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1)

小说:被宿敌复活以后 作者:道玄
    第三章

    烛火微晃。

    苍白的蜡烛燃烧着,散发出一阵很有吸引力的鲜香,就像是一种形容不出来的美食。江世安盯着它看了半晌,极力压制住这种引诱,转开视线,环视四周,目光扫过地面飞散的纸钱灰烬,再看向自己。

    他的身躯是半透明的。

    “我变成游魂了”江世安愣了一下,琢磨着想。

    薛简虽然不能看到他,但能感觉到手中的蜡烛并没有被食用。他重新握了握白蜡,迟滞地将蜡烛放在桌面上,看起来甚至有一丝局促。

    “薛道长。”江世安回过神来,看向他道,“方寸观行善修行、参悟大道,这样的奇技,一定是你做的了。你把我的魂魄召了过来道长”

    薛简听不到。他的命火还没有暗淡到能和一缕微弱的神魂交谈。

    他承载着江世安的目光,却不知对方在何方,所以只是这么静默地盘坐着。

    江世安见他不理会自己,在心中无奈想到,死都死了,人死不能复生,我们的恩怨还是不能一笔勾销么

    两人交手过很多次,是世人所谓的“宿敌”、“对手”。

    薛简奉命下山,擒伏“魔剑”。他常年追逐奔波在江世安的身后,像是影子跟随身躯一样。他阻拦江世安报仇、在“魔剑”的剑下救出过很多性命

    江世安有时会怨恨他。他满门被灭,追查凶手,风雪剑却常被一柄桃木钝剑所阻,不能干脆利落地手刃仇敌。他背负的血债、罪孽,午夜梦回的每一次痛不欲生,都无法以杀相报。

    但有时,江世安也觉得他挺有意思的,居然拿着一把不能杀人的剑,终日追逐在擒伏魔头的路上,有一种不属于江湖杀伐、不属于这混乱世道的天真。

    “我说,薛知一,”变成鬼魂的魔头很是洒脱,决定单方面消除恩怨,抬手揽住薛简的肩,“你这是干什么啊,不会是有什么话要拷问我才把我拘来的吧我以前在域外魔道行走时,听说过一种拘神役魂的邪术,没想到方寸观还有类似的法子,诶,你说句话”

    他的手轻若无物,穿过了薛简身上素净的道服,沁凉的肌理透过织物,猛地贴附到人的两肩上。

    薛简身上的两团阳火跟着被拍灭了,浑身掠过一股阴风。他沉默片刻,说“地上的香灰可以写字。我看不到你。”

    江世安怔了怔,这才发现他的眼睛虽然一直看向自己,却没有追随自己移动。不是拘神役魂吗哪有邪术的主人看不到自己拘来的魂魄的。

    他试探地铺了一下香灰,在薄薄的灰烬上伸出手指,想了半天,只写了三个字

    吃了没

    灰烬被微风吹动,随着他写字的动作,在地上呈现出这三个字。

    薛简的眼睛里露出很淡的笑意,他回复说“还没有。”

    香灰动了动,说得是“吃点什么”

    薛简摇了摇头,转而重新拿起蜡烛“现在还不饿。江世安,半年不见,你就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真枉费我每年告诫你的话。”

    他说着重新拿起那根鲜美的蜡烛。

    江世安趁着他听不见,习惯性玩笑斗嘴“狼狈之态年年都有,道长不也参与围剿追杀我的盟会吗仇敌的告诫焉能听得只是今年的狼狈没在道长桃木之下,却让别人一劳永逸了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啊,你那把破木剑,我早就看不惯了。”

    他说着说着,视线落在蜡烛上,身体慢吞吞地飘近过去,埋头吸了一口气。

    好香啊

    他就一定要这么拿着吗这是确定我有没有吃的一种方法

    好在江世安没那么别扭,把面子随手抛下,埋头张口咬住白蜡的顶端。

    神魂无重量。薛简却还是感觉到一股轻微的力道压在手上,他端正地、一动不动地喂食着,空无一物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个黑发寒眸的俊秀青年人,他的眼角落着一道伤疤,唇角自然地翘起,低垂着眉目。

