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结微微滚动,陈书宇插在风衣兜里的手微微攥了攥,他从容移步,慢慢跟上陶筝,走在她另一边。
“陶筝。”与她并肩,陈书宇侧头看她,观察她的表情。
没有愠怒,但有刻意为之的冷漠。
“你怎么知道我坐哪趟高铁”陶筝没看他。
“我去了你们办公室,你工作室里的助理编剧告诉我的。”陈书宇说罢,又道“我接你回家。”
“没有叫做陶筝的人,要回你说的那个家。”陶筝拐向停车场,她的车停在那里。
“爸妈来上海了,你总要见的啊。”陈书宇的声音很柔,尽量在说出这句话时,不显露任何的强势。
陶筝却霍地停步,转头不敢置信的瞪着他,十几秒钟后,她才有些不确定的问“谁爸妈”
“爸妈早上从西安赶过来的,这会儿正在我爸妈那儿,晚上我妈准备了家宴,给爸妈接风。”陈书宇语气像是在哄孩子,以求降低陶筝的不悦。
却显然没有作用。
陶筝眉头瞬间竖起,她胸膛起伏,嘴唇微张,颤抖着似正忍耐着极大的愤怒。
她掏出手机,自己和爸妈的小群里很安静。
如果真如陈书宇说的,爸妈已经到上海了,那就是在他的怂恿下,没有提前知会她,悄悄抵沪。
二老一定已经成为陈书宇的说客。
他自己说服不了她,没有反省不说,居然还偷偷将她爸妈接来。如此一意孤行,如此强势不顾及她和她父母的感受。
他想干嘛
三堂会审
以势压人
威胁逼迫
陶筝这些日子的纠结和郁郁全消,都化成了愤怒,恨不能狠狠给陈书宇一拳,恨不能哭嚎。
她手指瞬间冰凉,身体微微颤抖着说不出话,嘴唇如面色般泛白。
四周人潮涌动,嘈杂烦恼,她耳中却全听不到,只有尖锐的啸鸣。
“陶老师。”李沐阳将包放在拖箱上,微微倾身,关切问她。
陶筝转头看他一眼,却说不出话,她还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愤怒。
“阿筝,我们走吧。”陈书宇挑眼瞟一下李沐阳,皱着眉头朝陶筝靠近半步。
陶筝却本能后退,她排斥他的靠近。
李沐阳察觉到她的动作,立即侧身微微挡住了陈书宇。
他挺起胸膛,如一只斗兽,炸起浑身的刺,蓄势待发。
他剑眉压低,眸子里全是直率的对抗,毫不畏惧的面对陈书宇的施压,凝着脸孔与之对峙。
陈书宇眉头皱的更紧,他不得不再次看向李沐阳,正视对方明明鸠占鹊巢,却毫无自觉的独占欲。
他抿着唇,脸色同样阴沉下来。
陶筝垂眸深吸了不知多少口气,当四周许多人都察觉到这一处古怪的气氛时,她抬起头,对李沐阳轻柔说“我们走吧。”
“陶筝”陈书宇万年平静的情绪终于有了起伏,声音也难得不受控制的变大。
“你先回吧,我还有些事要处理,晚点会过去。”她看也没看陈书宇一眼,拽着李沐阳的手腕大步流星。
她怕再与陈书宇讲两句话,自己就控制不住情绪了。
陈书宇攥着双拳,瞪着陶筝和李沐阳的背影。
那青年走在她左后方,遮住了她大半身形。
陈书宇咬住牙关,腮部肌肉鼓起,连同他肩膀手臂的肌肉也绷紧,仿佛下一刻便要拔剑,与什么人比斗一番。
但长年克制的习惯,让他什么都没做。
在原地停顿2分钟后,他迈步也走向停车场,只是步子有些不稳,忽而急,忽而缓。
站在自己车前,陶筝掏出车钥匙,想要开后备箱放行李,却恍惚着按了别的按钮。
李沐阳接过她手里的车钥匙,“我来吧。”
按开后备箱,他将东西放好,又拉着她把她塞进副驾,自己绕到司机位,跨步坐上去,将椅子调后,压低,这才系上安全带。
“陶老师,安全带。”李沐阳见陶筝皱着眉在想事,转头提醒道。
“嗯。”陶筝正在思考一会儿到了公婆家,需要面对的到底是怎样局面。
