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秋第二天回去拿了行李。
他的东西其实并不算多, 由于不怎么出门,衣服也很少。倒是各种各样的药提了一大袋, 鼓鼓囊囊, 里头除了各色的小药瓶,还有简单包扎用的各种器具。
男人站在门口等他。
“收拾完了”
“嗯, ”寇秋说,费劲儿地移动着自己的箱子,额角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珠,“霍叔, 咱们现在走”
有大手从他的面前推过去, 轻而易举把偌大一个箱子搬了起来。霍起的薄唇抿着, 扔出两个字, “我来。”
寇秋的全部家当几乎都在那箱子里,瞧着自己一瞬间空手了, 忙追上去两步。
“霍叔, 不好吧”
他为难地说“您来帮我拿东西的, 结果我什么都不拿”
霍起把沉重的箱子往车上搬。他的双手很有力量, 把足有三十斤的箱子放上去,却连一丝抖动都没。男人黑沉沉的眼眸瞥了他一眼, 说“你带好自己。”
显然不叫他插手。
寇秋只好小媳妇儿似的在后头跟着,瞧着他干净利落把东西都运下来装好, 末了一关车门。
这就把小白菜连同小白菜赖以生活的土壤都扛到自己家了。
司机看见了, 忍不住咋舌, “这么多药”
寇秋抿嘴笑了笑, 笑出了两个小梨涡。
“可苦吧”司机说,“我们家的小朋友哦,每回吃药,都得哭一场。可把他妈心疼的不行,哦呦呦,倒像是要他的命一样”
青年仍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轻描淡写“都习惯了。”
喝多了,也就渐渐不觉得苦了。
他眼白的边缘有着一圈浅浅的蓝色,并不像是平常人那样发黄。这蓝色很清淡,让人想起不知世事的婴儿,在白皙的底色上头愈发显眼。
霍起的目光在上头停顿了会儿,随即才移开了。
他沉声说“开车。”
司机赶忙打住了闲谈,踩下油门。油门声一起,车子便立刻向前奔去,寇秋趴在窗户边,忽然听到身畔男人问“明天有事”
他看到青年在明天的日历上画了个圈。
寇秋坐直了,说“嗯。”
他伸手整整自己沾到了脸颊上的碎发,笑了笑。
“院长妈妈的生日,我要回去看一眼。”
霍起没阻拦,只沉声说“让小陈送你。”
前头的司机忙答应着,寇秋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听男人淡淡道“路上小心,绕开平华路那段路。”
司机也知道那段路的路面有点不平,自己车上载着的这个也不是普通人,而是尊瓷娃娃。瓷娃娃易碎,说不准哪一次磕碰就是要命的大事,因此忙答应下来,“晓得了。”
他心底不禁暗暗惊叹于霍起对于寇秋的关心。
说起来,这事儿也的确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霍起如今掌管公司,已经有快二十年了,他才是正儿八经的掌门人。可寇秋却是元老寇天明的亲生儿子,这俩人之间,不说斗得你死我活,怎么也不像是可以安安静静平平稳稳坐在一辆车上的关系。
更别说霍起还嘘寒问暖,生怕这尊瓷娃娃冷着热着磕着碰着,那架势,就比亲生儿子也差不多了。
他们几个私底下都对寇秋的身份有点别的猜测,只是不好说。
他偷偷从后视镜里打量着坐在后座的两人,两人之间的距离离得并不近,还能再坐下一个人。
男人在闭目养神。眉心紧蹙着,唇也紧紧抿住。
一旁的青年则在扭头看着窗外的风景。
司机在心里啧了两声,心想,果然只是表面风平浪静。
可下一个红灯停下时,再从后视镜看看,他却不由得怔了怔。
他撞见了霍起望向少年的眼神。
那眼神很难说清到底像什么,或者是什么。但看见的那一瞬间,司机就像是被滚烫的热水烫了一下,几乎是立刻便又扭转过头去,心里砰砰跳,彻底乱了节奏。车子被他忽然间松掉了离合,瞬间便熄了火。
岩浆沸腾了,它们溢了出来,被隔绝在厚厚的冰层之下。
发动机的声音停了,青年也重新扭过头来,用带着蓝色的眼睛关切地打量着,“没事吧”
司机咽了口唾沫,重新转动了钥匙,力图让自己的声音听不出异常“没事。”
可他的手仍然在抖,抖的几乎要握不住方向盘。
