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冰嬉节是个民间节日,但有时候天子也会参与进来,与民同乐,穿着冰履在冰面追逐,是靖国儿郎们极其喜欢的冬日赛事。

    本来,今年礼部也是要着人安排,同时通知各营安防提前准备,但折子报上去,被刚和君后吵了一架的天子压了下来,于是此事便不了了之。

    这件事已经传到了民间。

    云清辞和林怀瑾结伴前行的时候,便听到有人议论“我看沧澜湖这次是民间包场,陛下今年是不来了吗”

    “你还不知道呢陛下最近都烦死了,哪还有心思跟咱们一块儿乐呵。”

    “此话怎讲”

    “还不是云君后跋扈善妒惹怒了陛下,听说人直接被赶了出来,我那在宫里当差的兄弟可说了,这回啊,云君后只怕是难以翻身了。”

    “这个云君后我也有些耳闻,竟当真如此不讨陛下喜欢”

    “千真万确。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他又生不出孩子,还不让陛下去碰别人,这是要让皇家绝后啊陛下厌恶他实乃情理之中。如此不识大体之人,岂能想到竟是相府公子”

    “他才呆在相府几年啊,又不是云相亲自教导,跟着他娘一起长大”

    声音逐渐远去。

    先帝宽厚仁德,倡导言论自由,但每个人要为自己的言论负责,倘若有造谣污蔑羞辱皇室,一样是要受到惩罚的。

    云清辞和李瀛的事情,不能算私密,也没有人刻意封锁消息,当然,封锁了也无用,云清辞还在相府门前闹了一回。

    但废后之事敏感,也没人敢直言不讳,只能擦边碎上几嘴,说说帝后不合的事情打打牙祭。

    云清辞对这一切早有预料,他的名声就是从被赶出来之后彻底坏掉的,恨他的人大力宣传他有多可恶,爱他的人没有爱他的人,所以也没有人刻意去阻止消息蔓延。

    云清夙悄悄在观察他的反应,不阻止消息传播其实是云相的意思,因为到时候他准备拿这件事去让云清辞擦亮眼睛,倘若李瀛当真还爱他,就不会任由流言四起。

    只要说服云清辞,让他相信李瀛不再把他放在心上,规劝和离的计划就可以成功一半。

    云清辞神色淡淡,看上去并无触动。

    有温暖的东西贴上耳朵,云清辞微微一愣,只见林怀瑾不知从哪里取出了一对毛茸茸的暖耳,从后面给他戴在了耳朵上。

    耳上一片温暖,云清辞下意识停下来去看他,后者笑了一下,道“看你耳朵都冻红了,这是出门前母亲着人递给我的,我嫌碍事儿,一直没用,正好给你戴上。”

    厚厚的暖耳的确阻隔了大部分的声音,云清辞眸中划过一抹暖色。云清夙却心头一跳,谨慎道“这只怕不太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林怀瑾打量着云清辞,满意道“这不挺好看的。”

    确实好看,云清辞本就生的晶莹剔透,加上毛茸茸的帽子毛茸茸的暖耳,仿佛山里走出来的成精的小妖怪,灵动的很。

    不是戴着不合适,只是云清辞到底是君后,公然收另一个男子的东西,着实有些不成体统。云清夙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才道“还不快谢谢林哥哥。”

    罢了,反正云清辞也是跟他们一起长大的,哥哥照顾一下弟弟,应当也没什么。

    云清夙这是把他当小孩了,但云清辞很享受,他弯起眼睛,乖巧道“谢谢林哥哥。”

    身后,李瀛面无表情地抬步,却被柳自如匆匆拉住衣角“陛下,人多眼杂。”

    他提醒,若是帝后在这里闹的不可开交,那丢脸可就丢大了。

    李瀛沉着脸,捏碎了扶着的小摊木架,惹来摊主的瞪视。

    柳自如赶紧上前安抚赔偿。

    “早上都没吃东西,饿了没”又走了几步,云清夙肚子叫了,便问幺弟“那边有冰糖雪圆铺子,我们去坐坐吧。”

