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唐钝抱着云巧痛哭流涕诉说衷肠,她自个忍不住先笑了。
唐钝的脸黑成了锅底。
老唐氏咳了咳,憋住笑意,后知后觉注意他手里捏的是经书,和气问道,“要不要给你盛碗鸡汤。”
顾大人他们进山找石场去了,出门前说晚些时候回来,不必留饭,衙役们要走完福安镇的所有村,也不回来吃午饭,因此她留了半只鸡起来。
养了半年的鸡没几斤重,煮熟了就更少,小半锅水,炖半个多时辰没剩下几碗汤。
给唐钝她有点舍不得。
唐钝看出她的心思,极浅的扯了下唇。
老唐氏目光微闪,“你的脚不疼了吧”
鸡汤是凉过的,云巧几口就喝完了,把空碗给老唐氏,边抹嘴边看着唐钝的脚,脆声道,“唐钝要吃猪蹄才好得快。”
吃什么补什么。
唐钝脸又黑了几分。
老唐氏恍然大悟,拿着碗,高兴地去灶间盛了碗鸡肉,夹出黑不溜秋的鸡脚给唐钝,“墩儿,吃这个吧。”
唐钝“”
鸡脚的指甲没剪,尖尖的,细细的,看着就无甚食欲。而且鸡脚没肉,啃起来还不雅,唐钝排斥,“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老唐氏有理有据,“你腿不好,就得吃这个。”
“对,吃这个好得快。”
“”
这只鸡脚他都不知自己啃完的。
老唐氏收拾骨头时,笑容满面,“晚间的鸡脚我也给你留着。”
“”
唐钝想说不用,鸡脚无味,吃着不如粥香,可心知老唐氏的性子,没有多说,晃过云巧吃饱餍足的小脸时眼里精光一闪,道,“云巧脚也伤着了。”
“她吃鸡腿。”
“”
老唐氏拿着碗筷走了,唐钝拿起经书翻了翻,不满地瞪着云巧。
云巧这会儿吃饱了,躺床上盯着房梁的蜘蛛网发呆,没留意他脸上的不忿,兀自道,“唐钝,你奶真好。”
云妮说得对,跟着唐钝就不会饿肚子,回味无穷的舔了舔唇上残留的鸡汤,义正言辞道,“唐钝,我会孝顺你爷奶的,他们给我饭,我给他们干活。”
曹氏最爱挂在嘴边的就是不干活没有饭吃。
唐钝爷奶给饭又给肉,还不让她干活,太好了。
蜘蛛网是新结的,上头有只小蜘蛛爬来爬去,爬到房梁绕到里侧不见了。
云巧这会儿没瞌睡,翻起身想找点活做,见老唐氏坐在井边,屋檐的阴影温柔罩在她身上,她搓着衣衫,双手沾满了皂角的泡泡,她穿鞋,“我帮奶洗衣服。”
不知是不是听到这话了,老唐氏抬头,朝她笑了笑,“你就在床上躺着。”
“回床上躺着。”
“我好了。”云巧提着裙摆跳两下,“浑身舒服着呢。”
“那也不能到处走动,什么事儿明天再说。”老唐氏把衣服丢进旁边装清水的盆里,佯装不高兴。
云巧立即退回床边,脱了鞋躺回去,转瞬又坐起,眼巴巴望着小院里随风抖动树叶的槐树,像被关押许久没出过房门的人。
唐钝有午睡的习惯,这会儿阖着眼昏昏欲睡,但她翻来覆去的,闹得他耳根不清净,天儿又燥热,丁点动静就惹得心烦,他摇了摇手里的扇子,道,“休息两日,等你脚好些再说。”
“我脚没事。”
破皮是常有的事儿,过两天就好了。
“休息两天,我有事儿安排你做。”
云巧顿时规矩了,眨着眼问,“什么事”
“给地除草施肥。”
夏日草深,稍不留神杂草就盖过庄稼了,再者,红薯藤栽进地就灌了一遍肥,最近太阳晒,得盯着再施遍肥,菜地也要人整理。平时都是老唐氏忙这些,衙役们不知什么时候走,老唐氏要给他们煮饭,恐怕顾不过来。
