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船靠岸那日,宁雪滢刚步下艞板,就被飞扑过来的秋荷抱个满怀。
呜呜呜小姐,你没事就好”
被挤开的青橘焦急地跺跺脚,张开手臂抱住她们两人。
被团团围住,宁雪滢终于感受到一丁点儿的踏实感,仰头望向苍穹时,被湛蓝的天色抚平了这些日子淡淡的感伤。
她从来不是会沉溺在痛苦中的人,有向阳而生的开朗乐观,也有排解消沉的自我暗示方法。
船舶靠岸,该赶往金陵与爹娘团聚了。
因被劫持一事打乱了原本的计划,宁雪滢没能在靠近金陵城的渡口上岸,只能重新规划路线,乘马车行进。
和离的事,她想要再提,却没再瞧见卫湛,甚至不知他现在何处,是否返程回京了。
卫湛如蒸发一样,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芦苇依依,水鸟啾啾,在卸载鱼虾的渡口,停泊着多艘渔船。
一名年轻的女子拉着驴车走来,想要买些新鲜的鱼虾回去煲汤,剩余的腌制成酱。
女子相貌清秀算不得貌美,皮肤还有些粗糙蜡黄,是附近一带的村民,甫一出现在渡口,就吸引了不少水手的注意。
可女子喜欢文雅之人,拒绝了前来家里说亲的媒人,一心想找个读书人,也因此迟迟没有出嫁。
一名水手光着膀子跨上岸,笑嘻嘻凑近,“春杏姑娘是来买鱼的吗要多少,我让船主算你便宜些。”
被唤作春杏的女子嗔道“别大言不惭,你的脸面在船主那里值多少铜钱”
说着扭腰越过傻笑的小伙子,慢慢挑选起来,当她走到最后一艘渔船前时,余光瞥见远处的芦苇丛里漂浮着一个物体,衣衫上浮,晃晃荡荡,像是个溺水者。
心下一惊,她拉着驴车跑过去,身姿汇入春风中。
溺水者陷入昏迷,任凭岸上的人如何呼唤,都毫无反应。
四月芳菲尽,山谷落英缤纷,一株株蒲公英点缀青青草丛,更有萸花绽放绚烂。
途中气氛压抑,秋荷和青橘都觉出异样,但无论如何询问,都得不到答案。
宁雪滢只是淡淡笑开,倔强又柔韧的性子有时会让身边人又气又无奈。
四月十八,大雨倾盆,车队在穿过一座村落时遭遇暴雨。
影卫跟附近的村民打过招呼,一行人住进那户人家避雨。
农户家只有一对老夫妻,膝下子女要么去了大一点儿的城池做长工,要么已经远嫁,家里很是冷清。
乍见有客上门,老两口甚是热情。
与两位老人问过好,宁雪滢走进老妪为她准备的偏房。
“寒舍简陋,委屈夫人凑合一晚。”
“您说哪里话”宁雪滢弯眸浅笑,“叨扰之处,还要请二老多担待呢。”
老妪是得了影卫银两的,被阔绰的出手吓得不敢怠慢,猜出面前的女子来自
非富即贵的大户人家。
偏房只有一张大床和一副桌椅,陈列皆破旧,连喝水的杯子都带有缺口。
秋荷从马车里取出茶具和小炉,迎雨折返回偏房时,忽然瞥见什么,登时慢下脚步,恍惚瞧见一道身影撑伞伫立在不远处。
可雨势太大,簌簌成线,拍打在脸上有些刺痛,她顾不得其他,快步走进偏房,放下东西,拍了拍衣裙上的雨水,“越往南边走,雨水越丰厚,接下来的路途,咱们啊,指不定要被淋上几场呢。”
青橘坐在床边吃甘蔗,牙口极好。
“哪来的甘蔗”秋荷问道。
“婆婆给的。投桃报李,咱们明日离开时,给婆婆留些瓜果吧。”
这时,有村民披着蓑衣走来,挨家挨户地告知着“咱们村的桥被河水冲断了,等着官府来人修葺,这几日都别去河边乱转”
老翁隔着门帘子应道“知道了”
在另一间偏房的影卫们互视几眼,在这么一间逼仄的小房间内挤上几日可是够受的。
雨水顺着屋檐连成串,润透窗纸,滴溅进屋中的被褥上,青橘关上窗,抱臂摇摇头,“桥修好前,咱们算是走不了了,希望官府加派人手赶工吧。”
秋荷叹道“想必夫人都等急了,也不知老爷行至哪里了。”
宁雪滢坐在桌边煮水,眉眼淡淡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但面上丝毫不显,以致秋荷和青橘都未察觉她此刻的异样。