司机并不傻。他和自己的老婆就是一见钟情的,也曾经历过连一分一秒都不愿意分开的热恋期。
可即使是在那样的时候,他也从没见过这样的目光。
仿佛猎食者在磨着尖爪,望向猎物。
霍起的声音跟着响起,淡淡的,“还不走”
“走,走。”司机赶忙道,马上重新把车驶上了车道。
他的心里却存了疙瘩。
等寇秋和帮着抬箱子的下属上去后,他禁不住扭过了头,迟疑着与后座的男人道“霍总,他还小。”
他没说明白,他知道男人懂得他的意思。
霍起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支烟。烟被点燃了,白雾盘旋着袅袅而上,把他锋利的眉眼遮了大半。
司机说“霍总,寇秋也是个可怜孩子。”
男人抖掉了点烟灰,“嗯。”
司机心惊肉跳,“那您”
“我疼他。”
霍起平静道,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一个烟圈,“我接了他来,自然会疼他。”
至于别的,他并没有再明说。
司机也清楚自己的身份根本不适合和他谈这些,要不是霍起平常对下面的人一向大方,寇秋又的确招人疼,他也不会有这个胆量。如今话已经说到这等地步,他也就住了嘴,再不提起。
霍起在车里抽完了一支烟,这才缓缓上楼。
他没再去看青年,而是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
门被锁上了。
房里的镜子中忽然映出了另一个人的身影,逐渐像是平静下来的水面,画面一点点变得清晰。画面里的青年蹲着,正在一件件从箱子里向外拿东西,身上的衣服有点短,他一躬身,便露出了一截细瘦的腰,上头还有两处浅浅的腰窝,很显眼。那一道骨头就像是被温润的玉石包裹着,裹出了隐隐的形状,凸显在脊背中间。
瘦的可怜。
霍起望着,眼睛中的颜色又一点点深起来。他定定地注视着镜子,终于探出了手,手指就在那一截细白的腰上滑动。
裤子很松,像是一扯就能整个儿扯下来。
霍起的喉头上下动了动。
这无疑是道好风景,尤其对男人而言。画面中的青年浑然不觉,在收拾完后,又小心翼翼站了起来,拿了换洗衣物进浴室洗澡。霍起又点燃了一根烟,在房间中踱步来踱步去,眉心都蹙出了深深的痕迹。
最终,他还是在镜子前坐了下来。
他挥了挥手,水声哗啦啦地响,夹杂着洗发液被从瓶子里挤出来的小声的噗的一声,画面立刻覆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白色水汽。只有一道身影倒映在上头,成为一道白玉似的剪影。
那剪影像是羽毛,一下下挠在人心上。
挠得他坐立也不安,却连眼睛也不舍得闭,只斜斜靠在床头,仔细地看。
地像是有些滑,寇秋的拖鞋虽然防滑,可踩在上头仍旧有点险。男人的手动了动,那一块地面的水光顿时消失了不少。
青年裹着浴袍踩在上头,小声地吁了一口气。
一切平安。
苗圃里的小白菜把自己洗的嫩生生白净净,过来敲了门。
里头男人声音有些哑,“进。”
寇秋进来了。
他身上仍然带着沐浴露的清香,是牛奶的味道,把他染得像是块大型的人形奶糖。闻见这味道,霍起的太阳穴就砰砰直跳,交叠长腿,换了一个坐姿。
寇秋是来说正事的。他把自己手里的文件袋拿出来,说“霍叔,我在房间里看到了这个”
霍起眼睛很深,像是在看他,又像是没有。
“嗯。”
“这”寇秋有点犹豫,咬了咬嘴唇,还是道,“这是股份交接证明”
他方才在房间里看过了,里头转让的,不仅有寇天明的股份,甚至还有霍起自己所拥有股份的一半。他拿着文件袋来,心中满是不解,小声说“霍叔”
霍起打断了他,“你喊我一声叔。”
寇秋进退两难,“可这真的太多了”
早已远远超出了在医院时霍起和寇天明商定的范围。
“不,”男人吐出一个字,望着他,态度坚定,“这是你该有的。”
我只嫌给你的还不够多。
这一句话他在舌尖转了转,忍了又忍,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寇老干部只好先把这些文件拿在手里,瞧见男人丝毫不为所动的模样,决定先去找寇天明再商议商议。他低头把东西装起来,却听见男人问“有东西要带去孤儿院”