云巧能做多少做多少,剩下他请村里人帮忙。
“这个活我会。”云巧跟着沈老头下地后就喜欢种地超过扯猪草,奈何沈老头不带她,眼下有机会,她振奋不已,“地里的活都给我。”
“你又不是牛。”唐钝枕着手臂,看她一脸雀跃,嘴角微微扬起,“累死了怎么办”
“才不会。”云巧雄赳赳挺起胸膛,“种地又不累人,我爷奶想累都没地给他们累呢。”
这话是沈老头自己说的,收玉米那两天,沈老头在地里忙到最晚,村里人笑他累死了怎么办沈老头就说,“我巴不得有个几亩地让我累死算了。”
可见种地是多么自豪的事儿。
唐钝轻笑,“你爷奶听你这么说非打你不可。”
“他们不敢,我是唐家人,和他们没关系了。”
“你倒是拎得清。”
“我聪明吧。”
唐钝望着她。
她平躺在床上,头发散在枕头上,五官柔和,说话时,嘴角噙着自得的笑意,笑里还有几分骄傲,认识她以来,没见她情绪低落过,谈及聪明,她更是积极,仿佛骨子里认定她是个聪明人。
这份自信,唐钝望尘莫及。
院里传来哗哗的水声,老唐氏倒水,叮嘱声传来,“巧姐儿,你睡会儿午觉,睡醒了我给你煮红糖水。”
“哦。”
云巧听话地闭上了眼。
眼珠却不安分,动来动去的,睫毛打着颤,他看不下去,“睡不着就不睡了。”
白天睡太多,夜里睡不着又得折腾他了。
“奶要我睡的。”她撅起嘴,字正腔圆地反驳,“要听话。”
老唐氏晾好衣衫进屋见两人都面朝里侧睡着,捡起床前摇落的扇子,笑着回了屋,殊不知她前脚走,后脚云巧就醒了,轻手轻脚溜出门,将角落的背篓和镰刀齐齐带走了。
他们待她好,她要好好干活报答她们。
唐钝给她指过哪些地是他家的,她看眼日影方向,准备先去东边地里除草。
村里人爱在村口竹林乘凉,打衙役进村说明情况后,没几家心里不慌,云巧踏进竹林,就听到她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声。
一瞧见她,她们顿时不说话了。
云巧奇怪地打量说话的几个人。
她们毫不避讳地鼓起眼瞪她。
眼里没有半分欢喜。
唐钝自幼就长得俊,礼仪礼数也好,好多人垂涎他做女婿,顾及彼此是邻里乡亲,没有脸开口,想着老唐氏急了总会露点口风出来,不料悄无声息定了云巧。
哪怕疼唐钝的长辈,看云巧披头散发的样子都皱起了眉头,嫌弃不已。
就这模样,给唐钝做丫鬟都不配,怎么就做媳妇了
唐钝不会真被她下了降头吧
比起她们审时的目光,云巧坦然得多,抬头挺胸走过去,不卑不亢道,“四祖爷给我撑腰,你们不敢打我。”
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故意警告。
赵氏轻蔑地笑了声,“你这狐假虎威做给谁看呢”
唐钝以后走科举是要出去见世面的,她跟着不是给唐钝丢脸吗哪家秀才娘子会是其貌不扬连头都不会梳的傻子老唐氏老眼昏花了吧。
“呵。”有个倒三角眼的婆子似笑非笑地望着赵氏,“话说四堂爷说的,你要不满找四堂爷,凶墩哥儿媳妇干什么”
这话一出,竹林里更是安静。
安静得能听到赵氏气急败坏的呼吸声。
她厚着脸皮找唐钝,有意撮合他和竹姐儿,没挑明就被唐钝挡了回去,害她因为他瞧上了云妮,绞尽脑汁想搅黄那门好事,不惜威胁沈家断绝关系。
最后竟被云巧捡了便宜。
