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放榜之后, 有一家气氛是冰火两重天,甚是尴尬。
那就是季家。
探花郎为季家大郎, 这本是已经令季家人十分高兴之事。
在不熟悉的外人看来, 季家大郎中了探花, 季家二郎也得中进士, 这家人真是太有能耐了,怎么也得好好庆贺一下。
然而季家却没有个欢喜的样子。
季家长子虽然也有才华,但全家人的希望其实集中在次子季斯身上。
季斯的文章, 即使是心中鄙视季家为宦官样子出身的世族都叫好甚至愿意无视身份和季斯相交。
比起在官场上被人忽视的季佩, 以及交友不算太广泛的季恒, 季斯来成都之后, 就凭着几篇文章, 打入了成都世家圈子, 成为了名人。
若不是用考试来选定人才,而是靠以前那种推举, 估计季斯早就已经当官了。
因此季佩对次子寄于的希望是最多的。至于长子, 他觉得,能考上进士就成了。
长子的才华他也是知道的,考上进士,甚至在进士中排名前列都不是问题。但有一个珠玉在侧, 季恒就显得不是那么引人注意了。
全家人,甚至连季恒自己都觉得, 如果季家出了一个一甲,肯定是季斯。
熟知季家情况的其他人, 也是这么觉得。
季恒虽然心里难受,也只得承认,文采这种东西,考得都是天分。他虽然在家勤学苦读,每日泡在图书馆档案馆,还经常借父亲的身份去官服当义务小吏,力图使自己更加了解政策。
而季斯哪怕每日喝的酩酊大醉,半睡半醒间写出的文章,就能立刻盖过自己冥思苦想文章的风头,被人人称颂。
季恒很庆幸陛下是靠考试取士,而不是推举取士。不然家里的资源肯定是大部分倾斜在他的弟弟身上。即使他学了一肚子的兄友弟恭,那时候心里肯定也很难受,说不定会影响兄弟感情,恨上弟弟。
毕竟他也不是无才之人,也有抱负,甚至比现在官场中许多人都更胜一筹。但家里没有办法支持两个孩子交往世族的前提下,比他更有才华,更符合世族胃口的季斯肯定是唯一的被全力支持的人选。他就只能靠边站。
现在有了考试这个途径,他比不过弟弟,还是可以和其他人比一比。他弟弟考上一甲,他名次应该也不会差。到时候两兄弟齐头并进,在官场共同努力,相互依靠,也是一桩美事。
季恒和季斯的兄弟之情随着年龄增长之后一直有些不尴不尬,不过这种裂纹随着皇帝陛下求贤令的发布之后就渐渐修复了,两人又恢复了最初融洽的兄弟关系。
不然,也不会两个人一起去打架。
其实以季恒性格,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不会当场和人闹起来,只会记下当场侮辱他的人,然后在背后悄悄阴回来。
当他光风霁月的弟弟都撸袖子上了,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弟弟挨揍,只能共苦了。
不过最后名次下来,实在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不抱希望的季斯高居探花,季斯的名次却差点垫底。
若不是进士只能考一次,不能重来,季斯肯定愿意再考一次。
或许是季斯一直以来都吸引了家里大部分目光,现在家里一时间还没有转化过来。于是全家人都围在季斯周围,安慰季斯,并且猜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或者季斯的文章得罪了什么人。
探花季恒只得了季佩一句“发挥不错,以后要好好报效陛下”之后,就被晾到了一边。
家里甚至不敢太过张扬,深怕刺激了自放榜之后,精神状态就不太好的季斯。
季斯虽心高气傲,但并非自负之人。只是他能承认自己其他方面不如人,文章上输掉却是不怎么受得了。
季恒知道弟弟现在很难受,也非常体贴的不在家中提起科举之事,甚至躲了出去。
虽探花季恒之名在成都已经颇有名气,甚至很快就会传得全天下都知道。但人们目前并不能将季恒之名和他这个人联系起来。
成都此时书生们很多,季恒一个人随处走走,也没有认出他来。