    薛简收拢掌心,坚硬圆润的指甲刺着掌心,这才让他从幻想中回过神来。他眼前依旧空无一物,只有蜡烛、香火,飞速地燃烧着,高温的蜡油淌满手背,他竟不觉。

    江世安吃完蜡烛,连混沌的大脑都变得清晰许多,他刚要在香灰上多写几个字询问清楚,房门便传来了整齐了敲门声。

    这是薛简闭关的静室,若无长辈吩咐,其他人是万万不敢打扰的。

    敲门声响了几声,停下,一个年轻弟子的声音响起“师叔,您出关了吗观主让您过静心堂一见。”

    薛简起身推开木门,说“我知道了,这就过去。”

    随着木门打开,满地混乱的景象映入眼帘,里面阴风迎面一扫,年轻弟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埋头行了个礼,就这么等在门口。

    薛简当即收起香灰,装入香囊当中。旁边的江世安抬手欲言又止,又默默把手放下了,道“你们方寸观的老爷子德高望重深不可测的,看见我不把我灭了把香灰留下好歹让我写字问些问题,你先去,回来再告诉我,岂不两全其美。”

    薛简低头剥落手背上的蜡油,江世安继续说“我就在这屋子里待会儿,不出去随便吓人。诶,我虽然死的惨一点,但不是怨气深重的游魂,对了,你知不知道小辰怎么样了”

    薛简的手背上只有蜡油烫出来的红痕,他反复端详,整理衣衫,转身出去。江世安坐到椅子上“算了,你去吧,说再多你也听不见。”

    神魂刚刚贴到椅子上,还没穿透。江世安扭头想闻闻案上茶水的味道,随着薛简跨出房门,骤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吸力,将他轻飘飘的魂体猛地牵扯出去,一阵不可控制的天旋地转

    江世安一头攒到薛简身后,神魂死死地趴在他身上,被血迹染透的半透明黑衣几乎跟道袍交叠。为了避免掉下去,江世安一把搂住他的脖颈,像过年的对联一样被面糊黏住了。

    薛简脚步一顿,想回头,脖子有点沉。他吸了口气,说“你可以自己走路。”

    “师叔”陪他同去的小弟子疑惑转头。

    薛简摆了摆手,略等片刻。慢慢地感觉到重量减轻,江世安从他身上把自己拔下来了。

    江世安飘在他身边,笑不出来了,说“吸星大法。”

    薛简如有所感,转头看了他一眼,放慢脚步。

    江世安慢慢跟着飘,转过两个弯,出了门,外面是一阵寒冷的黄昏,最后一丝残阳也在纷飞的大雪之下被遮掩得几无余光。

    他的身体并无不适,但薛简还是向他隐约在的地方偏过去,用身体挡住本来就很稀薄的微光。

    江世安跟着薛简的影子向前飘,望见一块写着“静心堂”的匾额,门前没有塑像,十分简朴素净。他跟着薛简进入堂中,里面点着蜡烛、供香,一个发须皆白的皓首老者坐在最上头,仙风道骨、渊渟岳峙。

    下首还有两人,一个大约六十多岁,发丝黑白参半,戴着铁眼罩,是个盲叟。另一个则是中年人,衣衫不整,有些浪荡之态。

    薛简依次行礼“师爷、二师爷师父。”

    江世安跟着他行礼的顺序望过去,上首的老者就是方寸观的观主广虔道人,下面的盲叟是几十年前威震江湖的秦永臻秦老爷子,也称纳灵子,最后一个则是传言中功力尽废、常年遨游海上的镇明霞。

    镇明霞虽是薛简名义上的师父,但因镇明霞早已成了废人,内力全无,又居无定所,薛道长自小便是由观主教养看顾长大,这在江湖上不算秘密。

    师爷抬眼看去,目光在薛简身侧扫了扫,说“小简,你往前站一站。”

    薛简顺从上前,他才走了两步,忽然闻得一声冷哼,一把沾血的木剑“砰”地甩到面前。骨碌碌地在地上晃了晃。

    “师兄的好徒孙费尽心血教他养他,他却跑去无端端地大开杀戒。观中清规肃然,与天下为善,连杀鸡宰牛都回避不忍目睹,你却一连杀了万剑山庄十三个弟子好手、又伤了何庄主,我看倒不该教你武功了,省得败坏了我们数百年清誉。”

    二师爷扭头看向这边,心直口快地说了一通,胸膛起伏,肝火未消,“你师父是废物,你也要入了魔不成”

