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离开并城后,很快便见到太平山的山脚。
江世安白日里不愿意出来,日头照在身上有一种淡淡的灼烧感。他附在风雪剑上,这把剑被薛简用布包裹起来,系上红线,背在身后。
道长虽然清瘦,脊背却宽阔温暖,皂角余香和浸润多年的檀香气味透过衣衫。江世安跟他贴近,魂魄十分安定,到了山脚下正是一个阴天,他低声问“你代方寸观去送贺礼,却搅进望仙楼的旧事,还带回来这样一个孩子,观主不会怪你吗”
小辰跟在两人的身后。
他经历人生数次巨大变故,见惯了人死灯灭。被守陵人交给薛简后,益发变得沉默寡言,一路上只知道吃饭睡觉,连薛简要带他去哪儿都没有问他总是这么被别人带着、推着、争抢着走在路上,也就习惯了前路昏暗。
江世安虽能现身,但始终没有见他。小辰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不像从前那样把他当哥哥,就算江世安要为他筹划什么,他大概也不肯听。
薛简低声回答他“师爷怜贫惜弱,观中也有跟他年纪相仿的孩子,你放心。”
登上太平山,不多时,就望见方寸观的山门。门口有两个扫地的小道童,正巧其中一个是跟着薛简的小吉。小吉远远地望见来人,面色登时一喜,一路小跑儿地过来,可见到了薛简,表情却又藏不住地变了变,小声说“小师叔,您怎么才回来。”
薛简察觉到他话语中另有含义“怎么了”
小吉道“山下有人找来了,说小师叔遇到山匪劫掠,并不按规矩行事交给当地的大派处置,私吞赃款,勾结恶徒。还说小师叔杀了万剑山庄的那位赵夫人,夺得望仙楼的传承遗产”
薛简还没说话,附在剑上的江世安便凝出身形,从旁盯着小吉解释道“你小师叔分文未取,行路的盘缠都是在路上帮人算了几卦取得的卦金。”
小吉听不见他说话,感觉似是一股寒风拂过,浑身打了个寒颤,左右看了看,对薛简道“他们那么说,咱们方寸观上下没有一个人相信。但人言可畏,好歹小师叔该早些回来,免得那群人生出口舌是非诶,这是谁”
薛简跟他一同向里面走去,只道“这是望仙楼的遗孤。”
一路披星戴月,罗辰垂着头,默默无闻,有些灰头土脸的。
小吉双眼圆睁,吃惊地打量了好半晌“这就是那个魔头养大的孩子似乎也没传闻中说得那样邪性。小师叔放心,我先把他带到弟子居,洗了澡换身衣服,看着就会精神多了。”
薛简点点头。
小吉跟罗辰年龄相仿,比他大几岁,行了个礼,就带着他走了。
江世安看了一眼罗辰被带去的方向,回首跟着薛简入内,走到静心堂。
静心堂里只有观主广虔道人。
广虔道人发须皆白,抿了一口案上的茶水,闭目静候。待听到熟稔于心的脚步声,他才已在预料之中般抬首,望向薛简。
房门紧闭,窗隙间洒下柔和余晖。年轻的徒孙躬身行礼,随后跪了下去,语气没有一点儿波澜地说“弟子不孝。”
观主苍老的眼皮抬了抬,手指掐算了几下,问他“看来你犯得杀孽是真的了。”
江世安依旧有些惧怕这位老者,但他听闻这样的开头,还是忍不住侧身挡在道长身前,为之解释道“是赵怜儿设计陷害在先,方寸观一直说什么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难道上善的代价就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么”
师爷无视了他,语气重了几分“小简,这次下山是让你惩处有罪之人,当众揭露问罪于庄主何忠。你还记得否”
“弟子记得。”
“完结此事之后,你就该立即回返。在外逗留、掺和江湖中事,甚至再度破戒。”老者的语气愈发严肃,“你从前一贯听话得体,这次是为了什么”
薛简不答。
师爷看着他手畔被布匹包着的那柄剑。进入静心堂后,薛简就把剑解了下来,放在身侧。
在广虔道人的目光落向风雪剑后,沉默以待的薛道长不得不开口“是为了追查故人的生前之事。”
师爷摩挲着茶盏,重重地叹了口气“小简。人世的命运各有分定,你如此强求,修行这种逆反天道的秘术,到最后恐怕会落得一个英年早逝的下场。你是太平山数百年来最有灵性、意志最坚的弟子,我不忍见你这样。”
他顿了顿,一双苍老的双目忽然泛起光,沉沉地注视着薛简“即便留得一条命,心性大变,易入歧途,与其让为祸苍生的贼人出在我们方寸观,不若师爷今日便废去你的武功”