季恒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骑马独自出游。这次也不例外。他骑着马来到了城郊,不知怎么就走到了一处不算高的山坡下。
山坡之上,有一庙宇正飘起缕缕青烟。
这时候阴沉的天空开始飘起了小雨,季恒立刻驱马往山披上庙宇跑去。
他现在回家,肯定会被雨淋湿,还是在庙中先躲躲吧。
今日并不是出外郊游的好天气,因此庙中躲雨的只有寥寥数人。
而除季恒之外,其他几人应该是同行。
那几人似乎以一看似纨绔的青年为首,而那青年还嚷着要去雨中狂奔,被身边两人牢牢拉住季恒觉得,这怕不是个智障了。
季恒显然是不可能和这种脑袋里不知道想什么的纨绔打招呼,甚至这个纨绔疑似脑子有问题。他一个人默默的待在角落里,抬头看着越来越密集的雨帘,心里不由自主浮现一丝委屈。
当名次揭晓的时候,季恒心里是很窃喜的。
当然,这时候他应该用高兴或者兴奋这种词来形容自己的心情,用上窃喜实在是有些不太对。但这的确是最符合他当时心情的词语。
周围人都说,论文采,他差季斯千里,渐渐他自己都认可这种说法了。可现在他赢了。
他也知道,以季斯文采,不应该名次这么低。或许是季斯在文章中犯了什么忌讳,或许是真的有世家忌惮季斯这个有才华的庶族子弟故意让人打压,但他总归是一甲,总归赢了弟弟一次。
家中人肯定也是这么认为的,认为他胜过季斯是胜之不武,这次胜利不作数。但他还是窃喜。
因为他理智上知道不作数,心里真的很高兴。因此,理智上他知道家里人的反应没什么问题,但情感上还是有些难受。
即使他当上了探花,在家人,甚至在季斯友人眼中,肯定也还是不如季斯。
听说一甲由陛下钦点,或许季斯的试卷没有到陛下手中但按照阅卷公开的规则,以季斯在会试中的名次,试卷应该直接会让陛下亲阅才是。
满腹委屈的季恒很想问一问皇帝陛下,他是真的选中了自己吗不是有什么误会吗他真的认为自己季斯厉害吗
听说试卷会公开刊发,考官和陛下的评语也会批注在上面。从评语上,他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吗
或者,将来会不会有一日,他能亲口问出这么问题
“嗨,兄台”季恒不想理睬那个疑似精神出问题的纨绔子弟,但人家却来招惹他。
季恒在为人处世上是个八风不漏八面玲珑之人,他一直秉承着不主动得罪人的处事理念,认为现在瞧不起的人,说不定亲朋好友或者他的未来是你惹不起的人,就算不是,小人物也有可能给你使绊子的机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正是如此,季斯那些同样有才华的世家子有些不喜他,觉得他太“木”,太“俗”,太“假”。
现在面对一个让他心里鄙夷的纨绔子弟,季恒也拿出了自己平日待人的技巧,从表情上丝毫看不出来他对那纨绔子弟的不悦。
季恒做谦逊状,道“公子可有事”
那纨绔子弟笑道“风这么大,兄台何不过来一起喝壶热茶”
一直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季恒往纨绔子弟指向的方向一眼,他们所在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搬来了竹桌竹椅,上面还放着一冒着热气的水壶,和几个粗糙的杯子。
季恒的确感觉凉风入体,有些寒冷。他几日后还要面圣游街,参加琼林宴,可不能着凉。
季恒心想,本以为这纨绔子弟脑子有问题,现在一看,或许只是行为举止怪异了些,实际上是个好人。
好吧,或许世家子都那么奇怪季斯的朋友们也举止奇异,连季斯都学了些酗酒的坏毛病。
“谢公子。”季恒虽然没走进那些举止奇异的世家子的内心,但表面上和他们还是相处不错,也懂得如何和这些人相处。因此他显得落落大方,没有故作客气。
那纨绔子弟果然笑容更真切了一些,然后他回头问道“喂。是不是你认识的现在给正脸了,看清楚了吗”
季恒“”
旁边一人干咳了两声,道“看清楚了看清楚了,就是探花郎。季探花,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说话者正是许和。