    云清辞停下脚步,微微侧头,朝斜后方看了一眼,才道“好。”

    三人在雪圆摊上坐下,云清辞接过了四哥递来的勺子,舀起圆润可爱的雪圆,轻轻吹了吹放进嘴里,漫不经心地扫视周围。

    “小辞待会儿要不要上冰场”林怀瑾开口,云清夙代为回答“他身上还有伤,还是算了。”

    林怀瑾神色遗憾“我记得以前,小辞可会滑了。”

    云清辞第一次穿冰履,就是被李瀛牵着,他人生中的很多第一次,都是李瀛带的。母亲去世那年,八岁多的云清辞把自己关在郊外别院,谁也不见,李瀛却时常登门拜访,他是太子,云清辞拦不住,放进来就任其叭叭,也不理会。

    他在心中筑起一道冰墙,把所有人都拦在了外面,但再冷的冰,也架不住有人常年累月地暖。云清辞终于卸下心房把他圈入了自己的地盘,和母亲一起划分为同样重要的人。

    他以为他给自己找到了新的港湾,却未想是放进来了一头心机叵测的恶狼。

    云清辞眼角溢出讥讽,仰起脸时又是温和无害“没关系,我可以,待会儿一起去吧。”

    云清夙吃了一惊“你可以你肺部的伤也可以吗”

    “嗯,不剧烈运动就行。”

    当年那把剑穿透了他的肺部,云清辞一直不能做很吃力的事情,但伤势其实也没有太过严重,只要行为适当,基本不会复发。

    吃完了热腾腾的雪圆,云清辞脸庞红润起来,随兄长一起来到湖边。正式比赛是明天,这会儿湖面人不少,只要有冰履,都可以随意加入。

    进去的时候,云清夙嘱咐林怀瑾“他左手有伤,你留意些,小辞,你如果不舒服要提前说,不然在我手里伤着父亲得扒了我。”

    “好。”云清辞把大氅丢给下人,穿着冰履蹦了两下,眼睛当下亮了几分,他率先跳上冰面,在云清夙别乱跑的喊声里,瞬间没入了人群。

    前世他的一生都是围着李瀛在转,如今行在冰面肆无忌惮地掌控自己的身体,云清辞才发现人生也可以如此坦荡快活。

    他仿佛出了笼的鸟儿,灵活地穿梭在人群里,不善冰滑的被他横冲直撞吓得脸色发白,每每眼看着就要撞上去,都会被他极有技巧地避开。

    冰面很快有人骂骂咧咧“冲什么冲,显摆你技术好啊”

    云清辞偏头看了他一眼,认出对方,邱太尉的四儿子,邱扬。

    这家伙常年混迹花楼,吹什么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竟然连冰滑都不会。

    云清辞嘴角一扬,一个旋身,又来到了他面前,故意晃来晃去。

    邱扬本来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脚下,发现对方白衣飘飘,频频在眼前晃,终于意识到他的挑衅,心中火气汹涌,豁然抬眼,“敢惹本公子,你知不知道我是”

    等等,这谁

    邱扬短暂哑了一瞬,终于艰难地把对方明媚妖娆的脸庞替换成记忆中总是带着冷漠与讥诮的眉眼之后,舌头一个打颤“云,云云”

    “蠢货。”成功刷到存在感,云清辞骄矜地扬着下巴,带着张扬的嘲弄,风一样地又飘走了。

    邱扬“你给我站住”

    云清夙终于跟了过来,见状扑哧一笑“邱公子,没事儿吧要不要我找人带带你”

    “你弟是不是有脑疾”邱扬不敢直呼云清辞大名,直接指着云清夙的鼻子骂“老子不会滑冰惹到他了”

