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云相说出来的正是云清辞想说的。

    只是他没有想到,父亲会把自己的发疯胡闹含糊成了意外,而且出口的指责也几乎毫无修饰,对方可是李瀛。

    前世的云相在李瀛面前一直是卑微的,甚至是小心翼翼的,他的背部总是微微地佝偻着,明明是君臣,又是师生,看上去却仿佛是主仆。

    如今想来,他大抵是在希望,李瀛能够看在他臣服的态度上,对他那个不争气的孩子好一点。

    可惜,李瀛不光负了云清辞,也丝毫没有停止过对云家的戒备。他该做的都做了,却两边都没保住,愤怒,憋屈,可云清辞偏执顽固,爱李瀛爱的那样疯狂,所以他又畏首畏尾。

    前世的他,一辈子都没在李瀛面前直起过腰。

    李瀛捏在茶杯上的手指指节微微发白,他终于从云清辞脸上移开视线,侧身面对云相“老师莫气,昨日伤了君后,确是朕的过错。”

    “陛下言重了。”云相拱手,道“是老臣教子无方,惹怒了陛下,折损了皇家颜面。既然如今他回来了,臣定会严加管教,绝不会再让他做出辱没君后身份之事。”

    要说云清辞做了哪些辱没身份之事,无非就是不顾一切地爱他爱过了头。

    云清辞耷拉下睫毛,抿住上扬的嘴角。

    原来这就是有父亲撑腰的感觉,如果前世的他能够早点醒悟,近父兄,远太后,哪怕只是和双方保持适当的距离,想也不至于落到那步田地。

    云相的拒绝已经足够明显,他对于天子伤了云清辞,让他昏迷着滚回来,不光没有提前通知相府,还没有给他配备应有的仪驾,明确地表达了不满。

    以前,云清辞想倒贴,他高兴,那也就算了,现在云清辞做出了抗拒的举动,那云家毫无疑问就是他最大的靠山。

    而且此刻护着他不回宫,和前世跪着去乞求是天差地别,这一次,他有充分的理由和立场,同时也有足够的底气和尊严。

    李瀛抿了一下舌尖,他从未对谁放软过态度,云清辞只要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此刻定是有些无措。

    他更加迷惑了。

    李瀛这一次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什么让他转了性子他也重生了就算他也重生了,以他那副性子,也不可能对云家如此低声下气,云清辞太了解他了,他的眼中只有李家的江山和大业,所有人都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

    后宫的那些嫔妃,有些是他用来拿捏云清辞的,目的是为了让云清辞沉溺于后宫争斗,无暇烦他,有些则是他准备除掉的大臣的女儿,用来牵制群臣。

    所以,如果给李瀛重来一次的机会,他根本无需畏首畏尾再听太后的话,一定会直接借此机会和云清辞断绝关系,以他的手段和所掌握的信息,丢掉云清辞,一样可以很迅速地架空相府,斩断云家所有羽翼,让云相有名无实。

    云清辞直接排除了这个可能,他只怀疑李瀛是否在酝酿着什么更大的阴谋。

    柳自如不愧是天子最贴心的人,他笑呵呵地道“相爷应以大局考虑,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啊。”

    “宁妃是尚书之女,才学兼备,应当可暂代掌宫。”

    李瀛脸色阴沉了下去。

    柳自如略显汗颜,这次君后和天子起那么大的冲突,就是因为天子前夜没有拒绝宁妃的邀约,云清辞什么都可以为他做,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他去亲近别人。

    竟然直接带人闯入了宁妃寝宫,当着天子的面儿一把将她按住。

    宁妃高呼救命,天子喝了点酒,神色微醺,淡淡安抚“朕只是来喝点小酒,没准备过夜。”

    “既然如此,阿瀛就随我回宫吧。”

    “稍后去。”天子望向瑟瑟发抖的宁妃,沉默几息,做出轻松态度,道“先把她放了。”

    他们之间总是会因为这种原因闹的不可开交,近两年来,云清辞已经抓住了他不止一次,闹的也不止一次,他已经对李瀛的行为极度不满。

    柳自如看的清楚,云清辞上前一步,靠近坐在桌前的李瀛,将一枚浸了迷药的银针刺入了对方的手臂,后者对他全然不设防,当即神志不清,云清辞顺手将他的脑袋按在腹部,不顾柳自如的劝阻,命人将对方扛回了自己寝宫。

    他长身玉立,眉间杀机四溢“谁敢动我的阿瀛,就是掏我的心肝,我定让她生不如死。”