许和觉得自己吃多了撑着才会在这么忙的时候,跟着皇帝陛下出来散心。
好吧,皇帝陛下说的是,这几日太忙了,我受不了了,我要翘班,走,我们把子杰带上一起翘班。
于是皇帝陛下就这么撂挑子跑了,许和也跟着一起跑了。
以前许和绝对做不出来这种“我也觉得很累”然后就跟着皇帝陛下一起偷跑的事,这让许和很惶恐。他觉得,他必须早日离开皇帝陛下身边,躲得远远的。再跟着皇帝陛下混下去,他仅存的那点谨小慎微都要被皇帝陛下给带没了。
不过许和也有些暗怪司俊。司公这么沉稳的人,怎么由着皇帝陛下乱来呢他居然在见皇帝陛下来找他后,就二话不说丢下一大堆工作跟着走了。
许和觉得,其他大臣会哭的,真的会哭给他们看的
刘荨“哈哈哈哈哈那多有趣啊”
许和悲哀的发现,他居然也觉得很有趣。
他一定要尽快离开皇帝陛下身边
天气不怎么样,他们也没跑多远。三人带了两侍卫胡乱走走,见天要下雨了,就来这小庙宇躲雨。皇帝陛下还不消停,非说迎着雨滴狂奔是一件多么潇洒多么有文艺多么浪漫的事,于是他要趁着雨还没下大,到外面跑两圈。
还好司公拉住了皇帝陛下,还狠狠敲了一下皇帝陛下的脑袋,问他脑袋里的水晃光没有。
许和学到了新的词。原来皇帝陛下这状态,叫脑袋里积水啊。
很形象,非常形象。
皇帝陛下终于打消了去雨中狂奔一圈的打算,只叫和尚搬来桌椅,对着雨景喝茶。
嗯,这个可以接受。
皇帝陛下非常好心的让他去请旁边同样避雨的书生喝茶的时候,他这才发现那书生有些眼熟。
眼熟就眼熟吧,以后都是要共事的人了,现在提前见见也没什么。反正探花以后肯定是皇帝陛下近臣,说不定还有可能接替自己那皇帝陛下主簿的坑呢。
谁知道皇帝陛下在得知对方是谁之后,三步并作两步跳到对方身边,亲自邀请也就罢了,还来了这么一句。
许和感觉心很累,他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司俊,然而司俊脸上除了宠溺还是宠溺,差点闪瞎了自己的眼睛。
许和倒吸一口气,心想那些大臣真是眼瞎才看不出来司公和陛下的关系。
刘荨这不是因为你们这个时代男人们的友情都gaygay的过分的缘故吗
季恒也终于认出了许和,忙作揖道“恩公”
这居然是当日被他和季斯卷入斗殴的那三位公子之一他一直不知道那三位公子姓名来历,父亲似乎知晓一二,但他并未告诉自己真相,只说殿试名次公布之后再带自己和季斯去拜访。
不过现在家里忙着安慰季斯,父亲大概也忘记这件事了吧。
许和忙摆手,道“和算不得恩公之名,探花别这么说。探花唤我谊生便可。”
季恒道“当日幸得恩公周旋,我和弟才能保住会试资格。”
许和心想,这人倒是通透,他道“这并不算我的功劳,若你要谢,就谢你身边那位公子吧。”
季恒惊讶的看着笑意盈盈的刘荨,忙深深作揖“是公子帮忙大恩不言谢,恒定当报答恩公”
季恒这激动的心情是真的。他本只是猜测当日之事是偶遇之人摆平,但并没有证据,季斯也说他多想了,法不责众,且也不是他们挑衅,不追究才是正常。
只是季恒听了父亲之话,隐约猜测其中肯定有内情。今日一提,果然如此。
刘荨笑眯眯道“是应该报答你,如果不是你和明友文达卷入其中,我怎会让子杰亲自处理此事到时候说不定这些考生中会不会被人揪出一两个当做典范处罚呢。他是该好好谢谢你们。不过谢我就不必了,我也本不是因为你才插手此事。”
季恒一听,心知自己刚才果真看错眼。这人不仅不是个脑子有问题的纨绔,还可能是身居高位之人。
此人如此年轻就身居高位,他又思及皇帝亲近之臣的年纪,不由感慨朝中藏龙卧虎,他应当慎之又慎才是。
“既然都认识,那就更该一起喝茶了。”刘荨率先拉着司俊入座,许和淡定的给两位大佬倒茶,然后又给自己和季恒倒了一杯,让季恒连忙道谢。
季恒有些尴尬,他虽然有探花之名,但这三人不卑不亢的样子,理应在朝中都是有头有脸之人,不需要仰望他这个探花。他居然手慢了一步,居然让朝中前辈为他斟茶,这实在是太不符合礼仪了。
之后季恒打起了精神,眼见着谁茶杯里少了过半,就立刻把茶掺上。他动作虽然殷勤,表情却落落大方,并不显得谄媚,仿佛是晚辈或者后辈,对前辈应有的礼仪而已,虽有尊卑,但并不算过分。
许和心中不住点头。
