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说不是偷情”
辛益握着两朵芙蓉花,艰难往前。
威家府门外,骖騑俨然,整条车队从街头贯穿至街尾,一眼望不到底,辛益展眼环视,朝着车队前方行去。
崔吉业一眼注意到,目光瞄过来,心头狐疑。
辛益送完花,转身走了不到三步,便看见一双阴恻恻的眼睛,一震后,想要骂人。
崔吉业道“辛千户刚刚是在给王妃的侍女送花”
辛益闷闷“嗯”一声。
崔吉业怀疑道“送花做什么”
辛益脸上渐热,反诘道“男人给女人送花,还能是做什么”
崔吉业眼里的审视意味不减,道“莫非辛千户喜欢王妃的侍女”
辛益在头上一挠,“昂”一声。
崔吉业看他俊脸红得发黑,脖颈也都红了,不再起疑。
却说春白收下辛益送来的两大朵花后,心里噗通噗通的,登上车走进车厢。
虞欢坐在车窗前,转过头来,看见她手里拿着的两朵木芙蓉,一朵粉红,一朵正红,微微一怔。
春白趁着车厢里没有外人,递来那朵正红的芙蓉花,小声道“小姐,这是齐大人给您的。”
虞欢接过,惊喜之余,不由又看那朵粉色的。
“这个是辛大人送给奴婢的。”春白脸颊微酡,解释道,“他替齐大人送花来,应该是怕被人怀疑,所以故意也给奴婢送一朵,掩人耳目。”
虞欢不戳破,挑唇一笑后,夸道“哦,他很聪明嘛。”
春白便又道“也或许是齐大人的主意,他没办法,只能听从。”
虞欢笑,看回手里的木芙蓉,嫣红的花瓣里沾着水珠,像洒着剔透的珍珠,虞欢伸指抚上去,想象齐岷摘花的样子。
那么不解风情的男人,居然也开始会给女人摘花,玩起浪漫来了
虞欢眼底融开笑意,却在这时,车外忽然传来崔吉业的声音。
主仆二人皆是一凛,虞欢心知是来人是谁,把手里的芙蓉花交给春白。
下一刻,车帘给人从外掀开,皇帝探身进来,一袭月白色圆领锦袍,墨发以羊脂玉玉簪高束,浓眉黑目,贵气不凡。
“朕来你这儿,你不介意吧”
虞欢行礼,想起昨晚与齐岷商议的对策,忍着厌恶,娇声道“子斐哥哥能来,是我的荣幸。”
皇帝眼睛明显一亮,坐下后,唇角忍不住上扬,伸手扶起虞欢“快坐,跟我还客气什么”
他很快不再以“朕”自称,似想尽快贴合“子斐哥哥”的身份,扶虞欢坐下后,眼睛发直“你刚刚叫的,可否再叫一次”
虞欢感觉脸庞像有一群虫蚁爬过,挤出一笑“子斐哥哥。”
皇帝龙心大悦,笑出声来,满意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虞欢垂目不语,皇帝目光下滑,试探地握住她放在膝前的手,虞欢没挣脱,皇帝心里更高兴,柔声道“我已为你和虞家拟好圣旨,这次燕王一案,督查院并没有查出你父亲和燕王谋反的罪证,至于你,本就是被燕王牵连。待朕回京,便会让崔吉业在朝上宣旨,还你们一家清白。”
先威胁,后赦免,不愧为手握生杀大权的九五之尊,让人不得不生出一种感恩之情来。虞欢掩住眼底冰凉,微微一笑“子斐哥哥大恩,我没齿难忘。”
皇帝很是受用,又道“这次平山岛之行,少说也要两三日,明日我带你一块在岛上看日出,如何”
虞欢道“我向来贪睡,若是明早看日出,今日恐怕要睡很早。”
皇帝眉峰微动,听得懂虞欢话里的暗示,笑道“你放心,给你名分前,我不强迫你。你今日想多早睡便多早睡,但要是明早起不来,就别怪我进屋去叫你。”
说着,在虞欢软若无骨的小手上一捏。
虞欢趁势收回手来,假嗔道“霸道。”
