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杭安和的回忆中, 家其实并不是个能让人安心的存在。
他的母亲早亡,父亲是杭家的掌门人,每日单单是集团事务, 就已经忙得一塌糊涂, 遑论是抽出空闲来管教尚且没有完全懂事的儿子。也因此,世交家中为了打牢关系而时常送来的季白,便成为了他记忆中唯一能将整颗心毫无保留托付出去的人。
向前看二十年, 杭安和其实可以说是季白养大的。他们朝夕相处,由季白手把手地照顾,比起永远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父亲, 反倒是哥哥的这个存在更加清晰。
外人只知杭安和是唯一的少爷,哪里知道这少爷活的也远不像他们想象中那般顺心如意
季白很纵容他, 瞧见他的神色,又重复了一遍“若安安不想去,那便不去。”
男人顿了顿, 又道“安安在我这里,哥哥绝不会让你吃苦的。”
可寇秋还是摇了摇头。
他说“去吧, 不仅要去,而且下午便去。”
拖得时间越久,这越会成为难以愈合的一块隐疾。虽然平日里无所表现, 可当真的爆发出来, 也会令杭安和伤心的。
长痛不如短痛。
寇秋与季白约定了时间, 准备于下午去拜访下杭父。可出乎意料的是, 当消息传进去时, 杭父甚至不允许下人为二人开门。
拦在门口的李叔在杭家做惯了活儿,瞧着小主人,也是苦了脸,“哎呦,我的少爷,在外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可杭总还在生气,您先给他低头认个错,不认错,他怎么解得开这块心结”
杭父的话也紧跟着传了出来,说杭安和只有愿意接受他的安排,老老实实娶妻生子,才能踏进这道大门。否则,便一生一世都不要再进来了。
这话一出,李叔也吓得不轻,忙忙拉住寇秋的手,千万般恳求他别跟自己的父亲置气,“这是何必,你是正儿八经的杭家的孩子,不比那些不知道哪个鸡窝里飞出来就想当凤凰的高贵的多你不想想别的,你想想那家业,也不能就这么落在别人手里”
他说完,又扭头向季白,“季少,你也劝一劝,我们家少爷和杭总一样,都是个倔脾气”
可长身玉立的季白只是缓缓扯了下唇角,纵容道“安安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养得起。”
言下之意是,他绝不会当杭父的说客。如果杭父不要了,他就自己抱回家养了。
李叔差点被他气个倒仰,又跺脚又叹息,连连说了好几遍“这说的都是什么话”,正没个奈何,就见杭安和薄唇微动,淡淡道“我不道歉。”
李叔怔了。
“少爷”
“我不道歉。”
寇老干部又将这句话腔正字圆地重复了一遍,随即才抬眼,看向被窗帘遮住了的二楼。那里透出了一双眼睛,是年轻人的眼,那年轻人就缩在窗帘后头,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光看着他,像是在看着即将来占自己巢穴的斑鸠。
寇秋说“我没错。”
李叔恨铁不成钢,声音都沉了几分,“你怎么没错你跟自己父亲吵架,你”
“我没错。”寇秋一字一顿道,“这不是我的错。”
“生而为人,我喜欢上什么样的人,这个人会是什么性别、什么年龄、什么性格,这都不是我所能控制的。我喜欢了,就是喜欢了,我没有伤天害理,也没有违背仁义道德。”
季白骤然扭了头看向他,神情中多了点旁的意味,轻声道“安安”
这是仍旧在为那个人着想么
寇秋摇摇头。
“他背叛了,那是他的错可是,这并不代表我付出这份感情就是不对的。”
“我不后悔。”
他直直地凝视着窗帘后的人,声音提高了几分,“再遇到我喜欢的,我依然还会像当时一样奋不顾身。”
季白怔了怔,心头也有些诧异。他侧过头去,能看到青年的脸颊被阳光打上的一层昏黄色的光晕,细细的绒毛都能看的清楚。
这个弟弟,一直像是被护在手心里头的花可现在,季白才陡然发现,他的安安,是什么时候成长为这样顶天立地的男人的
楼上的杭父气的手都在哆嗦,手里的茶盘端不稳了,干脆放置在桌上,颤着嘴唇和刚收的养子杭安忆说“你听听,你听听这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杭安忆从窗前走开了几步,手一松,窗帘又重新严严实实盖回了原位。他轻轻笑了两声,为杭父重新倒了一杯茶,道“爸,你不要生气。”
“我怎么能不生气”
