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小说:解风情 作者:水怀珠
    “人,不能认命。”

    大概半年前,登州开始出现孩童莫名走失一案,半年以来,无故丢失的孩童近二十人之多。

    一个月前,有船工在暴雨天里目睹观海园外有十余名孩童出没,此事传入登州城内,却不了了之。

    两日前,齐岷、辛益等锦衣卫以客人的身份入住观海园,在禁园里发现孩童被困的痕迹,次日再查,却是人去楼空。

    而眼下,整整十二个不足十岁的男孩被困在冠以“观海园货物”的箱箧里,背后缘由,已然不言而喻。

    辛益给箱箧里的男孩逐一松绑,走回来道“头儿,应该便是那一批孩子了。”

    齐岷环视过眼前这些苍白的、胆怯的脸孔,再看向箱箧底部被洇湿的脏污痕迹,眉间笼着厚厚的阴翳。

    舱里有恶臭味,箱箧打开后,那些气味更浓,齐岷知道那骚臭味道的来源。

    身侧人影一动,齐岷下意识伸手去拉,虞欢指着角落的一人,回头道“是毛毛。”

    齐岷看过去,想起码头那个重金寻子的船夫,松开手。

    虞欢走向货舱角落,看着箱箧里六岁多大、瞪着双茫然大眼的男童,试探着道“毛毛”

    男童蜷缩着孱瘦的身体,闻言肩膀一震,本来空洞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虞欢胸口发酸,伸手接他,靠近时,忽然嗅得一股刺鼻的尿骚味,低头看去,惊见毛毛裤裆一片洇湿。

    不及细看,胳膊突然被齐岷握住,虞欢被拉起来,往外走。

    “叫张峰来善后。”

    齐岷语气低沉,拉着虞欢离开货舱。

    虞欢有些莫名其妙,及至隔壁舱室,抬头道“怎么了”

    “不是嫌臭”齐岷不多解释。

    “尿裤子而已,小孩子嘛,谁还没尿过”虞欢不以为意,却见齐岷脸庞阴着,眉间的那一层翳影根本不散。

    虞欢忽然想起些什么,脸色微变“难道不是”

    齐岷声音难辨情绪“是。”

    虞欢困惑。

    便在这时,辛益从门外进来,汇报道“头儿,除受刑以外,孩子们没有大碍,但有一人伤口流血不止,得尽快找个大夫。”

    “先包扎。”

    “是。”

    辛益领命离开,从头到尾,脸也是阴着的,跟平日里判若两人。

    虞欢宛如雷击一样僵在原地。

    辛益话里的意思已很明白,所谓“除受刑以外”,便是指里面那些男孩都已经被东厂那帮人施过宫刑,成了阉人。

    虞欢思及先前去抱毛毛的那一幕,毛骨悚然。

    以前在王府时,虞欢或多或少听闻过一些关于阉人的难以启齿的秘辛,因为被阉割,那些人没有办法像常人一样控制自己的三急尤其是内急。

    所以,阉人的身上总是带着一股骚臭味,便是爱洁的,一天更换两三次衣服,也难以彻底清除那股像刺青一样耻辱的味道。

    货舱里的十二名男孩被捆绑着塞在箱箧里当做货物运出观海园,保守估算,至少被囚禁了半日之久,在这段时间里,肯定不止一人漏过尿,乃至于流过血,所以货舱里才会弥漫着那一股难以言说的恶臭味。

    虞欢细思至此,全身发麻,每个毛孔都似被针尖戳开,忍不住拢起双臂。

    “怕还是恶心”

    齐岷坐在案前倒茶,拿了一杯递过来。

    虞欢一愣,顺着他节骨分明的手指看过去,蓦地想起来他也是遭受过这种酷刑的人,胸口顿时像被钝器狠狠重击了一下,指甲几乎要嵌进胳膊肉里。

    齐岷发现她神色不太对,眉峰渐拢,不再调侃,用指敲茶杯“喝茶。”

