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高垂,阳光清润。
高耸入云的神殿严肃凛然,不知道已在此地伫立多少年,看起来有着亘古不变的模样。
沈明烛一行已在这大离国的遗址走了许久许久,可日光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就好像时光已在这里定格
大离国在被蜃楼吞吃入腹之后,时间被按下了暂停键。这里的一切都永远停留在了毁灭后的那一刻。
这是沈明烛出生、成长的地方。
也是他付出全部、殚精竭虑也要护以周全的家国。
对于沈明烛来说,他终其一生,也不过想要护住这方山河。
而对于山澨来说,他从海底来到这常世,所要想守护的不过也是一方山河,以及生活在这方山河里的一个人罢了。
沈明烛坐在琉璃般的台阶上,盯着手里的那根玉簪陷入沉默。
静静地陪着他沉默了许久,山澨再用极尽柔和的开口道小烛你没有输。我没有输。我们都没有输。
“极乐净土变成现在这样,这代表蜃楼的身体也分崩离析了。甚至它的身体整个毁了,只留了两个小肚子而已。
“这两个肚子一个化作了极乐净土,一个化作了羌姆的祭台。”
大离不复存在了,但毁了那整个世界的蜃楼也一并死了。
当年那一战,最后应该迎来了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除大离以外的其他国家或许已彻彻底底的不复存在了,然而蜃楼尸体的其他部分应该也消失在了茫茫宇宙中。
这一切一定与沈明烛和山澨脱不了关系。
当年两人竭尽全力,虽然终究没能挽救这个世界,但他们毕竟杀死了强大的蜃楼。
不仅如此,他们还将整个大离,将这里每一户人家的一砖一瓦,将这方山河的一草一木,全都保存了下来,让它不至在茫茫宇宙、漫漫时空中彻底消失,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也是到这一刻,山澨才能真正确认,就连他的记忆也被这个世界的地狱篡改了。
现在看来,他和沈明烛并不是为了搬救兵才来的这个世界。
或者说他们曾这样想过,但还没来得及这么做,蜃楼已提前降世。
因此,沈明烛是在诛杀了蜃楼之后,也在蜃楼吞噬了大离之后,这才带着他自己、山澨,郑方、司星北等等许许多多属于大离人的灵魂,以及蜃楼的两个“肚子”来到的这个世界。
之后,沈明烛和山澨去往地狱,与地狱达成了某种交易。
至于这两个“肚子”,则被帕卓家族的先祖发现了。
这两个“肚子”不是三维世界的人能理解的产物,成了独立于主世界之外的两个空间。
帕卓家族的先祖通过羌姆舞相关的仪式,找到了与这两个空间建立链接的办法,甚至得以进入这两个空间。
之后,他们将蜃楼的其中一个“肚子”命名为极乐净土,被他们视作可以用来安放灵魂的空
间。
而这个空间里,装着的其实是真正的大离国遗址。
至于另一个“肚子”,它与极乐净土紧密相依、难以分离、互为倒影,被命名为羌姆的祭台。
现在还有几件事的具体详情,是山澨尚不清楚的
第一,沈明烛和自己在蜃楼到来的时刻到底做了什么,竟能杀死蜃楼;
第二,沈明烛和自己是如何把大离的遗址保留下的;
第三,沈明烛和自己是如何把郑方等人的灵魂全都带过来的,又对他们的灵魂做了什么,以至于他们似乎在这个世界转世为人了;
第四,沈明烛和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地狱做的真正交易又到底是什么。
不过除此之外,其余事由已经很清楚了。
蜃楼已死,但它留下的两个“肚子”,尤其是被命名为羌姆的祭台的那个肚子,还有残念、或者说意识。
它想要复活,多年以来一直偷偷寻觅着它可以依赖的、具有强大玄力、而又愿意帮助它的人,它试图感染他们、为他们洗脑,最终让他们信奉自己,为自己肝脑涂地。
蜃楼最终选中了太一。
太一试图让姐姐百合子以神的方式降生。
他之前用于安放百合子的血肉,以及许多人肉身的那个地方,被称为“神明的子宫”,而那个地方,其实是蜃楼肚子羌姆的祭台的一部分,或者说一个投影。
蜃楼其实是在借百合子的与灵魂,与这个世界建立因果联系。
百合子的整个重生过程,是一个隐秘的仪式。
通过这种仪式,蜃楼能够复活,并能降临这个世界。
凭两个“肚子”复活的、拥有了人类血脉的蜃楼,毕竟不是当年的蜃楼了,它断然不会再有当年那么可怖的力量。
但毕竟它当年的一只眼睛已如斯可怕,哪怕是复活的只是两个“肚子”,也足以具备灭世的力量。
它为自己谋划的这条复活、降世的计划,最终目的应该还是为了灭掉这个世界。就和它当年要灭掉大离所在的那个世界一样。
沈明烛和山澨现在灵魂互融。
无需山澨解释太多,沈明烛也能够明白他的所有想法。
他抬头望了一眼眼前这仿佛按下了暂停键的时空中的亘古不变的苍穹,又看向不远外曾陪伴他许久的许愿水池,以及远方森严神圣的帝宫。
