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初春天色暗的早,不知不觉间,暮色四合,房里对坐的人影便带了些模糊之意,像影在黑暗里与黑暗渐渐的融为了一体,坐的久了,几疑是梦里的场景,梦里的故事,总透着不真实。
周氏的思绪还沉浸在数年前她到达边陲的情景。
边陲寒苦已是众所周知,周氏走的时候是初春,到的时候却已经是初秋了。初秋时节,上京城中正是万物丰收,货品繁杂,人有余钱之时。每年这个时节,各种时令吃食多到数不胜数,当年的两位小郡主还未嫁时,每日收到的帖子都有厚厚一摞,所要烦恼的不过是今日要赴哪家贵女的邀约。
眼前触目风卷沙尘,邈远苍凉,从处处滴翠的青山绿水间一路走来,到得黄莽莽一片的边陲,来往之人要么穿着厚厚的皮毛,要么衣衫单薄褴褛,遇见的女子比是面颊赤红,粗手长脚,男子颧骨高耸,指节粗大,透着操劳之后的疲惫,周氏其实已经预见到了义安郡主的模样。
只是,她仍不愿意相信。
其实流放之人到了边陲,除了每个月要固定到府衙报道之外,也并非是囚在牢里不得行动,而是在地方政府指定的田地耕种劳作,缴纳高昂赋税,只留糊口之食,有时候连糊口之食也不够。
周氏到达之后,便使了些银钱,辗转打听到了容绍的耕作之处,又雇了辆骡车,直行了一日才到达容绍与萧怡容身之处。
她到的时候已近傍晚,夕阳下户人家隔的不远,皆是低矮的土坯房,半人高的院墙,想是家徒四壁,倒没什么可偷的,因此院墙也垒的并不高,显然并非为着防贼而建。趴在自家墙头,便能将邻人院里的风景一览无余。各家房前屋后还有菜畦,又植着枣树杏树之类耐旱的树种,不多,各家约莫两三棵。
她敲了第一家院子,出来个约莫七八岁的小郎君,衣着破烂,却极为整洁,难掩一脸好奇“你找谁”
这孩子要比她家的大姐儿还要大着几岁,只是面容消瘦,想来营养不良之故。容绍与郡主自然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儿子,她弯腰去问“小郎君,你可知道容大郎家住哪里”
容绍兄弟姐妹皆无,唯有他一个人。自康王爷将他接进王府,容氏便改嫁了,一年之后生产血崩,母子皆亡。故他便是大郎。
那小郎君一笑“你找容叔我带你去。”他轻手轻脚掩了大门,小手指虚掩在唇上,“别吵着我阿爹睡觉。”带着她到得第三户人家,轻轻敲门,“容叔,有人找”
院子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周氏听得这声音,目中已经有了酸意,院门打开,果然不出所料是义安郡主。只是眼前的妇人却又不是她记忆之中的义安郡主。
记忆之中的她是明媚的少女,温婉幸福的少妇,肤如凝脂,纤手如玉,眼前的妇人却容颜憔悴沧桑,只眉眼间还有旧日熟悉的影子。
看到她,妇人似乎呆了一下,揉了下眼睛又去瞧,这下更傻了,“奶娘奶娘”
只因当时太过震憾,眼前之人与记忆之中的模样相差太远,许久之后哪怕到了今天,她也无法忘记
边陲寒苦,况容绍与萧怡二人乃是孤身离京。府中奴仆宫里出来的又回去了,雇佣来的早被解散,记录在册的老奴被官家发卖,萧怡自小万千宠爱,临了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事事亲为,若非容绍体贴,担下大半,洗衣煮饭比萧怡还要来得熟练。
周氏见到她的时候,当时便抱着她大哭“若是王爷王妃看到郡主这样儿,可怎么办才好啊 ”
不过相较于她的激动,萧怡却要平静许多,还笑着安慰她“我父王母妃要是见到我什么都会做了,岂不要夸我能干”只不过如是说着,眼角却又有泪滴下,又忙拉着她问“奶娘可见过大姐儿了她可好”许是忽想起她这般无缘无故跑到边陲来,除了女儿再无旁事,直吓的声音都抖起来了“大姐儿可是大姐儿出事了”
不然奶娘缘何数千里路无尘仆仆跋涉而来
“大姐儿好好的,郡主别担心”
待听得女儿无事,她这才松了口气,明显放松了下来,拉着周氏的手笑“难道是奶娘想我了所以跑来看我”
车夫将周氏带来的东西皆搬了进去,又结了路费走了,那带路的小郎君也回去了,关起院门来,二人才说近况。