    宁妃做梦都没想过云清辞竟张狂至此,只脸色煞白地缩在一侧瑟瑟发抖。

    据说,云清辞回宫之后,还点燃了交眠香,天子神志不清,亿番猛淦咳,总之,那天晚上的天子多听话,清醒过来的他就有多愤怒。

    按柳自如的想法,此事确是云清辞做的不对,那到底是天子之躯,岂容他如此作弄羞辱,更别提,他那其实可以算是行刺了。

    所以,李瀛那天早上,只是摔破了他的额头把他撵出来,没有直接把他碎尸万段,已经是开了极大的恩典。

    可云相此刻也说了,云清辞不懂规矩,跋扈任性惹怒了陛下,是他教子无方,既然陛下把他撵回来了,那就是让他惩戒教导的,是不是真的会严加管教不好说,但总归是,不愿放人了。

    李瀛大抵也是憋屈的,他垂眸片刻,道“朕想单独与君后说几句。”

    他来到云清辞面前,避开了对方受伤的手腕,直接将他拽出前厅。

    云清辞拧起了眉,哪怕隔着厚衣服,依旧被他过大的力气弄的疼痛不堪“陛下”

    腰部撞上回廊护栏,李瀛上前将他困在手臂之间,看着他发白的脸色,忍耐与怒意略微收敛,他平息情绪,克制道“你真的要留在相府”

    云清辞两只手腕俱痛,他将双手虚虚垂在身侧,指尖微微发抖,道“父亲说的对,后宫可以先由宁妃”

    “够了。”李瀛打断了他,“云清辞,你真的觉得你一点错都没有,这一切都是朕的错么”

    他都过来接他了,他都不计前嫌了,云清辞现在是什么反应

    这和他预想的相差太多,云清辞不该这样。

    除非那不可能,他无法接受。

    “我当然有错。”云清辞虔诚地道“陛下万金之躯,是我胆大妄为,如果陛下觉得我现在这个样子还不解恨”

    他停顿了一下,给出建议“也扎我一针”

    “你现在是什么态度”

    “对不起。”云清辞叹了口气,道“都是我的错,请陛下息怒。”

    还是那副平静的态度,既不指责,也不抱怨,他汹涌的心绪于他来说好像没有半点影响。

    究竟哪一环节出了错,云清辞要与他闹脾气。

    李瀛眉头紧锁,将双臂撑在后方护栏,这样可以让他距离云清辞更近,他克制道“云清辞,你想清楚,我只来接你这一次。”

    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他使出了习惯性地威胁,云清辞最怕的就是被他抛弃,被他厌倦,只要李瀛不去寻别人,云清辞就会摆出最卑微的态度,小心翼翼地讨好他,无论是在生活上,还是私下里。

    只要他勾一勾手指,云清辞就会亲昵地来蹭他,乖巧地伏在他的膝下。

    他一时找不到和云清辞更好的沟通方式,只能用这个烂方法。

    云清辞低眉顺眼,没有答话。

    他身上有好闻的香味,是独属于云清辞的味道,他的脸庞一如记忆中让人移不开视线,看的久了,会让人迷失。

    李瀛喉结滚动,情不自禁地朝他靠近。

    每一寸肌肤都在疯狂地渴望他,他想念他,想的几乎发了疯,夜间冰冷的素簪抵在心尖,他总是想起雪中泼染的大片朱砂,躺在其中的冰肌玉骨却永久地失去了色彩。

    有时他会突然睁眼,阴森地质问,李瀛,你为什么不好好珍惜我

    云清辞手臂后移,身体后倾,察觉对方逐渐眼神迷离,下意识一偏头,躲过了差点落在唇边的吻。

    李瀛的下巴虚虚放在他肩头几寸上,凸起的喉结连着下颌线,勾出漂亮的弧度,看不清表情。

    云清辞觉得他有病,这里可是相府,父亲只要动一动脚,就能从前厅看到他们,他会气血上涌的。

    他一矮身,从李瀛手臂下面钻了出去,他背对着对方,道“我想,我的确应该学习一下,怎样去做一个合格的君后。”

    这话应该会让李瀛满意,前世他以爱为名,冲撞李瀛太多次,李瀛有时会指着他的鼻子呵斥,史上哪有他这样骄横善妒的皇后,连陛下去谁宫里睡觉都要管。

    可云清辞始终忘不掉,刚成亲的时候,他对自己许下的承诺,后来宫妃进宫时,云清辞很害怕他会去喜欢别人,李瀛也曾安慰他,有君后在,朕的后宫不过是虚设。

    但一切都变了,到最后,只有云清辞还牢记着那所谓的海誓山盟情比金坚,他只把李瀛当做普通男人,李瀛却从未忘记他是一国之君。

    这一世,他会谨记对方的身份,如非必要,最好还是不要与他发生冲突。

    撑在护栏上的双手移开,李瀛挺直了脊背。

    他们侧背着彼此,肩膀形成一个直角,风卷着雪进了回廊,在直角内旋转化开。

    李瀛动了动,高大的身影与他擦肩而过,留下一句“好。”