杭父的手在桌子上一拍,发出一声沉闷的砰声,显然已经是怒极了,“这小兔崽子他到底想干什么气死我是不是”
他干脆自己起来,在房间里走了几步,又重新怀着满腔怒气坐下了。只留杭安忆仍旧站在窗边。
系统说真不回去了
寇老干部道嗯。
他不会为自己没做错的事道歉,杭安和也是一样的性子。
可养育之恩到底在,临别之前,寇秋还是跪下了,恭恭敬敬代杭安和为杭父磕了三个响头,季白站在身边,瞧见他的动作就猜出了七八分意思,忙从车上拿出个靠枕,用手试了试软硬,这才对寇秋说“安安,跪在这上头。”
寇秋“”
季白的宠,真的是无微不至。他在软垫上跪下了,认真地磕了头,立刻被身畔的男人扶了起来,季白摸了摸弟弟细嫩的额头,神情中现出了几分心疼,说“红了。”
红了一大片,搁在青年白生生的皮肉上,怎么看怎么刺眼。
他上手揉了揉,见那红色不仅没散,反而愈发明显,扭头便嘱咐司机,“让人在家里备点冰块,准备冰敷。”
寇秋捂着那不过巴掌大的一块红印子,哭笑不得。
“哥”
季白蹙起了眉头,寇秋只好把唇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他跟随着男人重新上了车,最后回头看了眼这栋原主生活了二十年的小楼,那些昔日杭安和种的仙人掌如今都被移了位置,从二楼阳光充裕的窗外排在了阴暗的墙根处,在土盆里委委屈屈地缩成一团。
想来是因为二楼的房间换了新主人。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是他的人生,哪怕选择窝在墙根里,那也远比在锦衣玉食中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来的痛快淋漓。
楼上的杭安忆目送着他离开,这才重新回到杭父身边。杭父闭着眼,沉默半晌,才问“他就这么走了”
杭安忆顿了顿,道“是,哥哥已经走了。”
杭父说“连头都没给我磕一个”
杭安忆咬了咬嘴唇,避而不答,其中的意思却已经十分明显。杭父叹了口气,借着碗中水的倒影照了照自己已经霜白一片的鬓发,虽然不再说话,可眼中却流露出几分失望来。
这小兔崽子。
居然这样干脆利落就真走了。分明是顺了他的意,可他心中却又有点不是滋味。
杭父憋了半晌,又觉得面子上下不来,最后才愤愤憋出来一句“安忆,你不要和他学,我们杭家,还得有个靠谱的顶梁柱。”
身畔的青年弯了弯眉眼,为他一轻一重捏着肩膀,轻声道“是。”
杭父没有再说话,只是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
无言的肯定。
从杭家回来,寇秋的心情明显便不如之前好。季白试着逗弟弟开心,把他柔软的头毛摸来又摸去,还特意带寇秋在外面吃了顿好的,说是要吃西餐。
他让司机将车停在餐厅门口,哄着问“安安想吃什么”
可他的宝贝弟弟在思索一番之后,回答“麻辣烫。”
特别特别辣的那种,能让他把这一点烦躁感都通通烧掉。
季白“麻辣烫”
那是什么
青年的眼睛亮晶晶,搁在终极弟控的眼里,那里头像是闪着银河,全是濡慕和崇敬的光。寇秋想了想,觉得季白这样的身份,的确是不适合在街边小吃摊上吃麻辣烫的,声音不禁轻了点,“不行吗”
“”季白说,“行,安安说的,当然没问题。”
寇秋于是给他指,“在西城区那边,有一家的香味特别浓,每一次都排好长的队”
季白随口问“安安喜欢吃”
青年的神情怔了怔,随后才笑道“我没有尝过。”
他神色坦然,并没什么刻意伪装的样子,“太贵了。”
对杭安和而言,在第二份工作时,虽然每天晚上下班时都会从麻辣烫的摊位旁经过,也无数次闻到过那香辣诱人的气息,瞧见棚底下排的长长的队伍,但他一次也不曾尝试过。
在被孟娇娇逼得这样紧的时候,他手头根本没有什么余钱,不足以支撑着他想吃什么便吃什么。
季白听了这话,薄唇一下子紧紧抿了起来。他直直望着身旁的青年,甚至无法想象这样娇贵的、一直被他捧在掌心里,吃的用的享受的都是最好的青年,竟然会有这样狼狈心酸的时候。他沉默片刻,手掌用力地抚过了对方的额发,像是在许诺,“哥哥给你买。”
顿了顿,又道“全都给你买。”
你想要的,悉数都会是你的。
寇秋转过头,平静地冲着他笑了笑,并没因为这回忆流露出什么酸楚。他只是轻声道“好。”
季白又摸了摸他软软的头毛,简直要疼到心里去。
在这家大排档面前停下来时,老板还未上班,正用竹签一个个将准备的食材串起来,放置在一处供客人挑选。他手上正忙碌着,感受到帘子被人掀起来了,下意识便道“还没开始呢。”