她想到父亲的愤怒和训斥,想到母亲的难过和痛苦,想到陈书宇和公婆的劝解与施压头痛欲裂。
待汽车启动了,她才回过神,转头诧异的问李沐阳
“你行吗”
“放心吧,大学时候考的驾照,去年暑假经常开车,驾照也带着呢。”李沐阳说罢,有些担忧的看向陶筝,“陶老师,你还好吗”
“”陶筝抿唇,勉强的朝他笑笑。
“回公司吗”他征求她意见。
陶筝烦闷的叹口气,父母既然在公婆那里,今晚她是绝逃不掉的,“你能送我去徐汇区吗”
“行,你导航吧。”李沐阳点了点头。
“嗯。”陶筝掏出手机导航a,输入地址。
李沐阳手忽然压在她肩膀。
“”陶筝抬头。
“陶老师,所有事都会过去的,别在事情爆发的时候放任情绪,这时候就尽量让自己没有情绪,单纯的处理事情。不然会很难过,很生气的。”李沐阳眼神澄澈,满满的关切。
他不敢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很怕她太生气太难过。
听闻陈书宇专横独断的接来父母,陶筝一直只是愤怒。
可对上李沐阳柔软的目光,心里忽然涌上酸意,她忙转头看窗外,咬紧下唇,才忍住眼泪。
若未感受到关切,她不会变得柔软。
可当有人愿意给与拥抱与真诚的心疼,她架起来的钢筋铁骨忽然都散了架,只想蜷缩起来,大哭一场。
到这时候,恐怕连父母都不会站在自己这一方,孤身作战的委屈将她鼓胀成了个气球,她受不得别人一戳,哪怕再细的针,也能让她彻底泄气。
她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不能失去理性。
不能哭。
“谢谢,我没事。”她深吸一口气,挑起个并不太有气力的笑容,“走吧。”
“嗯。”李沐阳只得收回目光,忍下想要将她抱在怀里的酸涩和冲动,他握紧方向盘,踩下油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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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长的路,也总会到终点。
陶筝很不想面对,可汽车驶入车库,她还是要下车。
“沐阳,你开着车回公司吧,车停在楼下车库里就行,或者你开回你们小区也行。”陶筝下车时回头叮嘱道。
“我等你吧。”他有些不放心。
“我去吃饭,你又不是司机,等什么啊。回头我打车回家就可以了。”她绕到司机位,“路上注意安全,慢点开。”
“嗯。”李沐阳点了点头,“有事就电话我,我随时都在。”
“能有什么事儿,无非就是争执几句,都是无聊的家务事,放心吧。”她拍拍车窗,摆摆手,朝他笑笑便转身。
背对青年后,她笑容消失,脸上全是备战的严肃与沉凝。
“”李沐阳看着陶筝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间,却没有听她的话离开。
熄了火,他静静坐在车里。
然后看到陈书宇从一辆奔驰车上下来,也走进同一个电梯间。
陶筝进门时,父母正跟公婆对坐着喝茶。
气氛虽然不算融洽,但也不至于太冷太僵。
可她在父母身边一坐下,四位老人就显露出尴尬来。
他们都知道她和陈书宇在闹离婚,她父母也正是为这事赶来上海的,但四个人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陶筝眼神凉凉的,还是尽量挂起个笑容。拉住妈妈的手,她眼神暗了暗。
母亲的手跟她一样凉,得知女儿婚姻失败,一路奔波。没有时间休息,便要坐到别人家,忍着悲痛和疲惫去处理这事儿。