周氏打量那低矮狭小的屋子,处处可见生活艰辛的痕迹。被褥衣衫,皆为粗葛布。便是房里摆着的粗瓷碗也有缺口,很难想象她自小看大的娇生惯养的小郡主居然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越看她便越心酸,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反是萧怡对这样的环境似乎已经适应,只对奶娘远道而来,家中寒陋,不能好生招待她而心怀歉意。
周大娘抹泪,又对林碧落道你阿娘后来总说,还好将你送出去了,倒比跟着她在边陲受苦的好。她虽然思念你的厉害,但总是宽慰自己,幸亏当初将你送了出去,才能在上京城里安然活着。不然,流放路上,数千里奔波,时常风餐露宿,辛苦非常,你尚未满月,哪里经得起风霜之苦怕是连小命也要丢在路上了
听得你在林家过得好,她反复问我你长什么模样,有没有说什么话,身量有多高,穿着什么,笑起来可不可爱
便是你阿爹从田里劳作回来,见到了我,张口一句便是问你可安好他大约是以为你出了什么意外,我才跑到边陲去报信,问起你来时,整个人都有点颤抖了
林碧落从来不知道,原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这样记挂着她,每日拿她当一天之中最重要的话题,无数次提起。
吃饭时提起,睡觉时提起,忙了想想,闲暇时更要想一想
据说,猜测她有多高,长的什么模样,又或者做了什么,乃是容绍与萧怡一天之中最大的乐趣。
暗夜的巷子里,有人家门首外的气死风灯发出微弱的光,姐弟俩走的很慢。上京城似乎从来就没有阒然无声的时候,哪怕夜半也有热闹的去处。这座城池处处透着盛世繁华,这一霎那林碧落却忽然想到,也许,对于从小在上京城锦绣之地长大的她的亲爹与亲娘来说,无论是上京城还是边陲之地,只要他们在一起,便是整个世界
林楠就跟着她身边,悄悄侧头去打量阿姐,但见她并无多少痛苦之意,反有如释重负之感。他还当知道真相之后,她会痛苦流泪,会有什么想法,哪知她似感受到了他的打量,侧头一笑“阿弟,你以后还当我是阿姐么”
“你本来就是我阿姐”
少年僵硬的蹦出这几个字,便大步朝前而去。
到家的时候,迎儿已经做好了饭,只何氏等着她们姐弟开饭,林碧月小声嘀咕“自己乱跑就算了,如今连阿弟也一起拉上了”过两日林楠便要童试,连考五场,连何氏都紧张了起来,连日来收拾他考试所需之物,哪知道这姐弟俩却出门游玩不肯回来。
林碧落刚听完故事,内心还沉浸在义安郡主与容绍的世界里,听到她这话也不应声,只走过去,将脑袋搁在何氏肩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依在她身上,闭上眼,闻着何氏身上熟悉的味道,一时只觉鼻头酸酸的,心潮澎湃,思绪万千。
何氏只当她累了,将她往怀里揽了揽,柔声问“三姐儿这是怎么了可是白日奔波的累了吃完饭让迎儿烧了热水,热热的泡个澡,再好好睡一觉便好了。”
晚饭端了上来,林碧落吃了几口,便推说累了回房去了。倒是林楠被何氏好一顿盘问,“你三姐姐可是碰上什么难事儿了这孩子从来都不这样儿的。”除了父丧之外,她从来都是欢欢喜喜的。
今晚很明显的精神不对头。
林楠也怕再被阿娘问下去,便要露馅儿了。林碧落曾叮嘱他,此事万不可让阿娘知道。他便要咬紧了牙关死活不肯认,吃饱了便说要回房温习功课,借机逃了。
这下连林碧月也瞧出不对了,小声问何氏“阿娘,这两个家伙别是背着你在外面做什么坏事了吧”
“她们能做什么坏事”何氏压根儿不相信儿女有做坏事的能力。
“不是坏事,那也是亏心事。你瞧三妹妹与阿弟都不敢盯着你的眼睛看肯定是不能告诉你的事儿”被何氏在脑门上戳了一指“瞎想什么呢你三姐儿最近许是太累了,你没瞧见她瘦成了什么样儿楠哥儿也是,许是考前紧张,拉三姐儿去街上喘口气儿,松快松快。”
她根本没朝别的地儿上想。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一天没写,心累,人也累,所以歇了一天。
今晚还有一更。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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