    虞欢嘴唇发白,看向那一杯茶,怔忪半晌,才伸手握过来。

    齐岷并不清楚她内心所想,只以为是被货舱里的事情影响,开解道“人还在,能回家,总比葬身荒野好。”

    虞欢握茶杯的手微抖,想起齐岷全家罹难,他孤身一人被流放至海边受苦六年的事,心脏越发像撕裂一样,泪水涌动,眼圈顿红。

    齐岷默然,便欲一探究竟,虞欢偏开头,深吸一气“田兴壬为什么要这样做”

    齐岷能听出她声音微颤,似带着恨意,又似暗藏着痛楚,心里疑窦更深,少顷才道“豢养杀手。”

    虞欢颦眉。

    齐岷解释道“东厂能在朝廷里一手遮天,一半靠皇权,一半靠杀手。负责替冯敬忠豢养这些杀手的人,便是田兴壬。去年年底,东厂倒台,田兴壬提前获悉消息逃离京城,带走了一批潜伏在京城里的暗哨。如今他派人在登州四处拐掳男童,施以宫刑,应该是为储备精锐,以备来日东山再起。”

    “养杀手,就一定要阉掉他们”

    “这是东厂的规矩。”

    虞欢悲愤填膺,噙泪看回齐岷。

    齐岷“还有什么想问的”

    他表现得很平静,似乎那些伤痛根本与他无关,虞欢含着泪道“你是他养的杀手吗”

    齐岷看着她泛红的眼睛,大概明白她为何如此了,否认道“不是。”

    虞欢却似乎没有听出这句话里另一层否认的意义,究问道“那,他欺负过你吗”

    这个问题她之前问过,那次是借着酒劲,这次不一样,她问得很清醒、很确切,像一位要为稚子讨回公道的母亲。

    齐岷意外自己竟然会联想到母亲。

    心底蓦然涌上一股久违的感动,为这种类似于来自母亲的关怀,又或是在苍茫天地里被凌辱磋磨后的一次爱怜和庇护。

    齐岷想,他大概是漂泊得太久,孤孑得太久了,以至于这一刻竟会觉得这种关切充满诱惑,令他不再想去深究是真是假。

    “欺负过。”

    虞欢眼圈一涩,泪水涌下来。

    齐岷看着那泪,哑声道“为何流泪”

    虞欢眼眶的泪涌得更凶,转开头,伸手揩拭,发现揩不完,起身便走。

    齐岷伸手拉住她,往回一带,虞欢又一次跌坐在他怀里,泪水似珍珠散落。

    齐岷抱着她,数次克制住去接那些珍珠的冲动,再次哑声“回答我,为什么。”

    虞欢凝视着他,双手按在他肩头,眼圈泛红,嫣唇微颤“你觉得是为什么”

    齐岷半晌说不出话来,心底激流翻涌。虞欢今日为何突然色变为何执着于东厂的人是否欺负过他为何又要在他承认以后流下泪来其实,他大概有答案,像被阴云蒙蔽的天幕,隐隐约约有一束光辉,只是他在黑暗里待得太久,所以不太敢相信,更不敢去认定。

    对峙间,舱外又一次闯进来一道人影,虞欢埋低头,与齐岷的姿势显得更暧昧。辛益抬眼见着这一幕,大为震惊,刹住脚转开头道“头儿,前面来了一艘船,也是周家船行的,那些船工还被绑在甲板上,如何处理,还请头儿示下。”

    齐岷看着脸露赧怯的虞欢,道“押回舱内。”

    “是。”辛益应声,却没有立刻走,“还有货舱那边”

    “我会来的。”齐岷打断。

    辛益这次没敢再逗留,吞一口唾沫,灰溜溜走了。

    舱室安静下来,齐岷看着虞欢“以前不是很喜欢这样,这次怎么害羞了”

    虞欢本来垂低的脸再次偏开,瓮声“我不想别人看见我哭。”