恐怕饭没吃好,觉也没睡好。
她搓着母亲的手,低头不说话。
婆婆尴尬笑笑,想要先说点什么轻松的,开门声响,陈书宇到了。
老太太松口气,起身到门口将儿子迎进来。
“咱们吃饭吧”婆婆将陈书宇的风衣挂在门边,转头笑着问。
没有人回答。
就在陶筝以为空气将凝固时,亲爹忽然开了口。
老先生小时是独生子,一路学霸到单位,官儿从小当到大,从没遇到过需要他收敛脾气的环境,火爆到老。
坐在这间屋子里,他已经极尽忍耐,若是在他工作环境中,只怕早拍桌子指着什么人的鼻子破口大骂。
现在是在亲家家里,事关女儿幸福,他没法发脾气,可这股火无法自我消化,总要找个缺口发泄。
如今终于到了再也憋不住的时候。
他想质问亲家,质问陈书宇做了什么,闹到女儿要离婚。但从小受的教育让他没有将炮火指向亲家,他抬眼瞪住女儿,语气严厉道
“我不同意你们离婚
“书宇的问题我已经问过了,他既没有出轨,也没有不良嗜好。两个人性格不合怎么能成为离婚的理由谁家两口子过日子刚凑到一块儿就能过好磨合是需要时间的。
“遇到事情要学会忍耐,你以为你还在家呢,什么事都要可着你高兴你们两个房子住的好好的,工作也都不错,吃的好喝的好,有什么事儿过不去”
房间里瞬间寂静下来,所有人都略带紧张的呆望,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这是陶筝父亲一辈子当领导,培养出来的气势。
陶筝嘴唇抿紧,浑身肌肉习惯性的紧绷僵硬,她现在已经可以独立生活了,可对父亲的害怕却印刻在骨髓中,似乎并没有随年龄增长而消减。
她攥紧拳,来时路上想的所有道理都化成了一片空白。苍白着双唇,她低头盯住自己垂在膝盖上的手,瑟缩着不动。
“陶筝爸爸,这事儿不是陶筝的错,你快消消气。”最先回过神的是陈母,安抚过陶父,她忙伸手推了儿子一把
“书宇,你过来好好说说怎么回事,该认的错认了,以后该改就改,别让阿筝受了委屈。”
“爸,是我不对,这几年冷落了阿筝。我们也谈过这事了,我以后会改的,会对阿筝更好。”陈书宇走到陶父身边,低头恳切道。
“这有什么错不错的过日子是玩过家家吗还要人家天天哄着别人不工作这就是任性。婚姻是儿戏吗多大的人了不开心就说要离婚”陶父没有看陈书宇,仍带着火气瞪着陶筝。
她却只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接。
陶父更气,两道眉毛都竖了起来。
陈书宇还要道歉,陶母却摇了摇头,她熟知自己丈夫脾气,这股火他不发出去是不会罢休的。
他的脾气是针对女儿的,那就只有女儿道歉才能平息,其他人说再多也没用。
陶母手握住女儿的拳,轻轻摇晃。
一家人早有默契,陶筝知道妈妈是要她先道歉了、消解掉父亲的火气再说,可她心里翻腾着,倔强的抿紧嘴唇,就是硬挺着不发一言。
陶母无奈的颦起眉,抬眼见亲家二老坐在对面,一脸紧张为难的看着他们一家。犹豫几秒,只好开口
“真是对不起你们老两口,书宇也难受了吧阿筝被我们宠坏了,离婚她也就是气话”
陶筝抬起头,看见母亲面色难堪,涩然望着陈书宇父母,眼神恳切,似是在请求对方不要介怀,希望这场闹剧平息后,对方能不计前嫌的继续待女儿好。为此不得不低声下气的缓和场面,甚至道歉。
年六十的女人,脸上已多皱眉,鬓发也早斑驳了,即便染黑后打理的很利索,但发根处的白还是暴露了她的苍老。
陶筝心理防线忽然崩塌,洪水滔天。
她左手握拳抵在胸口,眼泪大滴大滴的滚落,身体轻颤着,站起身,满脸痛苦与屈辱
“妈你为什么道歉你为什么向他们道歉