子夜过半,大雨初歇,屋外潮气四起,屋内被褥潮湿,比船舱里好不到哪儿去。
蓦地,叩门声起,吓醒了屋里的二个姑娘,也让对面的影卫们提高了警觉。
可当众人探出脑袋一探究竟时,赫然发现消失多日的世子爷出现在农家小院中。
身姿秀颀,锦衣玉带,成为烟雨朦胧农家小院中最昳丽的惊艳之色。
“是世子”
青橘赶忙穿好衣裳,拉着秋荷让出屋子,迫不及待地修复小夫妻间的裂痕,即便不知小夫妻又为何闹了矛盾。
“床头吵,床尾和,世子多让让大奶奶嘛。”贴着门板让出路,青橘嘀嘀咕咕个不停,小嘴儿一刻不闲着。
小夫妻的事,哪有她们掺和的余地,秋荷捂住青橘的嘴往外走,跟老夫妻借了正房的西卧小住。
西卧没有床,两人搬来长椅凑合,嬉嬉闹闹的倒也开怀,只要两位主子不离心就好。
偏房之内,看着突然出现浑身淋雨的男人,宁雪滢眉眼疏淡,没有表露出任何欣喜或雀跃。
男人淡淡开口,比的就是谁更冷然。
“和离的事,我同意了。”
一句话,吸引了宁雪滢的注意。
男人居高临下地投过视线,眼尾微微上挑,潋滟中透着桀骜。
气氛凝结成冰,又被宁雪滢一语道破,“卫九,是你吧。”
难怪卫湛消失了影踪,是自身并不想让卫九趁机出来挑事吧。
上
一刻还在假装冷清的男人扬了扬唇,主动坐到宁雪滢的对面,自来熟地拿起茶盏饮了一口,“没开玩笑,你们和离,我同意了。”
他趴在木桌上,试着去碰女子的手,然后你和我再拜一次堂。”
想得可真美啊。
宁雪滢提起壶直接浇向他伸过来的手。
卫九赶忙收回,懒懒笑道“我做梦都想和你拜一次堂,卫湛帮我大忙了。”
“你也骗了我,你们两个都一样。”
卫九立即端正态度,直起腰认真道“你信我,我不知道俞翠春的存在。”
宁雪滢也非好被糊弄的人,目光清泠泠的毫无触动,“卫九,你亲口承认知晓卫湛的一切事,除了”
除了房事。
她止了话音,为自己斟茶,“休要再骗我。”
这个“再”不轻不重,却让卫九提高警觉,意识到她在卫湛那里累积的怨恨有一部分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那是不是意味,她也是在乎他的
因在乎,所以憎恶被欺骗。
倒没有心花怒放,但比之卫湛,卫九像半个局外人,虽然极力想要转变成局中人。
心里欢喜,嘴上却抱怨道“你不能在喜欢卫湛时,把我和他割裂开,又在与他置气时,把我和他一同排斥,这样不公平。”
感情里有公平吗宁雪滢默默饮茶,没有接话。
多日没有针灸,心口早已有了不适感,好在大仇得报,症状得以舒缓,但还是不同于寻常人的心跳,他趴在桌上捂住胸膛,看上去鲜活又脆弱。
鲜活体现在举止,脆弱体现在脸色上。
宁雪滢觉得他多半是装的,比起卫湛,他的脸皮不知要厚上几倍。
欺骗一事,宁雪滢的火气源自卫湛,对卫九从没抱过希望,也就谈不上失望,见他脸色苍白,随口问了句“心悸”
“有一点儿,但比之前好多了。”卫九侧头枕着自己的手臂笑问,“奔波多日,卫湛拖垮了我,能帮我施副针吗”
他没有说谎,一路南下,数日不眠不休,风餐露宿,再强劲的身子骨都会吃不消,何况是时而犯有心悸的人。
执盏的手紧紧收紧,宁雪滢多少有点口是心非“你不是最害怕针灸”
“那也比心悸强吧,别打扰秋荷那个小丫头休息了,全由你来,就当练手了。”
提到练手,宁雪滢还真手痒了,技艺是在一次次的磨练中逐渐娴熟,时日久了是会手生的。
屋外大雨,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撵他出去淋雨不合适,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也不合适,不如练把手打消她的尴尬,“那你躺下。”
卫九凤眸流眄,二话不说,抬手解开腰封。
被灯火映在墙上的影子很像披着人皮的千年狐狸,而此刻他褪去湿漉的外衫,快要显出原形。