皇帝听得心里更热,感慨自己眼光果然不俗,虞欢就是这大周天下最美丽、最撩人的尤物。
念及此,皇帝又想去抓她的手,虞欢双手交叉搭在车窗上,忽然道“子斐哥哥这次不是要微服私访,怎么还派了那么人护驾”
皇帝微怔,想起今日调遣的这一百来号精锐,藏起内心的谋划,道“毕竟是在宫外,平山岛又和卫所隔着海,有备无患。”
虞欢“哦”一声。
皇帝微微皱眉,道“你在看什么”
虞欢道“看天。”
皇帝探头,却并不是朝天看,而是看车外随行人员里是否有齐岷,见没有,一颗心这才落回来。
平山岛是安卫东前的三岛之一,虽然面积不大,但横卧海涛之中,峰峦叠翠,云遮雾障,楼阁亭台、廊桥水榭掩映其内,风景美似仙境,不负“传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的传闻。
下榻后,皇帝不急着去陪虞欢,稍作休整,便向崔吉业道“田兴壬人在何处”
崔吉业笑着道“万岁爷放心,人已经混在威家小厮里跟着上岛,就等着万岁爷召见呢。”
皇帝略一思忖,道“让他来一趟。”
见崔吉业领命,又叮嘱一句“务必小心。”
“是。”
崔吉业领命离开,不多时,便领着一身长七尺、相貌平平的小厮进来。侍从们全被屏退在外,不得入内,皇帝坐在里间桌案后,抬眼看见崔吉业领进来的那小厮,浓眉微微一扬。
东厂里卧龙藏虎,样样人才皆有,田兴壬最擅长的除豢养杀手外,便是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术。
眼前这小厮生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然而看着最多二十五六岁,要不是被崔吉业领进来,皇帝完全不敢相信他就是那老太监田兴壬。
“小厮”以平民礼参见皇帝,皇帝挥手示意平身,开门见山道“让你准备的事,都准备得怎么样了”
田兴壬微笑道“万岁爷放心,有威大人的一百号精锐助阵,今天夜里,齐岷插翅难逃。”
皇帝点头,纠正道“是两百。”
田兴壬一愣。
皇帝道“朕叫威少平提前在岛上埋伏了一百名精锐,所以这次铲除齐岷,朕给你的兵力统共是两百人。”
昨天夜里威胁完虞欢后,皇帝在后半夜紧急召见田兴壬,决定在平山岛设伏剿杀齐岷。诚如田兴壬所言,齐岷这厮既然敢借着护送之便私通虞欢,可见对他一无忠心,二无敬畏,这样胆大包天之人,岂能再留在身边
更何况,齐岷当初为摆脱东厂束缚,对冯敬忠说杀便杀,安知今日不会故技重施
所谓“不为我所用,必为我所杀”,为今之计,自然只能除掉齐岷。
田兴壬眼里迸光,表态道“万岁爷思虑周全,奴才必定不负圣恩不过,齐岷这厮向来狡猾诡诈,如今又有辛益、张峰等人听候差遣,为免走漏风声,今夜之事,恐怕要先向威大人保密。”
皇帝自然知晓,道“你放心,今夜之事,威少平并不知情。朕也交代过他,此事关系重大,绝不可向任何人泄密。”
田兴壬了然,道“万岁爷英明”
皇帝道“今夜戌时,威少平会在凌波阁设宴,你提前准备,时机到后,朕会派人去通知你。”
“奴才领命”
皇帝望着底下叩首行礼的田兴壬,想起当初放他逃离京城的决定,蓦然间倍感庆幸,微笑道“去吧,莫要负了朕的一片苦心。”
因着并非私人园林,平山岛上的建筑群并不大,层台累榭主要集中在山脚,面朝大海是以凌波阁为中心的庭院,背面则是靠山的花园。
全权负责此次游岛之行的安东卫行都司威少平此刻正陪伴在齐岷身侧,带他观赏花园里的风景。