她就像个跳梁小丑,蹦哒得再欢也是逗人乐的,老唐氏估计在背后笑疯了吧。
倒三角眼的婆子火上浇油,“竹姐儿的亲事有眉目了吗”
赵氏剜她一眼。
她笑着移开脸,“你说墩哥儿也是,绿水村都是些难民,能养出什么好姑娘,村里知根知底的多好。”
这话无疑给赵氏难堪,她跟四祖爷打听唐钝的亲事好多人都知道。
四祖爷猜到她的心思势必会问唐钝,唐钝连个反应都不给,却突然把云巧接回家,摆明了告诉大家伙,他瞧不上竹姐儿,宁愿跟云巧过日子也不想娶竹姐儿。
不愧老唐氏养出来的,杀人不见血啊。
昨天起,竹姐儿就把自己关在屋里哪儿也不见,说是没脸见人。
四祖爷借唐泰山的嘴警告她那些话,不就怕她怀恨在心为难云巧吗
真真是好算计。
杀人诛心,那婆子铁了心不让赵氏好过,又故作惊奇地问了句,“莫不是墩哥儿眼里竹姐儿连个傻子都不如”
“”
赵氏眼里快迸出火来,婆子慢悠悠站起身,捶着腰肢道,“哎呦,墩哥儿媳妇都知道顶着太阳干活,我也没脸坐咯,地里的草得扯咯。”
她撑着笑,不慌不忙往地里去了。
赵氏气红了眼,气唐钝算计竹姐儿的名声,气这婆子落井下石,没头没尾来了句,“谁知他们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婆子顿住,像听到什么惊悚的秘密。
其他人俱是吸了口冷气。
唐钝是秀才,是唐家的脸面,她们背后败坏他名声,村长不会放过她们的,当即没心思待下去了,各自搬着板凳往回撤。
赵氏更是心虚,灰头灰脸溜得比谁都快。
向来她压着别人,难得有她害怕的时候。
同龄的婆子道,“结亲不成也不必结仇,小心她说你坏话。”
倒三角婆子不在乎,“哼,我是想竹姐儿做我孙媳妇,她不答应直接拒绝便是,话里话外嫌宝哥儿个子矮配不上竹姐儿,墩哥儿确实高,可人家也瞧不上她呀。”
她们两家的龃龉,外人不好掺和,干笑着将话题引到别处。
不知怎么,又回到了云巧身上。
往地里去的几个婆子忍不住眺向唐家地里。
骄阳下,云巧蹲在地里,背篓挡着,愈发衬得她身材单薄娇小。
“背篓搁路边又没人要,她背着不嫌热啊。”
“要是嫌热就会梳个头了。”
“哎。”
追根究底,还是傻。
傻云巧捋出红薯藤,从外由里,慢慢扯草,草根深的用镰刀割,头发散着不舒服,她用红薯藤绑成两个鞭子,除完地里的草才给解开。
这会儿地里人已经很多了。
她认得隔壁地里四祖爷的孙媳妇,托她帮忙看着背篓,往山那边去了。
服徭役的事儿传开,家家户户都在地里干活,黄氏握着粪瓢给庄稼施肥,云巧突然窜到面前,“娘,给我洗头。”
她抹了把头上的汗给黄氏看。
黄氏往四周瞅了眼,小曹氏和张氏在地里,专心致志干着活,没往这边瞥一眼。
她没有立即应声。
云巧又说,“娘,我热。”
“你爹在家,找他帮你洗。”
“我回家奶会打我。”她蹲在地里,声音轻轻的,“她来找我了,被唐钝奶骂了。”
黄氏点了下头。
曹氏回来就骂她了,想来去唐钝家没讨着好,她提着粪桶往前两步走,故意和她隔开距离,余光瞄到抬起头的小曹氏,拿小曹氏听到的声音说,“娘要干活,要不你帮我”
“好啊。”
地旁边就有沈老头他们挑来的粪,云巧学黄氏动作,每窝豆苗半瓢粪,她又快又利索,跟黄氏说,“唐钝要我干活呢。”
“什么活”
“就地里的呀。”云巧说,“除草施肥。”
黄氏垂着眼,神色不明,“他家田地多,你忙得过来吗”
