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曹氏刷了锅碗,提着大半桶潲水走出灶房,见儿子沈云山还蹲在门口抹眼泪,把桶往地上一杵,吩咐他喂猪去。
沈家地少人多,全靠养四头猪贴补家用,婆婆把猪看得比人还贵重,但因饭桌上被儿子呛了两句,婆婆心情不好,搁下碗筷就摇着蒲扇出门了,几头猪趴在栅栏边嗷嗷大叫也没看一眼,回想儿子那些杀人诛心的话,小曹氏做娘的也觉得寒心,重声催促,“还不快点”
正值盛夏,猪舍里臭味熏天,几只苍蝇嗡嗡嗡飞来飞去,四头猪更是凶猛,拱着鼻子,似要撞开栅栏冲出来。
沈云山受不住,麻溜地放下桶捏着鼻子跳开,委屈喊了句,“娘”
他的嗓子哭哑了,“奶是不是不疼我了。”
他是大房长子,生来就受宠,其他兄妹日晒雨淋干活也吃不饱饭时,他扁着嘴喊句肚子饿曹氏就会给他煮鸡蛋吃,这种待遇,往后怕是没有了,心里不害怕是假的。
小曹氏不太想搭理他,从墙角的背篓里捧起一把猪草搁在地上的圆板上,抓起边上砍刀,慢慢剁起猪草来。
沈云山闷闷不乐地抱怨,“奶更疼云妮,云妮说想识字奶立刻送她去镇上书塾。”
而他想娶媳妇为沈家传宗接代,磨破嘴皮子他奶都舍不得掏钱,追根究底,就是不疼他这个大孙子了。
小曹氏抬头瞪他。
别的人不清楚曹氏为什么送云妮读书,她作为曹氏娘家侄女和长媳是清楚的,云妮那丫头皮肤白模样好,得了绿水村好几户人家的亲睐,婆婆的意思是送她认几个字好问人家要丰厚的彩礼,对方若不给,就送云妮去大户人家做小妾,冲着云妮识字也能多得几个钱。
这种话她私底下跟沈云山说过,然而沈云山这会急红了眼,压根想不起来了。
只道,“不说云妮,云巧也排在我前边去了,奶总说卖了云巧就给我娶媳妇,好些年过去,也没见她把云巧卖了。”
家里有没有钱他不清楚,但卖了云巧给他做彩礼娶媳妇是没问题的,晌午回家他就追着问什么时候卖云巧,李家那边催得急,不快些上门提亲,李悦儿就嫁给别人了。
曹氏不去打听人牙子,劈头盖脸地骂他猪油蒙了心,为了个外人卖自己堂妹。
明明曹氏自个说的,到头来全怪他头上。
他气不过,才和曹氏吵的,长这么大,第一次跟曹氏撕破脸,要说后悔他是不后悔的,他和悦儿两情相悦,不管什么法子,能李悦儿娶回家就行。
可不卖云巧就没彩礼钱。
“奶为什么不卖了云巧,难不成指望她为咱家传宗接代不成她可是个傻的呀”
“瞎说什么”小曹氏没个好气,“我以前跟你说的话都忘到九霄云外了是不是”
那是不卖云巧吗是压根卖不出去。
说来也怪,明明是双生子,云妮大眼睛翘鼻梁生得唇红齿白,而晚两刻钟的云巧黄皮肤小眼睛瘦得像个猴子,谁看了都啧啧叹气说丑。
曹氏抱去给人牙子看,人牙子直说曹氏砸他的招牌掉头就走,那些买童养媳的人家又嫌沈云巧瘦弱不好养活。
曹氏没办法才把云巧留下,想等她大些再卖了换钱,哪晓得云巧皮肤越来越黑,五官越来越丑,往人群堆里一站,周围都要黯淡几分,加上有些痴傻,更没人瞧得上。
不过那是前几年的事儿了,那会儿大家伙搬来长流村没几年,漫山荒芜,杂草丛生,田地又难耕种,村里卖儿卖女的都有,如今有田有地日子勉强过得去,谁家再大张旗鼓地卖闺女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她叮嘱沈云山,“云巧是你堂妹,卖了她给你娶媳妇这种话传出去会被人笑话。”
“这种话在家里说说就罢了,出去可不能乱说。”
四头猪饿狠了,称唤声一声比一声高,小曹氏加快动作,砍刀剁在木板上砰砰砰的响。
剁碎的猪草泡潲水里,再用木棍搅两下,待倒进猪槽,闹哄哄的猪舍突然安静不少。
沈云山仍捏着鼻子,满不在乎道,“我又没乱说,是奶自己说的。”
这句话他从小听到大。
小曹氏握着握着竹条守在栅栏外,时不时拍打哄抢占位的猪,听到这话有心呵斥他两句,冷不丁被一道女声抢了先。
“奶才不会卖我呢。”清脆的声音在安静中略微突兀。
小曹氏循声望去,就见沈云巧站在左边柴篷的过道上,手捧着一簇娇艳的黄色花儿,双目沉静地望着沈云山,不大的眼珠像死鱼身上抠下来的,了无生气。
丑,确实是丑。
难怪隔壁村的瘸子反悔娶了其他人,换成她也宁愿娶个家境穷点但模样好的姑娘也比整天看着沈云巧这张脸强。
小曹氏笑笑,“你大堂哥跟你开玩笑的。”
“谁跟她开玩笑。”沈云山正窝着火没处撒呢,此刻看到沈云巧,双目蹭的红了,瞪眼道,“奶说了,入冬后北村来人就把她卖到北村去。”
“奶不会卖我的。”沈云巧抚着花瓣,语气平静又笃定,仿佛自个多受宠似的。