    齐岷不语,抱着她起身,再转身把她放回座位上。

    虞欢的下巴被他抬起来,面颊一热,是齐岷在替她擦拭泪水。

    虞欢抬起眼,眸光漉漉,鼻尖发酸。

    齐岷的指腹上长着粗厚的茧,擦过面颊时,触感温热而粗粝,他大概是第一次为女人拭泪,力道有一些重,大刀阔斧的,却又像在揩拭着一件珍品,不容许蒙尘分毫。

    “我不是阉人。”齐岷忽然解释,惊得虞欢瞳仁震颤。

    “不必为我难过,”齐岷眼神认真,补充道,“如果是的话。”

    虞欢愕然,看着齐岷离开舱室,久久不能回神。

    福船已驶入海域中段,四周不时有帆影穿梭,糊弄完那一艘同样隶属于周家船行的商船后,辛益松一口气,看向齐岷。

    “头儿,大概再有一个时辰就要到岸了,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弄”

    甲板上海风正大,齐岷眺望登州的方向,道“叫船家来一趟。”

    船家先前被扔在舱里,又是给齐岷揭穿罪行,又是被辛益踹踢恫吓,早吓得浑浑噩噩,这厢被揪来,立刻又开始求饶。

    齐岷道“交货地点是哪儿”

    船家答道“登州码头”

    “接货的人有多少都是什么人”

    齐岷继续审问,船家却再答不上来,坚称自己跟那拨歹人并非同一伙,甚至连那十二口箱箧里藏着这半年来失踪的孩童一事都一无所知。

    辛益低声道“田兴壬一向狡猾,肯定不会轻易透露身份,船家应该没有撒谎。”

    齐岷不否认,略微思忖后,吩咐道“把货舱里的十二口箱箧复原。”

    辛益一愣后,道“头儿打算将计就计,引出接货的人”

    齐岷嗯一声。

    观海园涉嫌勾结东厂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当务之急,乃是抓获人证。程家在登州势大,如果不能现场逮住几条尾巴,州府衙门恐怕不会答应协助查案。

    辛益了然,却又犹疑道“可是林十二现在也不知人在何处,咱们人手不够,万一寡不敌众”

    “小人愿效犬马之劳”船家一直跪在旁侧,听及此处,仰首请缨。

    辛益耸眉。

    齐岷神色淡然,似早料着会有这一遭,瞥向船家。

    船家激动道“小人船上还有十来个弟兄,后舱里也都藏着弓弩,届时一定能助大人拿下奸贼”

    辛益呵一声,似笑非笑“想将功折罪”

    船家磕头“只要大人愿意网开一面,饶小人和弟兄们一条贱命,便是要上刀山下火海,小人也绝不推辞”

    辛益扯唇,看向齐岷。

    齐岷下颔微动,辛益领会,上前揪起船家,把一颗褐色药丸塞进其嘴里,扣紧颔骨,待其吞下后,叮嘱道“事成以后,给你解药,懂我的意思吧”

    船家点头如捣蒜,哪里还敢去计较被服毒控制,承诺道“大人放心”

    处理完公务后,齐岷返回后舱,不及进门,便听得里面传来虞欢、春白二人的声音。

    原本被困在货舱里的十二个男孩已被接来后舱休息,手里拿着春白去厨房里找来的面饼,正啃得狼吞虎咽。齐岷走进来,看见虞欢坐在一六岁大的稚童面前,耐心地哄道“你喝奶茶吗甜甜的那种。”

    那稚童脸蛋很圆,眼睛很大,水汪汪的,正是啃饼啃得满脸碎屑的毛毛,听得有甜甜的奶茶喝,用力点头。

    虞欢便从春白那里拿来茶壶。

    齐岷走过来,虞欢听见他的脚步声,没抬头,把倒好的一杯奶茶拿给毛毛。

    毛毛放下面饼,拿起来喝了一口,嘴角顿时上翘。

    “好喝吗”

    毛毛“嗯”一声,声音软软糯糯的,充满兴奋。

    齐岷在虞欢身侧停下,虞欢仍然没有反应,又拿起茶壶倒了一杯奶茶,拿给毛毛旁边的男孩。

    那男孩生着一张瓜子脸,肤色很白,单眼皮,眼尾微翘,乃是这批男孩里年纪最大的,从获救起,便一直郁郁寡欢,饼都不啃。

    虞欢点点茶杯,哄道“很甜的。”