“忙得过来呀。”她道,“我来之前就扯完一个地的草了呢。”
两日没见,她有很多话要跟黄氏说,边施肥边道,“唐钝奶很疼我,天天给我炖鸡汤喝,我出门干活她都不让,要我休息呢。”
她穿着老唐氏的衣衫,颜色簇新,地里的人没认出她来,听到这话才想起她是秀才爷家的人了。
不愁吃穿。
天天喝鸡汤,唐家果然有钱。
有那眼红见不得人好的碎嘴,“鸡汤有什么好喝的,能吃到鸡肉才算有本事。”
云巧抬眼看说话的人,不由得压低声问黄氏,“吃鸡肉要什么本事”
“她逗你玩的。”
“哦。”云巧收回目光,笑眯眯道,“鸡肉没有鸡汤好吃。”
鸡汤里丢了生姜红枣,鸡肉味道有点淡,没有猪油饭好吃,她告诉黄氏,“唐钝奶说了,你和爹来,她炖鸡汤给你们喝。”
“好。”黄氏应了声,“你看到云妮了”
云巧声音更小了,“她在山里,过得很好呢。”
“嗯。”
她帮着黄氏很快就把几桶粪用完了,黄氏指着河边要带她去,小曹氏跟着走了两步,皮笑肉不笑的说,“三弟妹,娘让我们抓紧时间干活呢。”
“巧姐儿帮我干了活,我帮她洗个头而已。”
云巧拍着胸脯,“对啊,我是外人了,帮你们干了活,你们要报答我。”
小曹氏“”
云巧蹲在河边,黄氏拂水淋湿她的头发,周围芦苇遮着,没人往这边来,黄氏问她,“她们待你好吗”
“好着呢。”她双手撑着膝盖,姿势规规矩矩的,“她给我吃鸡腿了。”
在沈家,鸡腿只有两个人吃得到。
沈云山和沈老头。
在唐家,鸡腿是她的。
“她还给我煮荷包蛋,撒了红糖的,四个呢。”
黄氏掏出怀里的皂角,先在手里抹上泡泡,再轻轻抠她脑袋,细声道,“她们是好人,你要听她们的话。”
“我记着呢。”
黄氏力道不轻不重,抠着头皮很舒服,云巧说,“娘,你什么时候来找我呀。”
“娘有空了就去。”
地里一年四季忙不完的活,紧接着又要服徭役,黄氏根本抽不开身,云巧不懂那些,喜滋滋道,“爹和翔哥儿也来。”
“好。”
“唐钝家的锅煮的饭香,娘多吃些。”
“好。”
“还给娘煮鸡蛋。”
“好。”
河面水光粼粼,映着黄氏温柔的脸,“头发脏了就回家找你爹,他天天在的。”
“嗯。”
云巧头发有点多,黄氏给她洗了两遍,洗完后抬起自己衣服给她擦干多余的水,“娘得干活了。”
“我帮你。”
“不用,你去长流村吧,往后想娘了回来便是。”
云巧拍着头上的水,欲走山里的近道,黄氏拉着她腰带,重新给她整理,“山里草屑多,你刚洗了头,不进山了。”
“哦。”云巧扬起笑脸,待黄氏将腰带理好,不好意思拽拽,“这个不舒服。”
“习惯就好了。”黄氏拍拍她的肩,“去吧。”
“好呢。”
云巧挥挥手,风驰电掣的顺着小路跑了,地里的人见黄氏孤零零回来,笑她,“云巧现在是秀才娘子了,你做亲娘的等着享福吧,云巧是不是偷偷给你钱了”
“婶子开玩笑呢,她连钱都没见过呢。”
沈老头和沈来财他们负责挑粪,来时发现路边的桶都是空的。
小曹氏带着沈云山他们在其他地里,这儿就小曹氏三妯娌,都不是利索的人,动作怎么会如此快。
一问得知云巧来过。
沈老头脸色青黑。
又听其他人这样说,训黄氏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水,她的事儿有唐家操劳,你管什么闲事。”
黄氏垂目,“是。”
照理说有秀才爷这个孙女婿,沈老头脸上有光才是,事实并没有。