最后他收回目光,只看向了掌心的那枚玉簪。
然后他不再谈那些血雨腥风的往事,不谈破碎的家国河山,只如话家常般问山澨“你在哪里买的这簪子”
“集市上抢到的。”山澨道,“当时还排了好久的队呢。漂亮的都被抢走了,就只剩下这个。”
沈明烛微笑着道“不容易。那种时候,很难得才能有一次集市。”
山澨也笑了“那可不。那会儿但凡举办集市,还必须要你这个大巫点头同意才行。你难得同意一次。”
“嗯当年我
总是想着要仔细,稳妥一点。现在回想过去”
沈明烛的声音低沉了一些,“我难免会想,也许当初不该颁布那么严苛的禁令。既然横竖都要死,为什么不让大家及时行乐,好歹能在死前过一段快活的、无忧无虑的”
“小烛,别这么想,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为了保护百姓,保护大离,乃至整个世界,你做了最大的努力。”
山澨打断他道,“地狱虽然篡改了我的一部分记忆,但仅仅篡改了我们和地狱做交易相关的那一部分内容。我脑子里其余的记忆都有是真实的。
“所以小烛,我清楚地记得,大家最后过了一段非常和平的日子。亲人间能互相陪伴,爱人间能互相扶持那段和平岁月,是你、还有无数将士的血与泪换来的。
“你永远无需自责。你是最厉害、最有但当的大巫。”
“谢谢你山澨。其实那些事情,也已经都过去了。我没有什么想不通的”
沈明烛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手里的玉簪,缓缓开口道,“我都回忆起来了,其实有很多事情,是我把自己关在那石室里的时候想通的。
“我不吃不喝,冥思苦想了三天三夜。在那段期间里,我无数次想过要去死。
“打不赢的仗为什么要打谁爱当这个大巫,谁就来当,反正我实在是不想当了。
“我甚至想过带着全世界的人一起去死。
“死了就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们何必日复一日地活在等死的绝望,以及失去一个又一个亲人朋友的痛苦中
“在发现蜃楼不过仅仅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所圈养的动物后,我是真的差点被绝望拖垮,我差点立刻自尽。
“我之所以没有立刻动手,只是因为我没想通一件事凭什么我们要遭遇这样的苦难我们是犯了什么罪吗
“我试图在死前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以便给自己最后一个交代,以便勉强安慰自己,这也能算是死得其所了。
“一开始,任由我怎么想,我也想不到答案。
“我想不通,为什么我从小那么刻苦地修习玄力术法,到头来一个想护的人也护不住。
“我想不通师兄他从来近乎严苛地对待自己,一直心怀善念,恪守原则,不行差走错一步,凭什么最先死的是他
“还有我师父,他收养了我和师兄,还有许许多多和我们一样的孤儿,他做了一辈子的好事为什么他这样的好人,会迎来这样的结局
“我想不通,无数大离的百姓,这一辈子兢兢业业地种地、经商、或者念书考取功名,他们虽然平凡,但一直在为过上好日子而努力为何老实本分、什么都没做错的他们会接连惨死
“我想不通,那些十几岁就从了军,年纪轻轻就死在战场上的少年郎,凭什么他们要迎来这样的结局
“我还想不通这几年刚出生的孩子,他们是否知道,他们从生下来睁开眼睛开始,就注定没有未来了。也许
他们还没有把字给认全,这个世界就已经毁灭了
“那个时候我好恨,恨苍天无情,恨命运不公,恨为什么神明全都抛弃了我们”
停顿了好一会儿,沈明烛握紧手里的玉簪,再用平静的语气继续道“我想不通的事情太多。我越来越愤怒。
“那会儿我好像非得给每个人受的苦难找个理由。
“我觉得只有找到了这个理由,我才肯认命,才肯心甘情愿、再无挂碍地赴死。
“可我始终找不到理由,我几乎差点因此发了疯但是后来,后来石桌上忽然爬来了一串蚂蚁。
“那会儿我处在极度痛苦、烦躁的状态中,看到那些爬到残卷上的蚂蚁,我立刻心生无尽的厌烦,于是想都没想,连脑子都没有过,就伸出手将那群蚂蚁一下子全部碾死了。
“然后我低头看向了那些蚂蚁,它们成了一具具尸体,再也无法动弹。就在那一刻,我忽然什么都想通了
“原来有些悲剧,其实根本就不需要任何所谓的理由。
“看见一群蚂蚁,是否碾死它们,其实只取决于我当时的心情好不好。
“对于蜃楼来说,是否选择毁灭我们,其实道理也类似。
“蜃楼太过强大,我们在它眼里,跟蚂蚁差不了太多。
“发现我们这个世界后,它也许会毫不在意地路过,根本不理会我们。这不是因为它心有善意,毕竟它根本无需对蚂蚁释放善意,它只是懒得搭理我们而已。
“但它也可能随手就把我们这个世界给消灭了。