    男孩看来一眼,不知是想起什么,眼眶发酸,倔强地转开脸,紧咬的腮帮透露着一丝愤恨。

    虞欢知道他在恨什么,他是这批男孩里最年长的,大概已有十岁,别人不知道自己究竟遭遇了怎样的噩运,可是他知道。他能明白自己已变成了什么。

    虞欢心里一下涌起一种愧怍和无力,不再强说什么。

    “那,毛毛再喝一杯吧。”虞欢试图缓解尴尬,把茶杯推给毛毛。

    毛毛受宠若惊,更大声地“嗯”一声,声音像只振翼飞起的麻雀,旁的男孩相继看过来,不约而同流露出歆羡的眼神,有的已把手里的面饼啃完,犹不果腹,偷偷地舔着嘴唇,想吃又怯懦。

    虞欢身侧响起脚步声,转头,见齐岷走了出去,回来时,手里拿了一个棕竹钵,里面装着香喷喷的果脯。

    男孩们的眼睛齐刷刷一亮,目不转睛地盯着齐岷,齐岷走过来,分发果脯,每发完一人,便揉一揉他的脑袋。

    虞欢讶异地看着他。

    发完一圈果脯后,齐岷来到虞欢身侧,棕竹钵里的果脯还剩三块,齐岷示意毛毛拿一块,小家伙嘴角咧着,拿起一块塞进嘴里后,笑弯眼眸。

    齐岷照例揉一揉他的头。

    虞欢佯装整理茶具,垂目不言,齐岷向她看来,送上棕竹钵。

    钵里还有最后两块大大的果脯。

    虞欢没动。

    “生气了”齐岷开口,为先前在船舱里的事他并非有意欺瞒她,让她误以为自己是阉人。

    虞欢五味杂陈,本来是有些气恼的,被他这样一问,忽然间又有些酸涩,特别是当着这群无辜稚儿的面,各种情绪涌上心头,百感交集。

    齐岷把棕竹钵再往她面前一送,催促她拿,温声道“甜的。”

    虞欢看着那块饱满的果脯,拿起来,放进嘴里一咬,果然是甜滋滋的。

    心头的阴霾被淡淡一扫,虞欢咀嚼着这份甜,两靥梨涡一跳一跳,衬着微噘的嫣唇,格外娇憨。

    齐岷看在眼里,克制着去揉一揉她脑袋的冲动,放下棕竹钵后,坐下来,挨着那十岁大的男孩。

    男孩瘦削的双肩瑟缩,似想躲避,齐岷不给他回避的机会,把棕竹钵放在他面前“多久没吃饭了”

    男孩绷着嘴唇,仍然不肯说话。

    齐岷道“一个时辰后,我们在登州下船。”

    这句话像是火种,一下把男孩的眼睛点亮,闪过希冀的光芒。

    “你家在何处”齐岷耐心地问。

    男孩看着他,终于开口“何家村。”

    “叫什么名儿”

    “何隽。”

    “离家多久了”

    “四十八天。”

    “想爹娘吗”

    男孩点头,眼圈被泪水洇湿,倔强地抬起胳膊擦掉。

    齐岷抬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话听过吗”

    男孩双肩微颤,忍回去的眼泪又开始在眼眶边打转,含着悲痛和不甘。

    齐岷道“人,不能认命。”

    男孩隐忍着问“我还是人吗”

    “当然。”

    “可是他们说阉人是怪物,阉人没有当人的资格”男孩想起这些话,眼底恨意、痛意交织。

    齐岷看着虚空,不知是想起什么,毅然道“那就活出个人样。”

    海浪在舱外奔涌,水声喧天,安静的舱室里,十来个残缺的小男孩捧着手里的面饼、果脯,茫然又认真地看着齐岷。

    虞欢也看着他,看见他眼底的大海,波澜壮阔,奔腾嚎啸。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又是一个温柔的齐大人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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