唐钝瞧不起他们,唐家人给曹氏甩脸色,纵然他们想攀关系也没辙,加上云妮无缘无故失踪,怎么看都是云巧干的。
他讨厌云巧还来不及,怎么会高兴。
云巧到长流村时头发已经干了,她怕后背汗水浸湿,手抬着的。
顾不得地里的背篓,先回家找老唐氏帮她梳头。
老唐氏这会儿去村里找人买鸡了,院里没人,唐老爷子问她有什么事
云巧拿着梳子,往屋里探了眼,“爷,你会梳头吗”
“”唐老爷子差点没给口水呛死。
沉默间,云巧已走进屋,把梳子递了过来。
“”唐老爷子说不清是尴尬还是其他,脸色胀红,“要不问问墩儿”
他这辈子没给小姑娘梳过头。
“爷不会吗”她爹就会。
顶着她天真的目光,唐老爷子真诚地摇头,“不会。”
“好吧。”她垮了肩,慢慢往外边走,“就让唐钝梳吧。”
语气说不出的嫌弃。
唐老爷子“”
唐钝正在看鲁先生给他的文章,是顾大人早年间在其他地方为官时写的,既有风俗人情,又有为人处事之道,唐钝看得津津有味,突然手里塞进个硬邦邦的东西,有齿,低头一看,是把梳子。
而给她梳子的人背身蹲在床边,“唐钝,爷让你帮我梳头。”
“”
她后背衣衫汗濡濡的,脖子里淌着水,唐钝问她,“你哪儿去了”
“除草了啊。”云巧回答,“找我娘给我洗头了。”
头发残着皂角味道,一靠近就闻到了,他把梳子还回去,“你自己梳。”
“我不会。”
唐钝“我也不会。”
“你会只是梳得慢而已。”
在书塾他就帮她梳过头,她提醒他;唐钝把梳子挂在她头上,“不一样。”
“一样,你就那样梳。”
老唐氏解下的头绳放在书架上的,她给唐钝,“你轻点就行。”
唐钝哪儿会梳女孩的头,盘发就更不懂,强调,“我只会梳男子的发髻。”
“行。”云巧没那么多讲究,“不热就行。”
唐钝一只手握住她的头发往上撩,一只手慢慢顺她发髻,最后弄成圆髻绑在头顶。
绑好后,他把梳子还出去。
木齿上挂着几根头发,云巧惊呼,“你把我头发梳掉了,你赔我。”
唐钝“”
当日在书塾,李新他们几个给她盘花弄掉的头发更多也不见她要赔。
柿子捡软的捏呢。
“人到年纪头发就会掉,跟我没关系。”
“我没上年纪呢。”云巧捡起木齿上的头发,心痛不已,唐钝没在她脸上见到过这种情绪,“头发就这么重要”
比她奶卖她都重要
“你不懂。”
“”
她抽出书架上没写过的纸,仔细将几根头发包起来,唐钝看不下去,“你干什么”
“藏着啊,以后成亲的时候给我相公。”
“”她还懂这个唐钝眯起眼,“谁教你的”
“我大伯母啊,她和我大伯就是这么做的。”她振振有词地解释,“他们是结发夫妻呢。”
“”唐钝嘴角抽搐,“你大伯母没读过书吧”
云巧把纸揣进兜里,准备回屋找地藏起来,闻言顿住,“是啊,我们家就云妮读过书。”
多么理直气壮
唐钝想好好跟她解释结发夫妻的意思,抬头时,人已经没影了。
云巧藏好东西就往地里去了。
不知是不是唐钝手拙的缘故,头皮绷得不怎么舒服,去地里,好多人往她身上瞄,她摸摸发髻,发现没散就不管了。
太阳往西山去了,大山影子落下,东边地里干活已经不热了。
山里就这点不好。
太阳底下晒得头晕,没太阳就凉飕飕的。
唐泰山他们领着鲁先生和顾大人回来,远远就看到两块地格格不入,一排排红薯藤朝同个方向倒着,修剪过的藤长短差不多。
这讲究。
谁家庄稼地这么弄
见路边蹲着个英气的少年,心里更是纳闷,墩哥儿又找短工了