“这或许是因为它心烦,或许是因为它的好玩,或者它根本没有理由,只是想做便做了。
“总之,蜃楼想毁灭我们,于是就这么做了。这是物种差异,与极大的力量悬殊所带来的结果。
“归根结底,它是蜃楼,而我们生而为人,仅此而已。我根本无需再追寻任何理由。这没有必要,也毫无意义。
“换句话说,我们被毁灭,并不是因为我们做错了什么事,不是因为我们身上有瑕疵,更不是我们有罪我们该死。
“就在那一刻,我什么都想通了。
“生而为人,天生力量就比不过蜃楼,我认了,我也接受了。我不会再去恨天恨地,不会再去恨那些抛弃我们的神明,也不会再徒劳地追问公平二字。
“蚂蚁有蚂蚁的命,蜃楼有蜃楼的命,我有我的命人各有命,世事本该如此,从来就没有什么公不公平。
“不过,认命并不代表我会选择放弃抵抗。相反,我好像能更从容、更坦然地面对一切离别与死亡。我坚定了要与蜃楼拼到最后的意志。就算最后没有一个好结局,起码也不留遗憾了。
“对上蜃楼,我们失败,是因为我们生而为人。
“可选择反抗,也正是因为我们生而为人。
“我们有智慧、有谋略,我们有活下去的本能,有保卫我们家园的决心我们理应继续反抗下去。
“所以山澨不要紧的。我是真的没有什么大的遗憾。我我只是”
又陪沈明烛沉默了许久,山澨说起了宽慰他的话。
你没有遗憾了,我倒是有遗憾。”
“你有什么遗憾”
“后悔没有早点遇到你。如果更早的时候,我就能陪在你的身边,也许你能稍微不那么辛苦。
“不过你已经很了不起了。即便没有我,你也都挺过来了。没有人比你更坚强、更伟大。”
“别夸了。再夸我就要当真了。”
沈明烛把玉簪妥帖地收起来,再站起来,一步步往神殿内走去。“山澨,谢谢你的礼物。现在我头发短了,没法束发,不过不过它挺好看的。我很喜欢。真的谢谢你。”
“不客气,以后还会送你很多礼物。不许不喜欢。”
“好。绝对不说不喜欢。”
“只喜欢我的礼物那你喜欢我这个人吗”
听见山澨这句话的时候,沈明烛已来到了神殿的入口。
时光已被定格,房门上连灰尘都几乎没有。
沈明烛伸出双手推门而入,一眼看到了殿内他从前长待的桌案。
往前再走出几步,沈明烛看到了桌案边的毯子。
他从前太忙了,有时候太累了,干脆就在这毯子上睡觉,睡醒了再继续伏在这桌案上处理各项事宜。
沈明烛回忆起来,有一次山澨也睡在了这条毯子上。
那会儿两人好像闹矛盾了,吵了一架。
具体是因为什么而吵的架,沈明烛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会儿各国的混战又开始了,他们应该是对某次战役的策略有不同的意见,故而闹了分歧。
吵到最后,沈明烛脑仁疼,开始骗山澨喝酒。
他记得山澨的酒量并不好。
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山澨没喝两杯就醉了。毕竟他是海里来的,海里可没有酒这种东西。
后来沈明烛就把山澨灌醉了。
没有人继续反驳自己,沈明烛清静了,觉得很愉悦。
当然,其实那个时候他也有些微醺,在灌山澨的过程中,他自己也不免喝了不少酒。
沈明烛扶山澨躺在了那张毯子上,然后坐到了旁边的桌案边,想一鼓作气把跟那场战役有关的具体策略、作战计划等内容书写完毕,然后趁山澨酒醉抓着他的大拇指画个押。
不过,在顶着醉意写了几句话后,沈明烛忽然走了神,竟是侧过头,把目光放到了躺在毯子上陷入了熟睡的山澨身上。
书写文书的途中走神,这对从前的沈明烛来说,完全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为什么会这样
是因为酒精,还是因为山澨
桌案上放置着一盏灯,照亮了沈明烛的脸,也照亮了山澨的脸。
火光中,山澨五官挺立、俊朗,是个十足的风度翩翩的公子哥,一眉一眼都有着恰到好处的好看。
沈明烛几乎看得目不转睛。
诚然,山澨的脸是照着沈明烛的喜好长的,沈明烛当然会觉得他好看。但那一刻沈明烛心想,真相好像不止于此。
换了其他人长成这样,他并不会多看一眼。
他发现自己只会觉得山澨好看、顺眼、丰神俊朗。
心随意动,沈明烛放下手里的笔,然后弯下腰、俯下身,偷偷吻上了山澨那因为酒精而染上了些许酡红的脸。
那一刻,沈明烛知道自己是心动了。
可一切也就只能到心动为止了。
时至今日,想起那一幕,沈明烛不由低声念了一句诗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山澨像是没听清“什么小烛,你刚说了什么,再说一遍。”
沈明烛笑了笑,走向曾陪伴了自己许久许久的方桌。
然后他道“我刚说喜欢。山澨,我早就喜欢你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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