    镇明霞的眼皮撩了撩,没说话。

    “杀人”江世安听得眼皮狂跳,盯着地上血迹干涸的桃木剑。他见过多次薛简手握此剑的模样,木剑无锋,他的意志也淳厚淡泊得没有锋芒。他没法相信,“还连杀十三个这不是污蔑吗”

    可是薛简听了,却沉默着不做反驳,撩起衣袍跪了下去。

    一截挺直的、没有弯过的脊背,在江世安眼前跪了下去。他喉间莫名一哽,总觉得这样的场景自己并不愿见。这江湖上如果说有谁是他认可的对手,薛道长绝对是其中之一。

    江世安飘着动了动,在他旁边半蹲下来,埋头端详那把木剑,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道长此生,真学会杀生了。”

    他想问是谁如此罪孽滔天,竟然惹怒了你。

    他想问万剑山庄与你并无宿怨,何庄主虽是个笑面虎,却也不敢算计方寸观嫡传。

    他想知道为什么,一个心怀无边善念、冰清玉洁、地位尊崇的人,为什么一夕之间推翻过往二十年的理念,拔剑相向

    但薛简不答。他视若无睹、耳不能闻,只静静地跪了下去,对着静心堂炉中那柱粗壮的香,他认错,却抬着头,目光平静至极“师爷,弟子是为心而去的。我道修心,人之心即为方寸,弟子为此只得破戒,否则方寸大乱。”

    观主苍老的眼珠望着他,望着他灰白的、残损的长发“小简,阴阳两隔,人力终究勉强。”

    薛简垂头,低声道“弟子不能不勉强。”

    观主没再说什么了,转头问镇明霞“霞儿,你说该怎么处置。”

    镇明霞看了一眼薛简,笑了笑,道“师父何必问我,我知道什么。何庄主开条件让师父将这逆徒绑去、交给他们处理,您不是也给一口回绝了吗方寸观五百年清名,却不如小简这条命啊。”

    二师爷刚骂完薛简,火气没消,听到这儿反而更上火了“你是他师父天天吃喝玩乐不思修行也就罢了,还想着把你徒弟交给外人,咱们自家人说自家话,我骂十句也不能让外人骂一句,他何忠本来就是狗”憋回去了,二师爷硬生生咽到喉咙里,“不行就是不行这孩子一时犯错了咱们教育就行了,怎么着,养了二十年的弟子,这就不要了”

    镇明霞依旧笑着“师叔别着急,有你们护着,小简怎么能出事再说万剑山庄本就藏污纳秽,何庄主背地里做过多少恶心的事儿,也不算让小简冤杀了。”

    二师爷偏过头,懒得看他。

    镇明霞顿了顿,看向上首“何忠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东西,不动点真格的,各派诘问,我们也不好开口。师父,咱们也不能包庇得太过明显。按照观中旧制,无故杀人,是要逐出门派的。”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却让江世安心口一沉,脊背一阵发凉。

    如今是乱世,早就没有了朝廷,各个都城繁华之地都由世家名门把持着。要是没有方寸观的庇护,薛简恐怕就要跟自己一样被世家通缉五大世家同气连枝,各有姻亲,后果不堪设想。

    他这么多年风刀雨剑的日子,薛道长心不够狠,怎么能过得去

    江世安待不住了,他的手拍了拍对方,见他没感觉到,又凑过去吹了两口凉气,催促道“向你师爷认错求情啊,薛知一,这时候千万别固执,你师父怎么也不帮帮你,不能离开方寸观,不然”

    凉气吹起薛简的发丝,他似有所感地回头,说得是“弟子愿听处置。”

    江世安“薛简,你没救了。”

    镇明霞笑吟吟的,听了这句话也没开口,师爷垂着眼睛看他,眉头微锁,只有二师爷马上面露不悦,拍桌子道“什么愿听处置这会儿没有破戒的胆子了,这些破规则就是该废除,听话得真他不是时候依我看,戒律堂抽几鞭子算了,想让我们赶小简下山,他何忠还不够格儿。”

    “他身体虚弱、命火混沌,受刑就免了。”观主看着薛简,顿了顿,又说,“每日午时后,来这里跪香。”

    这处罚比预想中要轻得多。

    江世安长出了一口气,他看着薛简低头答应,看着上首的长辈离开静心堂,等到只剩他们一人一鬼了,压着的气息才敢明目张胆一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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