“先生。”少年抬起头,咧嘴露出雪白整齐的牙。
唐泰山隐隐熟悉,一时想不起来哪儿见过,直到少年说,“先生渴不渴,我给你泡金银花水喝。”
唐泰山拍脑袋,这不墩哥儿媳妇吗怎么打扮成这样了
跟个少年郎似的。
唐泰山问,“这地你捯饬的”
云巧正往背篓里装杂草,乐不可支道,“对啊,这样好看。”
她爹教的,无论什么都要整齐排好。
唐泰山嘴角抽了抽,庄稼长得好就行,谁管它好不好看,他有点害怕唐家几亩地的水稻了,红薯藤割了会再长,水稻割了可结不出麦穗,他说,“你在家照顾墩哥儿就好,地里的事儿甭管了。”
照她这么祸祸,久叔家的粮食不保。
“唐钝让我管地里的事儿的。”
“你不懂。”
“我爷教过我的。”
唐泰山不信,但懒得和她多说,得跟唐钝说才行。
两块地令人赏心悦目,鲁先生觉得有趣,书塾放假,他偶尔会去农家做客,友人们打理菜地便是这般整齐舒服。
他问云巧,“你怎么想到的”
“还用想吗”云巧背起背篓,抓着路边的草借力起身,鲁先生忙过去搭把手,“你懂这个”
“我懂很多的。”云巧佝着背,拉长了音,夹杂着丝哀怨。
鲁先生发觉自己刚刚那话不妥,虽然村里人瞧不起她,但接触下来就会发现她不傻,想法有些出奇罢了,他顺着她的话,“你还懂什么”
云巧走在前边,指着不远处施肥的汉子道,“太阳晒,施肥要选清晨或傍晚,要不然庄稼会坏。”
是这个理。
她看向汉子手里的粪瓢,“粪要兑水。”
鲁先生挑眉,“还有呢”
云巧就将平时看村里人怎么种地的说给鲁先生听,顾大人虽是父母官,但不会种地,见她说得头头是道,撒种,生苗,栽秧,收割,口齿清晰得很。
他问唐泰山,“是这样吗”
唐泰山是庄稼老把式了,种了几十年地,和云巧说的没有什么出入。
“是这样的。”他回顾大人的话,完了问云巧,“地里有草你除了就是,割红薯藤干什么”
“回家喂鸡啊。”
“”
好吧,确实懂得多。
衙役们比他们先回来几步,忙了一天,进门就找水喝,嫌开水不过瘾,打了井水起来喝,李善也在。
瞧见他,云巧脑袋扭向别处,顾大人注意到她的反常,顺着她视线瞄了眼李善,“你害怕他”
“不害怕。”云巧闷着头,闷着头往后院去了。
衙役们没认出云巧,纳闷哪儿来的小郎君,直到灶房的老唐氏端着红糖水跑出来,众人观其态度才认出走过的是云巧。
毕竟没见老唐氏对其他人这么好过。
老唐氏在弄堂拦着云巧,边喂她喝水,边发牢骚,“地里的活是忙不完的,你累病了怎么办”
云巧咕噜咕噜喝完水,舔唇道,“不累,扯草很轻松的。”
“活哪有轻松的。”她凑到云巧耳朵边,“你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没有。”
老唐氏松了口气,又问,“渴不渴”
“不渴。”
“成,你搁下背篓歇歇,待会就开饭了。”
“好。”
后院被衙役们拾掇出来了,最里边靠篱笆的位置堆满了草,云巧昨晚看到了,因此把背篓背到这儿来。
刚放下背篓,身后就响起阵脚步声。
“你昨晚找云妮去了”
云巧歪头,见是李善,提着绳子倒出里边的草,李善往前走两步,目光锁在她脸上,“你是不是找着她了”
“不告诉你。”
后院架了几根竹竿,竹竿上晾着衣服,李善站在衣服后,目光黑而沉。
“唐钝都和我说了。”
云巧最面上的红薯藤抱回背篓,准备拿去喂鸡,眼皮都没掀一下。