    云清夙很意外“他欺负你了”

    邱扬委屈炸了“不然呢”

    云清辞素来把李瀛的事当成天下第一大,如今已经有两日都未与李瀛见面,居然还有心情欺负人云清夙高兴地一拍手“太好了”

    邱扬“”

    你们云家都有脑疾吧

    林怀瑾一直留意着云清辞的动向,可或许是场上人太多,又或许是云清辞太兴奋,来来回回身影时隐时现,等到和云清夙再碰头的时候,两人都发现,云清辞不见了。

    云清辞冲的正爽快,同他一样技术好的人很快追了上来,冰场少年成群结伴,动如飞鹰。

    忽有人更快,迅如闪电般斜插入场,云清辞腰间一紧,耳边风声呼啸,等回神的时候,人已经被拦腰抱起。

    云清辞被劫走了。

    劫走他的人稳而快地来到岸边,下人立刻上前伏在地上,为他取下冰履,换上常靴。

    这是沧澜湖西南角的一个亭子,四面皆挂着挡风的帷幔,里头还有一个炭盆和软榻,喧闹都在对面,湖畔则有人把守,不允许旁人靠近。

    李瀛把他放在亭子里铺着柔软坐垫的石凳上,然后蹲在他面前,为他取下了冰履。

    长发从他肩头滑落,搭在云清辞的小腿上,他握着云清辞套着夹棉足袋的脚,沉默了片刻,然后仰起脸来。

    还是云清辞记忆中最熟悉的模样,仿佛是按照他的审美长的,肤色瓷白,眸子很黑,也很深邃。当他穿上那身龙袍,戴上冕旒,会变得威严端方,又古韵悠远,令人敬畏,也令人向往。

    像巷子里藏得很深的酒,云清辞则是循着味儿来寻觅的酒客,那股酒香勾着他前进,却总也找不到具体位置。

    他总觉得,李瀛有一万层的黑,他一层一层地扒,可能终其一生都扒不到底,于是只能不断地摸索,被牵引着,永远也停不下来靠近他的脚步。

    如今想来,或许是他给的回应实在太少,一点点的小甜头,都要他费老大的力气才能换来。

    李瀛抬手,摘下了他脑袋两侧的暖耳。

    四目相对。

    李瀛先开了口“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云清辞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道“冷。”

    李瀛便捂住了他的双耳,他掌心宽大,因方才在冰场追云清辞,温度很高,贴在耳上很暖。

    云清辞目露疑惑。

    柳自如很快送来了新的暖耳,李瀛亲自给他戴上,道“刚熥过。”

    云清辞没说话,李瀛又问“是不是比林怀瑾的暖”

    他凝望着云清辞,渴望从他口中听到毫无保留的认同。

    阿瀛送的东西,自然要比旁人的好。

    这是云清辞时常挂在嘴边的甜言蜜语。

    “挺好。”云清辞说。

    柳自如送来了新鞋,李瀛接过来,继续给云清辞穿,道“鞋也熥过。”

    “嗯。”云清辞感觉到了。

    云清辞没有夸奖,只是任由他示好,说不上是接受还是不接受。

    李瀛眸中浮出自嘲“我送的东西,就只值一个嗯”

    他何时也会计较这些了云清辞眉梢微扬,又很快露出笑容“陛下送的东西,自然千好万好。”

    他恭敬起身“臣谢陛下恩”

    李瀛一把将他按了下去,云清辞的肩膀被他握住,听他沉声道“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云清辞露出更加迷惑的神情“陛下想听什么”

    “”要他说,他自然是说不出来的。

    堂堂一国之君,尊严大过一切,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向任何人乞讨。

    何况那些话在他眼中曾如济济牛粪,令人食不下咽。

    云清辞打量着他,李瀛也在观察他,他们都不明白,为何对方会做出种种不合常理的举动。

    为何最熟悉的两人,却再预测不到彼此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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