听得齐岷询问为何今日护驾人员如此多,威少平心头微紧,道“齐大人有所不知,这平山岛平日鲜有人来,山上树木繁茂,夜里极可能有猛兽出入,下官乃是头一回接待圣驾,恐有疏忽。”
齐岷点头,道“保护圣驾乃是我等首要职责,本就不容疏忽,威大人理当如此。”
威少平心里松一口气,想起山里还埋伏着一百来号精锐,笑容赧然。
齐岷又道“不知这一百精锐主要布防何处我手下锦衣卫仅有十八人,按照每班九人的规格轮值在万岁爷周围,恐有力不能及的时候,若有意外情况,还要靠威大人支援。”
威少平没想到齐岷竟然缠问得这样细,想起先前皇帝的交代,又是忐忑,又是困惑,搪塞道“这个齐大人尽管放心,我这一百来号人就布防在园林周围,大人若有吩咐,我一定随叫随到”
正说着,石径后方传来脚步声,威少平一看,见是锦衣卫千户辛益赶来。
辛益向二人行礼后,对齐岷微微一使眼色,道“头儿,有密报。”
齐岷看向威少平,道“京城有密报要处理,劳驾大人回避。”
威少平正愁接下来该如何应付他的盘问,闻言求之不得,拱手一礼后,道“齐大人忙,明日有暇,下官再陪大人四处逛逛。”
齐岷颔首,目送威少平及其扈从离开,风吹园林,四周沙沙有声,阒无旁人。
辛益这时才上前一步,小声道“头儿,一刻钟前,崔吉业领着一名威家小厮进了万岁爷屋里,大概待了一盏茶的时间。”
“那小厮什么模样”
“身长七尺,相貌平平,年纪应该是二十多岁。”辛益思忖少顷,道,“若是我没猜错,此人多半便是田兴壬所扮,不然,万岁爷不可能平白无故召见一个威家小厮,而且还是由崔吉业偷偷摸摸地领进去。”
田兴壬擅长易容术,先前在观海园里可以易容成哑叔瞒天过海,如今要潜伏在众人眼皮底下,自然要再易容成另一人。
齐岷举步往前,走在落叶窸窣的石径上,道“他为何要扮成威家小厮”
辛益被问住。说起来,田兴壬要是想潜伏在皇帝周围的话,直接扮成崔吉业后头那一溜内侍是最方便的,何必舍近求远,冒着被怀疑的风险扮成威家小厮
辛益心念起伏,推测道“莫非,他有事情需要潜入威家或者威少平身边”
齐岷不置可否,在脑海里回想威少平的身形、相貌、音色以及先前他回答那一百精锐布防情况时的语气,道“派人盯着。”
“是。”辛益领命,想起另一桩事,眉头微锁,“对了,头儿,峰儿来报,说后山一条小路上残留有一大批脚印,是在咱们登岛以前留下的。”
昨晚大雨,山径湿滑,如果有人登山尤其是一大批人登山,定然会留下难以抹掉的脚印。辛益道“可要派人上山看看”
齐岷目视着虚空里飘旋的落叶,少顷道“不用。”
辛益意外,齐岷向来严谨,眼下又是监视田兴壬的关键时刻,他还以为齐岷不会放过这一条线索。
“那”
“替我联络一下王妃。”
辛益环视四周,见花园里古木葳蕤,树影蓊蓊,东南角的凉亭后是一面墙垣,凉亭、墙垣中间长着一棵参天大树,树后极其隐蔽,便道“那就请头儿进那里面等着吧。”
齐岷转头,看见那一处逼仄寒碜的所在,想起前天虞欢调侃的那句“偷情”,终是欲言又止,点头去了。
午后,趁着皇帝午休,虞欢以逛花园为由离开庭院,在春白的引领下走进东南角偏僻处,抵达那一座凉亭前。
花园很大,不过想是少有人修缮之故,草木格外繁茂,看着颇有些荒凉,凉亭廊柱爬满藤蔓,缠绕着旁观古树的枝杪。
虞欢没发现凉亭里面有人,四下张望,忽听得一人道“这儿。”
虞欢循着那声音望去,看见挨墙生长的一大棵古槐,踱步上前,不及靠近,被树后伸来的一只手臂揽进阴影里。