寇秋往年去,都会买点玩具书本。今年也是如此,他说“我明天早上去买。”
“不用。”男人道,“小刘买好了,让他直接换辆车送你过去。”
寇秋“”
换辆车
他说“东西很多”
“不多,”霍起轻描淡写,“就一点。”
第二天,寇秋见到了传说中的一点东西。
整整装了一个大巴车的书本文具玩具。
“”
他沉默地站在车下,望着三四个人满头大汗地往上装箱子,一时间也被这架势震慑到了。他觉得,自己不是回去给院长妈妈过生日的,是回去开文具店的。
孤儿院所在的地方是郊区。寇秋到达时,已经有个身影在外头等待,迎着秋风站在树底下,拿手按着鬓旁飘飞的发丝。
“院长妈妈”
寇秋从车上下来,中年女人瞧见他,唇角就挂上了笑。
“哎。”
她说,缓步上前,拉着寇秋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他,嗔怪道“比几个月前又瘦了。瞧着脸色也不太好,是不是又骨折了”
寇秋说“没有。”
院长从小看着他长大,哪儿能不知道他报喜不报忧。手在他身上惩罚性地轻拍了拍,中年女人说“就一个生日,你身体也不好,怎么就非得每年大老远地跑过来”
话虽如此说,可眼里头却仍然含着明晃晃的欣喜。寇秋抿着嘴只是笑,院长拉着他的手和他一道进去,嘱咐院子里头乱跑的小孩,“哥哥身体不舒服,跑的时候别撞到他了,知道没”
小孩们齐齐答应了声,都睁着好奇的眼睛望着寇秋。寇秋注意到院子里又多了几个几月前没见过的小孩,眉头微蹙,“又有遗弃”
中年女人给他倒茶,说“哪年没有。今年已经算得上是少的了,只有两个小女孩儿。”
她掰着手指数,“英英走了,花花也走了咱们这院里,现在就剩下二十三个孩子了。”
寇秋的心往下一沉。几个月时,还有二十四个。
来了两个,却少了三个。
院长看出了他的心思,只摇摇头,指了指墙上挂着的照片。
那是个穿着灰白条纹的小女孩,抱着皮球正正地面对镜头笑着,笑得很天真,可眼睛里头却藏着大人一样的悲悯。她露出来的手腕很细,像是一折就能断,两条腿紧紧地并着,坐的很直。
这是个天生有心脏病的孩子。
寇秋嗓音哑了,“几月走的”
院长说“就上个月。”
她眨了眨眼,把里头泛上来的湿意盖住,轻声说“病发了,没救回来。”
简简单单的七个字,这就宣告了死亡。
寇秋没再说话,只是低下了头。
他们默然无语对坐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院长率先站了起来。
“走吧”她勉强笑道,“后面还摆了桌子呢,小薇那几个丫头,早就嚷嚷着等你来了。”
从熟悉的小厨房绕过去,里头果然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忙活的年轻女孩儿也是从这院里出来的,张嘴就喊院长妈,又喊寇秋,“怎么才来等你好久了。”
小薇同样也是因为先天缺陷而被抛弃的孩子,是个天生的兔唇儿。但她比寇秋幸运,九岁时被领养进了现在的家庭,养父母都对她极好。她报考的大学就在这附近,每逢周末节假,总要过来看看。
院长接过了她手里的锅铲,赶她过去,“好久没见秋秋了,你们俩聊,我炒菜。”
年轻女孩果然就势把锅台前的位置让出来,笑嘻嘻和寇秋在桌边坐下。
“怎么样”她说,“最近”
寇秋并不想在这些人面前提起自己找到亲生父亲的事,只静静地笑着,“还行。”
小薇咋舌。
“你可真能忍,”她说,毫不避讳,“要是我,说不定早就忍不下去了”
她静静地盯了桌子一会儿,出神地伸手抠着上头掉落的皮。忽然又问“你回来后见过和伟没”
寇秋摇头。
小薇撇嘴。
“不见最好,”她说,“他最近也回来了,混得越来越好,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就跟别人都不如他似的哎,来了。”
大门外响起了一阵刺耳的车喇叭声。
小孩们闹嚷嚷地涌去大门处,小薇冷笑声,也站直了身。
“你等着,”她说,很笃定,“这绝对是和伟。他就喜欢先按喇叭,好让所有人都出来迎接他。”
大门被院长拉开了,外头停了辆奔驰,车标明晃晃地直照人眼。车上下来的年轻人一身名牌,按了按手中的车钥匙,将车锁住了,这才大步踏进来。