年轻健壮的胸膛肌理分明,每块肌肉都饱满匀称,与自身清隽的气韵并不冲突,反而呈现出
火与冰的完美相融。
宁雪滢取出银针包,摊开在桌上,“帮我拉一下桌子。”
卫九轻松搬起木桌挨近床边,随后脱去锦靴,平躺在床上。
昏暗的农家偏房被雷电映得忽明忽暗,宁雪滢想要目不斜视,可施针时又不可避免要去直视他的身体,没有秋荷在旁,寻常施针变得狎昵暧昧。
看卫九佻达的模样,像是在做一件极其享受的事。
“不许笑。”她轻嗔,面露不悦。
卫九抿抿唇,瞬间收敛乖戾,木头桩似的一动不动。
宁雪滢按着平日所学,捏起一银针灼烧、擦拭,随后刺在卫九的膻中穴上。
随即听见男人“嘶”了一声。
“怕就别扎了。”
“没事,继续。”
正面施过针,宁雪滢扶他起身背对自己,执针刺入他背后的心俞穴。
男人的背部生得宽厚紧实,与那纤纤素手形成明显对比。
宁雪滢在这副身子骨上得到过不止一次的欢愉,如今再面对,即便知他现在是卫九,还是无法消除臊意,只因屋里太狭小,又只有他们两人。
“二阴交穴,在脚踝。”
卫九卷起裤腿,被刺得磨了磨后牙槽。
她的手法不如秋荷老练,提插、捻转的疼痛感翻了几番,卫九靠在枕头上捏额,掩饰着疼意。
对他,宁雪滢没有半点心疼,更不会因手法而自责,但还是暗暗提醒自己要勤加练习,不能荒废了这门手艺,“你何时回京”
朝中事务繁忙,身为次辅哪有那么多空闲,可卫九只想与宁雪滢呆在一处,含糊其辞道“村子里的桥都冲断了,怎么启程”
“原路返回不受阻。”
“那也要过几日吧,我正好休整一番。”
拔下最后一根银针,宁雪滢点点头,“那这几日,我就用你练手了。”
“”
“你不会变回卫湛吧”
那可说不准,卫九当然不想变回卫湛,难得有趁虚而入的机会。他翻身腾出个空地,故意用寻常语气道“夜深了,睡吧。”
谁要跟他同挤一张床宁雪滢拿起他丢在椅子上的湿衣挂在墙上的木橛上,“我出去后,你把裤子换了,湿漉漉的都濡湿了婆婆的被褥。”
一听她要离开,卫九坐起身,赤脚光膀堵在门口,高大的身躯瞬间形成压迫感。
宁雪滢一把拧在他侧腰上,手感却是硬邦邦的没有一点儿赘肉,还拧疼了自己的手。
“让路。”
看着女子冷冰冰又俏生生的模样,卫九知道不该惹她生气,可就是心里发痒,不想她离开自己身边。
“她们都睡了,别去打扰了。咱们凑合一晚,我不会扰你。”
屋外又是一道惊雷,宁雪滢是有点儿怕雷电的,还不喜被雨水打湿鞋袜,罢了,夜深了也懒得折腾,她扭头从包袱里扯出一条裤子,“换上。”
“哪儿来的”
“出门在外,随手备了男装。”
卫九拿过明显短了一大截的中裤比量了下,失笑道“哪哪儿都不合适,要不我别穿了。”
他卷了卷舌尖,自知冒失会惹她不快。
见宁雪滢背过身,一头乌发垂腰,他有些口干舌燥,快速换上新裤子,走到桌边喝了口茶。
用的还是宁雪滢的瓷盏。
宁雪滢无视他的举动,踢掉绣鞋躺到床上,抖开婆婆叠放整齐的被子盖住自己,缩成一个球。
“你睡地上。”
卫九弯腰摆好鞋子。
四月不再寒冷,加上体内臊得慌,他指尖一掸,熄灭灯火,单手撑头坐在桌边静默不语。
星月黯淡,雷电交加,他抬起手,以视线的错觉,隔空轻轻“拍”在宁雪滢的身上,不声不响地“哄”着女子入睡。
等女子彻底入睡,他悄然靠近,借着紫电的光亮,细细打量她的睡颜。
怎么看怎么喜欢。
心口如有羽毛划过,他坐在床边,目光变得愈发认真。
“小滢儿,让我代替卫湛吧。”
轻喃一声,他温柔笑开,如开在雨夜的榆叶梅,妖冶与冷魅并存。
无形的羽毛还在心口挠痒,他又靠近了些,气息游弋在女子的脸上,拂过红唇时,犹豫了很久,终是没有落下吻。
从未被任何情绪困住过的他,生来乖张恣睢,奈何遇见了宁雪滢。
宿命,让他收起利爪,正视了自己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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