这才抬眼去看进来的人。
男人穿了笔挺的衬衫西裤,西裤的裤脚那条缝隙都折的笔直笔直,几乎要从每一个毛孔里透出昂贵的气息来,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他这种路边摊能招待的起的客人。
他怔了怔,就见来人淡淡抬眼,将这棚里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这才道“今晚不用开业了。”
老板手一哆嗦,正在串的鱿鱼差点儿从手心里滑下去。他诧异地望着来人,还当对方是卫生局或者别的什么人,正欲开口,就听男人又补了一句,“我全包了。”
“”
老板目瞪口呆。
“不是,”他解释道,“我这儿有几千串”
男人依旧斩钉截铁,“包了。”
他从钱包里掏出了一张薄薄的黑卡,递给老板。老板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沾染到的污血,几乎是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把那张卡接到手里,转了个圈,又愣愣地还了回去。
男人的眉梢一挑。
“不是,”老板讷讷解释道,“我们这种小店,根本不能刷卡啊”
季白顿了顿,将这张全球限量版无上限的黑卡塞回了卡包里,难得地生出了几分茫然。他站在原地,正掏出手机,就听后面的车里传来寇秋的声音,“哥,可以吗”
男人想也不想,立刻给弟弟打包票道“当然可以。这里面都是我们的。”
他犹豫了下,打给了助理,让他带几万块的现金,立刻过来,自己则带着宝贝弟弟坐到了棚里,开始正儿八经地选菜。助理晕头转向,十分钟内就将现金拿来了,还当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可等到了此处一看,才发现自己的老板和老板弟弟正蹲在麻辣烫的食材区前,认认真真地挑选究竟哪一串鱿鱼比较新鲜。
助理“”
他把钱放下,几乎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季总”
季白随口应了声,顺带将满满的鹌鹑蛋通通放进了弟弟的篮子里。还没等寇秋反对,他已经松了松领口,说“安安,有营养。”
“”
寇秋只好收下了。
这时,季白才扭头去看在他身后神色莫名的助理,淡淡道“钱拿来了”
助理忙答应,就见他家老板头咻的又扭回去了,冲他摆摆手,“给旁边那人。”
顺着老板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的麻辣烫老板正满脸惶恐,蹲在个小板凳上,瞪着眼睛瞧着这两位大佬,活像是只被黄鼠狼闯到家中而吓得瑟瑟发抖的鸡崽。
包麻辣烫摊。
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季白还是头一次尝试麻辣烫这种接地气的东西,杭安和本也该是第一回的,可无奈寇秋吃惯了,很熟悉,熟门熟路地向自己的篮子里放了一堆的宽粉,还加了许多锅巴。季白便顺着他的口味挑,让人把几串东西放在了烧烤架上烤,这才跟着弟弟,坐到了低矮的凳子上。
他的长腿折起来放在桌下,怎么看,怎么有种不相称的气息。可男人自己却像是完全没有感觉到,仍旧用筷子向弟弟的碗中一个劲儿地夹菜,蔬菜和肉类混着来,全都浸透了汤汁,鲜美可口。
寇秋吃了会儿,这才抬起头来,要求“要辣椒。”
这个没得商量,季哥哥残忍地把辣椒油挪的远远的。
寇老干部再次强调“要辣椒。”
不吃辣的,麻辣烫还有什么意义
已然丧失了它的灵魂
季哥哥丝毫不为他心软,并且无情道“忘了你的胃病了没有让你每天吃白粥,并不代表你就能吃辣了。”
瞧见青年一下子蔫哒了下去,他顿了顿,又用筷子小心翼翼挑了一丁点辣椒油,只有芝麻大小那么一小块,飞快地放置在了寇秋的碗里,涮了涮。油星子瞬间便散开了,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可以了,”他哄道,“安安看,有辣椒了吧”
寇老干部“”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人是真把自己当成小朋友一样哄呢。