小薇先发制人,“和伟,都到了门口了你还按什么喇叭故意吵人是不是”
“怎么这么说”
进来的青年皱了皱眉,一下下抛着手里的车钥匙,吹了个口哨。
“我这车是进口的,整车从外头运进来的你知道多少钱不那发动机动起来可快了,刹车都不好刹,我不按按喇叭,万一撞到人怎么办”
他摘下墨镜,这才注意到了一边静静站着的寇秋,顿时就笑了。
“呦,这不是娇气包吗”
小薇嫌恶地皱眉,“别喊这个名字”
“怎么不能喊了”和伟伸出手来,和寇秋握了下,上下打量着他,“当时我们俩一块儿在小学上学,全班的人都是这么喊的,连我们隔壁班的也跟着喊。娇气包,你最近怎么样”
寇秋说“不错。”
他说的是实话,可青年的嘴却啧了啧,显然是不信他这话。和伟不抛了,改为在手上一下下转车钥匙,喊那些凑上前去看的小孩,“哎哎哎,离远点,知道那车多少钱不光交关税都交了八十万”
寇老干部的眉头一下子蹙了起来。
“多少”
和伟以为他被吓着了,哈哈大笑,“也就八十万,别太放在心上”
“不,”寇秋打断了他,眉心蹙得更紧,“这不对。这种车型进口报价往往都在六十八万左右,关税是按照一般进口车征税的,绝对到不了八十万。”
他在第一个世界当公务员的记忆又泛上来了,往那车边一站,相当严肃,“你把车的报关单给我看看。”
和伟一噎,脸拉下来,打量着他的眼神活像是见了鬼。
“有没有搞错”和伟说,“你现在连这个都懂了嗯,娇气包”
他直接抬起脚进了小厨房。院长跟在他后头,冲着寇秋摇了摇头。
她声音很小,“别跟他生气。”
寇秋点点头,很平静。
“我不生气,”他说,“我只是怕他受骗。”
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说“这种大金额的案子,该报案还是要报案的。对方伪报了价格,受骗了,可不是件小事。”
院长失笑,倒是年轻女孩儿忍不住摇头,“你怎么还是这样”
寇秋没听懂。
“他哪是真交了那么多钱,”小薇没压低声音,“他是故意往上报了,就想给你看看他有多少钱呢。也就你,这么直接戳穿他,居然还一点都不知道。”
她耸了耸肩,实话实说。
“但我挺爽的。”
兴许是被下了面子,吃饭时,和伟的资产在他口中就又往上翻了一番。他滔滔不绝说着自己这几年的留学经历,等看到另一边不声不响只埋头吃饭的寇秋,又遮了遮嘴,“哎呀,我忘了寇秋去不了了。”
女孩儿干脆连饭也不吃了,把筷子放下,怒瞪他。和伟不受影响,接着往下说“毕竟那可是要做飞机的,万一一上天,他就整个儿碎了,空姐不是还要费劲儿给他拼回去”
说完后,他自己哈哈大笑,像是讲了个很好笑的笑话。桌上的其他人却完全笑不出来,只扭头望着寇秋。
寇秋没发火。今天是院长妈妈的生日,他也不想多费这口舌。
何况,他心里明镜似的,和伟到底是为何要针对他。
不止他,小薇和院长也知道。
和伟如今的养父母,当年第一个看上的孩子,是寇秋。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寇秋年幼时长得很秀气,脸又小又白,不声不响,安安静静往墙角一坐,就只静静看着院里的孩子玩耍,很能激起那些父母的怜爱心。当初那对夫妇在来看孩子时,第一眼也就相中了在角落的寇秋。
领养手续差点儿就办了,可到了最后,夫妇还是犹豫了。
这个孩子要是领回家里,不一定能给他们的家庭带来幸福。
所以他们临时换了人,换了个新的、健康的孩子。
和伟就是这样被选中的。
严格来说,他就像是迫不得已被选择的第二名。和伟心高气傲,又哪里忍受的了这个。
在那之后,他有事没事总得呛寇秋两句。
这是人之常情,性格使然,不奇怪。
可终究是没法让人心里舒坦。
寇秋拿着筷子,想着不能让院长妈妈难堪,还是忍了,一句话没说。
倒是这会儿醒着的系统崽子忍不了了,愤怒的小鸟一样出了膛怼他阿爸,怼他
就他有钱就他能逼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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