“难道是我的错吗婚姻破裂难道是我一个人造成的你知不知道我这几年是怎么过的
“生病我自己去医院,陈书宇觉得只要没瘫痪,就能自己去,为什么要陪
“第一部成功改编,是朋友帮我庆祝,他觉得他已经说过恭喜了,为什么还要跑出去吃饭,拿这个当理由去吃喝玩乐
“被人欺负也好,取得成就也好,都是我一个人。
“期待付出恳求我还是得不到一分一毫的关注
“这样的日子你们让我忍耐着过一辈子吗
“凭什么凭什么我不配得到幸福吗是我这个人很糟糕吗
“我哪点对不起陈书宇了吗
“公公生病,书宇觉得不是什么大病,是我陪着去跑上跑下的照顾。
“公婆家里什么大小事儿不是我在处理新买的电脑不会用,网上交水电费,换季新衣,家具更换
“作为妻子,我能做的我都做了,他需要的是什么
“他需要我没有需求,别打扰他。
“我现在彻底不打扰。怎么又不同意了
“我是拴在陈家了吗我是陈家的奴隶吗连走的自由也没有
“为什么骂我我已经很努力去做好所有事了啊
“你们凭什么道歉我哪里对不起他们了
“凭什么道歉”
陶筝哽咽着捂住脸,泣不成声。站立着的身形伶仃,随着哭泣轻颤。
陶筝父母全惊的呆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们从未见过女儿这样,如此的伤心悲痛,如此的歇斯底里。
陶母眼眶也跟着红了,低头沉默的抹眼泪。
陶父隐忍着攥紧双拳,面色难堪。
陈母嘴唇紧闭,面色涨红,窘迫的说不出话。心里也难受的厉害。
陶筝终于缓过一口气,她垂下手,直起脊梁,看向面色发白的陈书宇,艰难道
“陈书宇,这就是你喊我父母来上海的目的
“羞辱他们,让他们觉得是他们的错,是他们女儿辜负了你们全家
“让他们跟你、以及你的父母道歉
“在我的心口狠狠的插刀,你会觉得痛快吗
“你是很恨我吗”
陈书宇表情痛苦,他没有抬眼看她,只轻轻摇头。
“我求求你,放过我吧,放我自由吧”她抹去泪,没有再看任何人,转身抱过自己大衣围巾,急急换上皮鞋,冲出房门。
“砰”关门声惊醒了陈书宇。
他急促起身,鞋也来不及换,穿着拖鞋便追了出去。
两个年轻人走了,只留室内一片死寂。
许久许久,陈书宇妈妈才开口“对不起亲家母”
“要不孩子自己决定了,就照孩子想的办吧。我们也不打扰了。”陶筝父亲抬起头,面色冷冷的。
拍拍腿,他也站起身拐向大门。
“”陈母有些无措的抬头,鬓发斑白的退休教师,手足无措的像个孩子。
她一把拉住也站起身的陶筝妈妈,苦涩道“哪能让你们就这样走呢,在家里吃了饭再走吧。是我们书宇不对委屈了阿筝”
陈母哽咽的难以再说下去。
两位母亲于是又坐下,相对无言,只流眼泪。
陶筝爸爸捏起一根烟,到底没走出这间房,拐到阳台,默默点燃了他的烟。
陈书宇追出房间,追到电梯前,一向一丝不苟的短发纷乱,一向矜持从容的面具也破裂。
电梯门还敞着,陶筝站在里面,一下又一下的用力按关门键。
她另一手攥成拳,低头不愿看他,周身都在释放抗拒情绪。
他想冲进去拉住她,可双脚却像生了根,直到电梯门在面前合上,他也未能挪动一步。
眼看着显示电梯所在楼层的液晶屏数字递减,最终停在2层。
他如战败的狮,颓丧的低头。
眼睛盯着脚尖,一股下坠的力让他几乎被拉的跌倒。
他不得不将双臂撑在电梯门上,可身体佝偻着,下巴顶着胸口,他没有力气让自己站直。
视线忽然变得模糊,镜片被液体打湿。
他知道,他失去她了。
她离开,就真的不会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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