让她受影响吗

    以前没有思考过,今日却一下警醒。

    有的。

    旧思想虽不至于腐蚀她,但却深深的影响她。

    她猛然坐起,转身去了自己的小书房。

    书桌上搁置着许多笔,她拿起钢笔,在纸上快速的书写起来。

    简体字在手中慢慢成型。

    不知多久,她才停笔揉捏酸痛的手掌。

    信笺上落满了简笔字。

    她怔怔坐了一会儿,拿出了蜡烛,又将这一切烧成了灰烬。

    没过几日,贾函颐就带着妻女搬了出去。

    老太太发了一通火,但也没能绑住执拗的幼子。

    贾家分家的早,当年三子娶亲后,贾太爷就给他们分了产业了,只是老人家尚在,这才没有分家。

    如今搬入的这套房子,也是贾函颐多年前购置的。

    美意去隔壁拜访时才发现,这和亚东图书馆就隔了一条巷子。

    “美意来了。”婶子瞧见提着小食盒的美意打招呼。“还书呢”

    “是。”她微笑颔首,“婶子忙吧,不用招呼我。”

    今日守着图书馆的是陈延年,美意搬来也有几日了,他们还没说上几句话。

    陈延年是个冷静自持的性格,脾气有些犟,但还算是知礼。

    原本他们的对话只是例如“什么书”“签个字”什么的,但今天陈延年却突如其来的有些热情,“你也读互助论”

    美意有些惊讶,但还是微笑点头。“是,读了一些。”

    “那你也信奉无政府主义吗”

    “它的想法很好。”美意一开始并不知道什么是无政府主义。只是她的胞弟同玉前段时间一直在家里念叨,她就借了几本书来看。“无自私自利,专凭公道真理,以图社会之进化。”

    “到有些孔夫子的天下大同之意。”

    “无政府主义和大同还是有些不同的。”延年立刻反驳,而后侃侃而谈。“无国界,无种界,无人我界,以冀大同;无贫富,无尊卑,无贵贱,以冀平等;无政府,无法律,无纲常,以冀自由。”

    美意微笑,“是,无政府主义强调民主自由,平等互助。”

    “我觉得,无政府主义是中国的救世之道。”延年眼里闪着光,十分笃定。

    并不是。

    美意心里想着,真正救中国的,是社会主义。

    但她没有反驳。

    “他的想法很好。”美意道,“如果世界上每一个人都能达到这样的高度,对中国来说,才是救世之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延年不赞同。

    美意指着书,“你看,我看了不止一本书,妄图找到走上无政府主义的道路。但我发现,他只是告诉我,未来有那么一天。”

    她笑着问延年,“如果将无政府主义视作一颗星,那你知道,中国人在做什么什么吗”

    “什么”

    “他们在跪着。”美意眼中的笑不见了。“他们看着的是土地,不是星空。”

    “我不反对无政府主义提出的平等互助。那正是我们所期待的世界。但我更愿意去寻找一条让中国人站起来,仰望星空的道路。”

    “落后就要挨打,弱国便无外交。”她盯着延年的眼睛,好似看到了哀鸿遍野,“在鸦片战争之时我们就体会到了。什么叫落后思想,制度,还有,我们无一胜利。要想中国人在世界上有一席之地,除了用智力武装人民,还要用武力武装国家。”

    美意摇头,“不论在哪里,谁拳头硬,就听谁的。但如今何来思想和制度的进步,怕是不久,又要重启帝制了。”

    “你那是暴力革命。”陈延年反驳,“我不敢苟同。”

    “中华上下五千年,哪一次变革没有流血牺牲。就算国内团结一心,但没有武力值的国家,就像抱着金元宝的孩子,任人欺凌。国外势力虎视眈眈,清朝不就是这么亡国的吗”

    陈延年知道她的意思,但还是反驳,“欲攘外,必先安内。”

    “所以呀。”她微微笑了起来,“我们要找一条,适合中国走的道路。”

    “但此前,必须唤醒民智,因为人民的力量,才是最伟大的力量。”

    作者有话要说美意不是跟随者,不是先驱者,她也是一个探索者。即使她知道社会主义能救中国,但她却做不了什么。她和柳眉最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她笃信社会主义,她有自己的思想,不是延年的附庸。她是战友,是同志,他们都有一个爱人,那就是祖国。

    写到后面,总觉得自己的话有点怪怪的,考究党批评指正时,请温柔一些吧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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