声音落下,四周骤然风起。随着广虔道人内力涌动,门窗猛然打开,发出噼啪的撞击之声。天边一缕似血残阳投射下来,映在薛简的青衫上。
江世安大为震惊,他一时惊骇,将惧意全然抛却脑后,当即挡在薛简的正前方,一边暗中催动风雪剑,一边反驳道“薛知一所杀之人死有余辜他跟我不一样,他没有做出什么坏事,怎能以这样莫须有的罪名废去他一身修行”
风雪剑却寂然无声。薛简并不借取力量给他。
江世安顿感挫败,他扭头看向道长,磨了磨牙根儿“你木头一块儿么,就这么束手就擒不成”
薛简注视着他,目光竟然很是意外。他的眼神渐渐变得温和,甚至有一点儿雀跃的笑意。
江世安没反应过来,便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他猛然回首,忽然见到广虔道人不知何时停在他面前。
老者持着一柄拂尘,用尘尾扫去空中的浮灰。他身上的压迫力尽数消散,面色沉静,道“知道出头,小简还不算为你白忙一阵。”
江世安脑海中轰然一响。我在跟我说话他居然在不主动显形的情况下被别人看到了
他喉咙拔干,支吾地道“晚辈江世安,见过观主。”
师爷上下打量了他片刻,忽然又莫名不满地冷哼一声“你能操控生前的旧物,大约也已经能在人前短暂现身。这才过了多少日子,就凝实到这个地步。”
他全都说中,江世安心里愈发没底,不知道广虔道人为什么不高兴“呃托、托薛道长的福。”
师爷眉头紧皱,气得雪白的胡须跟着抖颤,反而更加发怒“滚一边儿去,我跟我徒孙说话,没有你插嘴的份儿。”
江世安眨了眨眼,走到边儿上去,接地气地就地蹲下,支着下颔看向薛简。
薛简看了他一眼,转而俯首道“师爷,他什么都不知道的。”
“不知道才是福分呐。”广虔道人深深地慨叹一句,垂眼问他,“我说废去你一身武功时,你连眼睛都不眨,丝毫没有惧怕。看来就算散尽内力,你也不会回头了。”
道长说“徒孙不孝。”
“别说什么不孝了。天底下为了红尘情缘抛弃前途的有,为了红颜知己家财散尽的也有,却不想你为了一个男人知己之情,真有舍生忘死的地步”师爷顿了顿,似乎心知肚明,但还是在面子上不愿意点的太透,他道,“行了,将山下的事跟我说说。”
薛简天性不善言辞,开口将赵怜儿的设计、乃至前往旧陵园与两人交手再到回太平山的路上铲除土匪等事一一说清。因为他太过言简意赅,有时江世安忍不住补充,却马上被广虔道人瞥了一眼堵回去。
片刻之后,观主听完所有内容,无奈叹道“你是在我身边养大的,我岂有不疼你的道理。只是我印象中的小简,就算受了世人再多的凌辱挖苦、设计陷害,也总会手下留情,给人一个改过的机会。”
江世安插话道“有些人不懂什么叫改过,留下只能残害众生,所以非死不可。”
师爷不看他,幽幽道“残害众生,譬如魔剑”
江世安低下头看着地上的裂缝。
薛简道“师爷,他并没有残害众生,只是心中执念太重,血海深仇、自然不肯放过”
“我看执念太重的是你”广虔道人吹胡子瞪眼。
薛简话语一顿,逆来顺受,并不还口。
观主道“你的性情没有以往温厚,为了让你不至于移了心性。再者,视作破戒动杀的惩罚,你接下来不可离开方寸观,不可下山,直到我允准才行。”
这也是为了薛简的性命着想。
这小子强用秘术,不过区区一个多月便功力大退,他连命都不要,要是放他在江湖上继续追查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还不知道能不能囫囵个儿、全须全尾的回来。
从不反抗的薛简先是安静一刹,随后却抬眼道“请师爷宽恕,我必须前往红衣娘娘教的圣坛一趟。”
“有何缘由”
江世安有一种不妙的预感,立即向薛简使眼色,让他编一个缘由。道长虽会杀人,却还不会说谎。
“昔日无极门灭门惨案,亦有红衣教的参与。他们那时用了邪派圣香,留下望仙楼的令牌,引导江世安入魔血洗望仙楼。”薛简说,“他虽有罪,却非主谋,亦是其中的受害之人。弟子要前往查清证据,最好能找到证人,才可以将事实昭示天下。”
广虔道人沉默了良久,片刻后,问出来的第一句是“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弟子用了搜魂。”他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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