李善又道,“唐钝让我别告诉其他人,那些人会找云妮麻烦。”
云巧继续忙活,没有半分停顿。
“云妮在山里吧”他望了眼晚霞映红的山峦,“她做错了事儿,不敢回来。”
云巧挑出红薯藤,将剩下的草摊开,然后走到鸡笼边,将红薯藤丢进去,面上无波无澜,李善皱了下眉头,“你是她妹妹,不怕她饿死在山里吗”
之前他以为她们姐妹感情不好,云妮漂亮,又爱慕虚荣,只乐意结交有身份地位的,云巧无知懵懂,只会拖她后腿,云妮必然不喜这个妹妹,昨晚云巧不见后,他突然发现自己猜错了,云妮真要嫌云巧丢脸,有的是手段要她绕道走,可云巧好像不怕她,还对她十分亲昵。
云妮喜欢这个妹妹。
他心思转了转,道,“山里豺狼虎豹多,云妮被叼走了怎么办”
云巧喂了鸡,拎着空背篓绕过竹竿,镇定地朝前院走,李善目不转睛注视她,试图从她言行举止里看出点什么来。
哪晓得她踏进弄堂,撒腿就跑,背篓晃都没晃一下,眨眼就拐弯没了人。
紧接着,院里响起她洪亮的嗓门,“唐钝,李善又骗我了。”
李善“”
云巧脚底生风跑进东屋,拽住唐钝手臂,身子微微哆嗦着,“唐钝,李善又骗我,他说你跟他说云妮在山里”
唐钝看眼笔尖蘸出的墨渍,满脸无奈。
云巧嘴里叽里咕噜说了长串的话,几乎将李善的话一字不漏复述出来。
李善;“”
难怪他说话她不吭声,是在偷偷记吧,好心机。
屋檐下,拂水洗脸的顾大人和鲁先生被云巧这番话震得发愣。
冰凉的井水顺着手滑进衣衫,顾大人回过神,哈哈大笑,“李善,你小子不行啊。”
看家本事被小姑娘识破,哪儿有脸混啊。
其他衙役们也惊呆了,不敢相信李善用这种手段讹十几岁的小姑娘。
“爷,你也太不厚道了。”
衙役们纷纷露出谴责的目光。
“”
东屋,唐钝将笔放进装水的笔筒涮了涮,推凳子示意云巧坐。
她很激动,激动得声音比平时尖利许多。
唐钝把笔挂在架子上沥水,温声道,“那些事你姐会应付,你就别插手了。”
云巧指着外边,“他是骗子。”
“你不搭理他就是了。”
“他骗云妮怎么办”
唐钝看着她,道,“云妮不是比你聪明吗”
云巧点头。昨晚她和云妮说李善的事儿了,云妮让她心情好就同他说两句话,心情不好别搭理他,她担心的是李善牛高马大的,打云妮怎么办。
唐钝找帕子擦桌上的墨渍,低低道,“他拿云妮没辙的。”
李善回来就试探他知不知道云妮的去处,他没表态,倒是激了李善两句,故意夸云妮。
李善一脸不屑。
说了句话。
他猜云妮应该做了什么事,惹到李善身边人了。
和云巧没关系。
他低头凑过去,小声道,“这两天别进山找云妮,小心他跟踪你。”
李善对云妮的态度不像是朋友。
“好。”云妮交代过了,有事会来长流村找她,她待在唐家等她就行,她说,“你离李善远点,小心他骗你。”
唐钝猜她是不是不记得昨晚那些话了,要不怎么笃定李善是骗她的。
他看她警惕地盯着外边,心跳得很快,安抚道,“他是衙役,有顾大人压着,不敢乱来的。”
云巧心有余悸,老唐氏喊她吃晚饭,她不敢进堂屋,隔着门槛,要老唐氏把她的碗递给她,老唐氏瞅了眼背朝着她的李善,心里有那么点不高兴,顾大人扫了眼隔壁桌。
“李善,瞧给小姑娘吓的,给人赔不是”
顶着众多道指责的目光,李善端起手里装汤的碗,和云巧道,“我跟你开玩笑的,你别往心里去。”
一说完,人连饭碗都不要了,像老鼠见到猫似的,掉头就跑。
李善“”