殿试阅卷他也在一旁,虽他不是考官,但皇帝陛下总会时不时问他意见,无论是考生试卷,还是当日争论,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还是司公和皇帝陛下眼光好,相中了无人推荐的季恒。
只从如今所见言行,季恒心思沉稳,思虑谨慎,很适合入朝为官。
从他目前言行,还真看不出来那锋芒毕露甚至有些阴毒的献策,出自他之手。
刘荨喝了几口茶,暖了一下身子之后,问道“探花家中应该满是道喜之人,探花不在家里忙着应酬,独自来这里干什么难道是为了静心”
季恒不动声色道“是为了静心。希望不要在陛下面前显得浮躁。”
家丑不外扬,他自己心里的苦闷,怎能被外人得知
刘荨笑道“我听说你家好似太过安静,一点都没有出了探花的喜庆感。季家还真是沉得住气,十分低调呢。不过这种大好喜事,一门双进士,还有一位是探花郎,其实不需要这么谨慎低调啊。太过低调,就显得高调了哦。”
季恒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刘荨话中有话。
他仔细一想,的确,连世族出了进士都张灯结彩,他家却这么冷冷清清,的确太过另类,好似看不起这进士似的。
他忙道“家里只是一直低调惯了,一时不敢张扬。”
季恒故意苦笑“公子也知道,因世人对祖父偏见,家里觉得,还是低调些好。”
刘荨点头“哦,这个啊。其实我觉得你祖父是个好人啊。唉,没事没事,文友他们的文章快写好了,到时候一传播,就给你祖父正名了。宦官中也有好人,外戚中也有好人。这就是几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唉。别伤心啊。”
季恒不知道还做何反应才好,他只得立刻解释“谢公子我没伤心。”
刘荨道“我这人没什么长处,就是看人很准,我看着你就觉得你在伤心,才拉你来喝茶。”
许和惊讶,原来是这样吗陛下原来是如此温柔之人
不过平日和陛下相处,虽然被陛下一些神奇的行为气得跳脚,但陛下对臣子,特别是亲近之人,的确算得上温柔到纵容。他那一帮当过主簿或者即将当主簿的友人们总是聚在一起唉声叹气,说害怕陛下人善被人欺,还好有司公撑着。连之前皇帝陛下抄家杀人之事,也被认为是司公强硬要求。
嗯,刘荨还是一朵善良无辜纯洁无瑕的白莲花。
许和叹气道“既然公子说你难过,那你肯定是真难过了。入朝为官之后,会遭遇更多不平事,现在你都难过了,以后怎么办”
季恒呆住了。
原来这位公子亲自来请自己喝茶,不是因为自己被认了出来,而是因为他看着自己在难过吗
他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季恒突然觉得心里有些涩,有些暖,有些控制不住
他似乎第一次被人瞧出伪装下的内心,似乎第一次被人问,你是不是在难过。
季恒深呼吸一下,或许是他还年轻,或许是刘荨脸上的关切让人动容,或许是他实在是忍不住了,想要找一个不熟悉的人倾诉。
季恒眨了一下眼,眼眶慢慢泛红“公子殿试可能因为文采才华之外的原因,影响名次吗”
刘荨好奇“你为何如此问难道有你认识的人觉得此次评比不公不过公与不公,试卷公布之后不就知道原因了”
季恒想挤出笑容,却挤不出来。他低下头,道“二弟才华远甚于我,家人知晓,友人知晓,知道的人都如此评价。”
刘荨先是疑惑“你弟谁啊啊,季斯是你弟弟对哦,我都忘记这件事了。”
季恒点头“公子也知晓季斯。”
刘荨道“知道啊,他文采斐然,文章作得花团锦簇,可谓一绝。你觉得他排名低了”
季恒低下头,道“所有认识他的人,大概都会这么认为。探花应该是他的。”
刘荨敏锐道“所有难道你父母、你家人也是难道因为这样,你才独自跑出来”
季恒喉咙动了动,道“家人都在安慰二弟,我又何必待在家里,伤他们的心。”
刘荨心直口快“你真是亲生的不是抱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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