枝杪微微震动,发出沙沙声响,虞欢撞入一人怀里,抬头,看见那双锐亮的丹凤眼,促狭道“还说不是偷情”
齐岷显然不大高兴,闷声道“那就是吧。”
说罢,亲身实践,低头覆上来人的唇,演绎一回“偷情”。
虞欢肩颈微拱,启唇承受,倏而笑出声,被齐岷拨正脸颊,低声警告“认真点。”
虞欢忍住笑,乖乖“哦”一声,勾住齐岷脖颈,垫脚往上凑。齐岷下唇先被她含住,极温柔地一吮,然后放开,缓缓吮上来。
齐岷一下被点燃,重新吻住她嫣唇,舌尖掠入,彼此勾缠在一块,如同攀绕在枝杪上的藤蔓。
秋风徐徐,树叶窸窣声、衣料摩擦声以及令人浮想联翩的暧昧声潮水一样,起起伏伏,虞欢脸颊绯红,眸底开始被氤氲雾气蒙上,齐岷及时收住,底下微微和她分开,往后靠着树干。
虞欢眨眼,回神后,看着齐岷。
齐岷眼底深黑,压着敛而不发的欲想,替虞欢拨开一缕鬓发后,低声道“心情不错”
此刻的虞欢和昨天夜里的虞欢俨然不同,齐岷有很直观的感受。
果然,虞欢“嗯”一声,道“他上钩了。”
齐岷挑眉。
虞欢道“今早在马车里,他跟我说拟了旨,回京后便赦免虞家。督查院查了两个多月,我父亲并没有谋反。”
齐岷了然,虞家被下狱多日,督查院的确一直没有掌握确凿罪证,所以这一桩案件一直悬而不决,就看皇帝打算怎么收场。
念及此,齐岷问道“你呢”
虞欢道“他说会一并赦免我,但不知是以什么名义。”
齐岷凝视着她,眼神里忽有几分复杂含义。
“怎么”虞欢问。
齐岷道“他待你,不差。”
虞欢沉默稍许,道“若是按这样算,燕王待我也不差。”
齐岷不解。
虞欢反诘道“他们不都是爱我吗”
一个以爱为名囚禁、羞辱;一个以爱为名掠夺、胁迫。他们哪个不“爱”她不想拥有她
可是在他们的“爱”里,她几时有过人样
齐岷眸色微沉,虞欢伸手在他脸颊上轻轻一捏,道“你心情不好”
“嗯。”齐岷不否认,坦然道,“他在岛上伏兵,应该是冲着我来的。”
虞欢眼神瞬间一锐“他要杀你”
齐岷点头。
先前辛益来报说,张峰在后山发现了一大批残留的脚印,如果他没猜错,那应该是威少平奉旨提前安排在山上的伏兵。
先是后半夜紧急召见田兴壬,派他乔装易容潜入岛上,后是安排威少平偷偷伏兵深山,那人所图,除杀他以外,还能是什么呢
虞欢冷然道“他说过,只要我答应和他在一起,他便会放过你。”
齐岷道“天下没有一个君王,会放过背叛他的臣下。”
“我从来与他无关,你我相爱,谈何背叛”
虞欢眼里满是愤懑、不甘,齐岷一下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雨夜,在荒郊的客栈里,他提醒她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她毅然回答我没忘,我是虞欢。
不是燕王妃,不是皇帝要的女人,是她自己而已。
齐岷胸口一热,伸手抚上虞欢的脸颊,虞欢按住他的手,严肃道“我们还要再等吗”
齐岷道“不等了。”
“好。”虞欢心潮澎湃,唤道,“岷郎。”
“在。”
“我绝不许他杀你。”虞欢眼圈湿润,深情而狠毒,道,“让我去杀了他吧。”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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