见她这样,沈云山火大,尤其想到云妮读书害家里没钱,曹氏又不肯卖云巧,嘴上说着疼自己,心却向着三房姐妹,心里像堵了块石头快喘不过气来。
他快步冲过去抢了沈云巧的花扔进猪圈,五官愤怒得变了形,“奶不卖你是不是挺得意,看我不弄死你。”
双手揪住她头上两根辫子就用力往上扯,手下发了狠。
小曹氏捂嘴惊呼,反应过来欲阻止,但看沈云巧乖乖揪着衣角不还手也不喊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因为亲事,儿子积了一肚子委屈和怒火,若不发泄出来,憋出毛病怎么办。
左右云巧是个傻子,待会随便糊弄两句就过去了
就在这时,傻子突然抬脚重重踩住沈云山脚背,像碾石子似的碾了又碾,小曹氏倒吸口冷气,厉声吼道,“云巧,你干什么”
云巧茫然地看向小曹氏,愣是没收脚,反而快速又碾了两下。
沈云山嗷嗷大叫,扬手就要扇她耳光。
沈云巧察觉到危险,推开他撒腿就朝外跑,“我去找奶,奶说了把我嫁给大牛哥的。”
“你敢。”沈云山抱着脚原地直跳。
小曹氏赶紧过去扶他。
再过半个月就十九岁的沈云山比小曹氏高出大半个头,因曹氏常给他开小灶,身量比小曹氏胖得多,此刻却抱着小曹氏痛哭流涕,悲若无骨。
小曹氏又气又心疼,拿开他的手,仔细检查他的脚,发现只是红肿没有破皮,忙丢下竹条追着沈云巧跑了出去。
她不怕云巧告状,曹氏出了名的重男轻女,云巧去告状只会招曹氏骂,她怕的是竹林人多,云巧不懂审时度势,脸红脖子粗的跟曹氏死倔。
如果曹氏丢了脸,这个账少不得算在云山头上,往常也就罢了,有她从中打圆场说好话,曹氏不会和云山计较,可曹氏才被云山闹得脸上挂不住,再让她不喜,云山的亲事真就黄了。
“大堂哥跟你开玩笑呢,肚子饿不饿,大伯母给你留了粥。”
“还有馍馍。”
小曹氏追上人,抬头替云巧抹了把额头的汗,放轻语气,“今个儿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她堵着路,沈云巧越不过去,便低头盯着脚上的鞋,腮帮子鼓鼓的。
小曹氏细声细气跟她商量,“我们先回家吃饭啊。”
说是商量,却没给沈云巧反应的机会,掰过沈云巧身子推着她往回走。
日头正晒,沈云巧脸颊黑红黑红的,走两步就不反抗了,小曹氏握住她的手,继续找话和她聊,“你上午去哪儿了”
这个小曹氏知道的,地里活多,扯猪草都是几个孩子在做,曹氏要求每个孩子每天一背篓猪草,其他孩子嫌天热便往背篓里垫稻草,出门随便扯几把猪草盖面上装着回家,而云巧背回来的都是压紧实了的猪草,每天至少两背篓。
因为这样,沈云巧的手满是划痕,摸着像半枯的树皮,膈手得慌,换成自己闺女,小曹氏定会心疼不已,而对云巧她心里没太大的感觉。
“你大堂哥跟你开玩笑的,往后不能动手知道吗”
沈云巧似是听懂了这话,抬起头,目光漆黑地直视小曹氏的眼睛。。
小曹氏拨正她乱糟糟的发髻,语气有几分强硬,“记住了。”
沈云巧又低下头,仍不说话。
小曹氏讨了没趣,收回手,径直进了灶间。
锅里的半碗粥没了,半个馍馍只剩下指甲盖大小黏在碗口,用脚趾头想也想得到谁吃了的
她转过身,一脸惋惜的表情,“馍馍被老鼠叼走了。”
外头,沈云巧洗了手,又找帕子擦干,闻言,平静地盯着小曹氏,并没纠结,“粥呢”
“粥也被老鼠吃了。”小曹氏脸不红心不跳,“喝水吧,喝水也能管饱。”
井水是凉的,喝了会肚子痛,沈云巧想提醒一句,可小曹氏动作太快了,捡起碗,往水缸一荡,半碗水就递到了她跟前。
碗口滴着水,顺着小曹氏的手慢慢滴落,丝丝凉凉的,沈云巧不渴也舔了下唇,想到大牛哥顶着日头在地里干活,便没拒绝,接过碗朝外走。
“你去哪儿”
“我给大牛哥送水去。”
大牛哥身子结实,不怕肚子痛。
沈云巧捧着半碗水,如视珍宝,小心翼翼。
东屋窗户后舔嘴剔牙的沈云山翻了个白眼,想说傻子就是傻子,饿着肚子还惦记情郎口渴没水喝,冷笑地收回视线,准备回屋睡觉,转而想到什么,风风火火跑出屋去。
不提秦大牛他倒给忘了,年后秦大牛就扛着锄头去对面山头开荒,半年过去,也不知开了多少地。
他奶不卖云巧,不是想拿云巧换秦大牛的地吧。
若是那样,他和悦儿的亲事就有着落了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新气象,这天终于又开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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