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是这么被哄着吃饭饭的。
季老师丝毫没有自觉,还在试图哄班上小同学,“安安再吃块肉”
寇同学只好张大了嘴,让那块肥美的肉直直地飞进自己的嘴里来。
他们在摊子上吃了许久,一直吃到了深夜。门外来的新客人都被拦在了棚外,门里的老客人吃的满心欢喜,把所有想尝试的食材都吃了个遍。
直到十一点多,季白方看了眼表,立刻站起身来。
“安安,”他道,“该回家了。”
寇秋说“好哦。”
他跟着季白回到了家中,安安稳稳躺进了被子里。往日的牛奶没有被端上来,季白似乎也没有想起,只是一如既往为他掖了下被子角,低低道“我的安安,晚安。”
男人的声音又轻又柔,像是能化在风里。
“愿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都能入你梦中。”
寇秋闭上了眼,当真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了真实世界的事。
说来可笑,在一次又一次完成任务的过程中,真实世界曾发生过的,也像是片云,渐渐地从他心上飘走了。直到这一次骤然想起,寇秋才意识到,原来他在那个时空里,曾经是这样真切地存在过。
可梦里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有什么在和他说话,像是从地下传出的声音,沉闷地轰隆作响。
“你想活着吗”
他听到风声、水声,鸟鸣。世界骤然在他面前展开来了,又瞬间被收回去,只剩下他所处的这一方小小的土地。
“你想活着吗”
寇秋动动唇,声音也有了几分颤抖。
“想。”
谁能不想呢,他还有梦想,有无数个还没来得及到来的年头。他还不知道这些未来里会发生什么,怎么能就这样甘心地躺在炉里,化作一撮灰
“我也想。”
那声音慢慢道,一字一顿,“我也想你活着。”
“所以”
眼前骤然出现了道道白光,整个世界都马不停蹄地向着他疾驰而来,最终是漫天的白云。他踩在云上头,却像是坠入了海底。
“所以,”他听到了个有几分熟悉的男人声音,“你可以好好活下去了。”
“嗷呜,嗷呜”
寇秋从这个不明所以的梦中惊醒,整个人猛地弹坐起来,就听脑海中的系统嗷的一声叫,如蒙大赦,阿爸,你终于醒了
它迫不及待地告状,就你昨晚上夸可爱的那只狗崽子,已经扯着嗓子在门外头叫半天了,跟叫魂似的。你听你听见没
寇秋的确听到了。
除了小狗崽奶声奶气的呜呜声,还有爪子抓挠门时发出的声音。它把两只前爪都放置在门上,像是十分迫切地想要进来。
寇秋一看见是它,便笑了。
“你怎么来了,小家伙”
他拧动把手,将肉乎乎的狗崽让了进来。小狗却不动,一双闪着青光的眼眨也不眨望了他半晌,忽然把嘴里叼的东西向他的面前放了放,又坐好了。
寇秋将灯打开,这才知道它叼过来的是什么。
那是一朵玫瑰,上头还沾着新鲜的露水。
瞧见他没动静,狗崽子登时急了,湿润的鼻子又将花向他面前顶了顶,随即睁着眼,急切地望着他
拿啊
为什么不要
寇老干部索性蹲了下来,教导它,“这种花,并不是能随便送的。”
他指了指它的心脏处,瞧着它一脸的似懂非懂。
“只有这里真正装着的、每天想着的,才能接受这花。”他笑道,“你要不要送给别家的小狗”
譬如不远的那家养的博美、还有每天都能看见的只毛发光亮的泰迪
小狗的喉咙中猛地溢出两声似有似无的呜咽,它的尾巴始终不曾晃动,就一直在两腿之间垂着。此刻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将头也垂了下来,许久之后,才又细声细气叫了一声。
寇秋转头想为它那些吃的,刚刚走进房间,却听身后的声音一下子变了,声线清朗而干净,还带着点稚嫩的奶气,像是还未完全长大的少年。
“那我长大了,哥哥会接受吗”
寇秋的脖子一下子僵住了。
他慢慢地、慢慢地将头转过去,就看见方才蹲在地毯上的狗已然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少年头顶有两只尖尖竖起的耳朵,规规矩矩坐在自己的尾巴上,像是鼓足了勇气,又用鼻子把花向前推了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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