顾大人和边上的唐钝道,“李善这小子以前有些不着调,现在好多了,他没有恶意。”
唐钝颔首,“我知道。”
顾大人继续说石场的事,“山里的几处石坡我和鲁先生瞧过了,要么太过险要,要么都是些碎石,修路的事还得和孙山长商量商量。”
孙山长是刚来县学的山长,他曾和他聊过福安镇的情况。
孙山长的意思是因地制宜,不是非石板不可。
江南富庶,过往商人络绎不绝,石板路宽敞平坦,方便行事,西州地势险要,又是边境,道路通畅容易惹出坏事。
就提当年西州将领逃跑,如果不是西州地势险要,将西凉军挡在鹿门关,西凉军长驱而入,不知会攻下多少城池,他和孙山长几十年的交情,自知他说的合理合理。
修路的事儿还是再议。
倒是唐钝,顾大人说,“我和孙山长提过你,县学人才凋零,孙山长决定放宽县学入学条件,以你的天资,去县学比待在福安镇强。”
孙山长惜才,为了跟其他县抢人,掏钱补贴家境贫寒的人。
唐钝家境不错,又有真才实学,去了县学,每个月领补贴就有不少。
唐钝颔首,“福安镇挺好的。”
鲁先生叹气。
家中老人年迈,唐钝这份孝心多么难能可贵。
顾大人看到老唐氏就猜到原因了,不勉强他,知道,“孙山长学识渊博,最喜研究道路水桥,得知福安镇修路,会来盯着动工,你若遇到什么疑惑,尽管请教他便是。”
唐钝颔首道谢。
“衙门还有事,我明天就回了,李善他们会留下来熟悉地形,还得在唐家住些时日,吃喝住行按客栈的价格算。”
见唐钝有话说,他打断,“我们是官你们是民,白吃白住会落人话柄,再者,你奶年纪大了,顿顿煮饭哪儿忙得过来,我跟李善说了,让他找两个厨娘专门负责洗衣做饭”
唐钝没有再坚持,“听大人安排。”
“唐钝,要招厨娘吗”云巧趴着门框,黑溜溜的眼珠落在顾大人脸上,“我会生火。”
“”顾大人好笑,“洗衣煮饭很累的,你照顾好唐钝就行了。”
云巧想了想,慢慢缩回去,脑袋又不见了,顾大人出声警告李善,“往后别逗她了,小心她往里你饭里投毒”
语声未落,就看云巧幽幽斜着脑袋望进来,直勾勾盯着李善,“唐钝,投毒是什么意思”
“”
顾大人觉得他教坏孩子了,找补道,“我乱说的,李善再欺负你,我替你收拾他。”
“你打得赢他吗”云巧看向他嘴角的两撮胡须,脸带狐疑。
顾大人噎了下,看向胳膊桌身材最壮硕的黑衣人,“我喊平安收拾他。”
他指平安给云巧看。
云巧满意地笑了,“好。”
李善“”
有了顾大人这句话,云巧没那么怕李善了,但不怎么搭理他,倒是爱跟平安聊天。
平安在院里打拳,她就在边上跟着学,平安出门,她就背个背篓在后边追着。
哪怕不同路,她也屁颠屁颠的。
连续两日,唐钝觉得丢脸。
这天,她又追着平安屁股后跑,唐钝故意喊她,“云巧,你进屋一趟。”
云巧走到门口了。
李善还没招到厨娘,她去地里扯一会儿草就要回家帮忙煮饭,问,“什么事呀”
“你来了就知道了。”
云巧看眼越走越远的平安,急了,“我要扯草呢。”
“”见风使舵的唐钝杵着木拐走到窗户边,“你来我给你糖吃。”
上次他让她买的薄荷糖没拆。
“我今天吃过糖了。”云巧追着远去的人跑出去,“你自己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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