    他头也不回地穿过前厅,柳自如急忙跟上,扬声“陛下回”

    “闭嘴。”李瀛说。

    柳自如悠长的唱诵戛然而止,低头小跑着跟上他的脚步。

    周兆一脸懵逼地朝回廊看,不敢相信陛下真的只是来接云清辞的,更不敢相信,他居然没接走

    李瀛踩着梯凳上了马车,钻进里面不见了人影,马车匆匆,像是落荒而逃。

    云家父兄冒着风雪齐齐躬身“恭送陛下。”

    云清辞重新来到前厅,父亲和兄长正好先后进来,云相的笑意微微收敛,一声不吭地坐到了一旁摸起了茶杯。

    云清萧神色复杂,云清夙则直接问他“你怎么不跟他走”

    “我”

    “堂堂一国之君,亲自来接你回去,你倒是好,让人家白跑了一趟。”云清夙说着斥责的话,眉目却满是飞扬的神采,故意道“怎么,胆儿肥了,不怕他不要你了”

    “老四。”云清萧开口轻喝,云清夙看了一眼幼弟垂首受训的模样,抬手摸了摸鼻子,道“本来就是,昨天不是闹的挺欢么还可劲儿折腾,看疼的是谁”

    他在父亲的眼神下闭了嘴。

    云清萧沉默地坐在了一旁,哪怕在家里,他也总是冠服端严,一丝不苟。

    云清夙不再说话,厅内的气氛就有些尴尬。

    “哎”云家的老管家丁叔忽然拍了一下大腿,道“这会儿午饭时间了,老爷,咱们开饭吧”

    云清辞这才想起,自己主动出来,其实就是想和父兄一起吃午饭的。

    云家其他人都没表态,老管家自作主张地张罗了起来,很快,一家人便围坐在了饭桌前。

    云清夙埋头苦吃,直到忽然被二哥踢了一脚,才呛出一粒米饭,道“君后,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下一瞬,云相和云清萧的目光便冷锐地盯在了他的脸上。

    让你说话缓解气氛,不是让你哪壶不开提哪壶的。

    “等先养好伤吧。”

    “在府里养啊”

    云清夙刚说完,云相忽然推了碗筷,起身离开了饭厅,走之前,又狠狠地剜了云清夙一眼。

    云清萧捏着筷子,语气平静“你还是吃饭吧。”

    云清辞迷惑地抬眼,理所当然地说“当然了呀。”

    老管家匆匆跟上云相的步伐,道“他们年纪相差不大,小公子以前那个样子,四公子这会儿没反应过来也是正常。”

    云相皱着眉,道“他还想回去。”

    “我看小公子今日立场还是很明确的,要不,您直说,想让他和离”

    “不成。”云相摆了摆手,道“他现在怎么想的,我们都不知道,贸然提出这个要求,若再给他记恨上”

    “您是怀疑,小公子在欲擒故纵”老管家叹了口气“若真是这样,就难办了。”

    这厢,马车回到了宫里,李瀛从车上下来,便直奔江山殿,周兆看着他脚步如风,显然是被云清辞惹怒到了极致。

    想起太后的嘱咐,急忙跟了上去“陛下,陛下息怒,今日您亲自去接,君后竟如此不给面子,实在是不识抬举,如若不然,您给个准话,奴才给太后带去,她老人家定有法子”

    如风的脚步倏地停滞。

    周兆下意识看了一眼柳自如,后者看着他的眼神犹如一个死人。

    他反应极快,噗通跪了下去“奴才多嘴,请陛下恕罪”

    姿势极为标准,但他心里其实不怕,这后宫之中三个主人,可怖的只有云清辞,天子仁厚善良,太后更是和蔼可亲,就算在这母子俩面前对云清辞不敬,那也不打紧。

    反正他们都没真的把云清辞当过自己人。

    面前绣着金线的玄靴远去,周兆刚刚松了口气,忽闻锵地一声响

    李瀛拔出了挂在墙上的长剑。

    以柳自如为首,周围人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周兆浑身僵硬,眼见着那熟悉的靴子回来,停在他面前,闪着寒光的剑沉重地压在他的脖颈。

    豆大的汗珠儿落了下来。

    “陛,陛下”

    那声音冷如厉刀“太后让你去相府,对君后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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