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杜童是被屋外几道说话声惊醒的。

    她艰难地睁开眼,入目是淌过岁月,裂了缝的粗糙土坯墙。土墙没有开窗,屋子里唯一的光亮,是屋顶两片亮瓦反射进来的。

    熟悉又陌生的房间,让杜童眼里划过茫然。

    她不是死了吗

    在知晓生母为苏家打掩护,让继女顶替她大学名额时,失魂落魄下被车压死了。

    车轮碾压身体,她清晰地听到了肋骨断裂的声音,绝望与恐惧还残留在脑海,怎么一眨眼,就回到老家了

    杜童疑惑。

    努力转动眼睛,想看清周围的一切。

    当视线滑过床头那件崭新的碎花连衣裙时,她愣住了。

    裙子繁花点点,缤纷色彩一如记忆中那般耀眼。

    裙子杜童很熟悉。

    这是她十五岁生日那天,大姑杜大兰送给她的。

    也是她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礼物。

    布是大表哥从凤凰市买回来的,八尺棉布,大姑给奶奶做了件夏天穿的短袖,剩下的布就给她做了条连衣裙。

    说她是大姑娘了,要穿好看一点。可这条裙子她只上身两次,就被人嫌弃地丢进了街边的垃圾桶。

    杜童愣怔。

    小心翼翼伸手往裙子摸了去。

    裙子有很重的熨烫痕迹,一看就还没上过身,棉布柔软的触感在手心传开,杜童瞳孔骤缩,顿时明白了。

    她重生了

    从二零一八年重生回了九五年,她十五岁的时候。

    发现这个事实,杜童倏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没有穿过的新裙子

    这个时间点,她还没有被送进城,还没有去苏家。

    “我去老贵家问过了,他家大敏读高中,一学期学费就得四五百,还有学杂费生活费啥的,满打满算,一年得花上两三千。”

    就在杜童激动间,一道苍老的声音从屋外传了进来。

    熟悉到刻进了灵魂深处的声音,让杜童眼珠泛了红。

    奶奶

    是奶在说话。

    这个声音,她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听过了。

    “只要她能读,砸锅卖铁我也供她读。”另一道男声紧接着响起。

    “童童打小就聪明,能考上高中肯定就能考上大学,这才刚开始咱就在愁学费了,以后怎么供”老人愁得不行。

    一年两三千,三年就将近小一万,这还只是上高中的花销,等上了大学,花得只会更多。

    农村人,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就指望着地里那点粮食和家里养的畜生过日子,哪来那么多钱供孩子上学。

    可孙女会读书,没考上也就罢了,这考上了,怎么着也得送她去读一读。

    村支书家的儿子就是大学生,前年才毕业,听说现在是坐办公室的,挣钱老轻松了,一个月工资能顶他们农村人一年收入。

    孙女如果也能上大学,以后肯定会有出息。

    屋外陷入沉默。

    半晌后,老人声音再次响起,“我去找老五,童童是他生的,前十五年没让他养,现在该是他出力的时候了。”

    听到屋外的对话,杜童顿时知道自己重生到哪天了。

    她重生回了拿到高中录取通知书的当天。

    上辈子,奶和二伯在这一天也说过同样的话。她记得,等会奶就会叫她,让她跟她一起去杜国全家。

    杜国全就是她奶嘴里的老五,也是她生父。

    生而不养的生父。

    从她落地起,就没给过她一口吃,一身穿的爸爸。

    那时,她满怀希翼地跟着奶奶去找杜国全,不想才刚开个头,后妈刘芳就叫嚷着说她没和他们在一个户口本上,他们没责任供她读书,还说她一个女娃读那么多书干啥,再出息也是别人家的,他们老杜家享不了她的福。

    她奶懒得和后妈胡搅蛮缠,指着杜国全的鼻子骂他狼心狗肺,只生不养,不配为人父。

    杜国全被骂得狗血淋头,支支吾吾老半天,就是不松口说供她读书。

    僵持到傍晚,刘芳说她又不是杜国全一个人生的,在沙省那边不是还有个有钱的妈吗,让她找她亲妈要钱去。

    刘芳的话似乎让她奶找到了方向。

    她奶考虑了几天,便让大姑家的表哥陪她去了一趟沙省。再回来,她就被大表哥送去沙省,在那边读高中了。

    走的前一天,二伯卖了一百斤谷子,凑了一百块钱塞给她。私下交代她,少伸手问亲妈要钱,他会给她寄零花钱。奶奶也千叮万嘱,让她到了新家,眼里一定要装事,别让后爸嫌弃她,等书读出来,日子就好过了。

    她那时虽然舍不得二伯和奶,但也知道他们供不起她上学。

    她想读书,想上大学,想向所有人证明,自己不比别人差。

    她原想着等读完书有了工作,就能接二伯和奶一起去大城市生活了,却不想,那场叮嘱与交代,成了他们一家三口最后的对话。

    二伯在九七年去给她寄钱的路上触电没了,奶奶也在半年后摔了一跤过逝了。

    想起上辈子发生的那些事,杜童胸口堵得慌。

    奶奶和二伯送她去沙省,是希望她能继续读书,将来好有出息。可她辜负了他们,没能读到大学因为她的高考成绩被人偷走了。

    杜童想到死前与生母的那一场争执,愤怒险些把她淹没。

    死前三个小时,她从亲姐杜佳和继姐苏佐岚的争执中听到,苏佐岚偷了她的高考成绩,她不信,跑去问她妈沈梅。也许是时间过去的太久,沈梅似乎已经不担心她知道真相了,沉默的承认了这事。

    并还说什么,苏佐岚上大学,比她上大学更有前途。苏家会为苏佐岚保驾护航,苏佐岚大学毕业,就能被分配到单位,而她她就算读了大学,苏家也不会把资源倾斜给她。

    两相权衡,自然是苏佐岚上大学更好。

    杜童就不明白了,苏佐岚想上大学,那自己去考啊,凭什么窃取她的成绩,篡改她的人生。

    读大学是她的梦想。

    这个梦想上,还背负着二伯和奶对她的期望。

    知道真相时,杜童崩溃了。

    她一直知道沈梅不喜欢她,她从没有怨过恨过,毕竟沈梅和杜国全离婚了,且和她没什么感情。可在得知她打掩护,把让继女顶替她成绩上大学时,她却是恨她的。

    沈梅养她三年,她自认那三年,没有哪对不起她的。

    杜佳生病需要换脾脏,高三她还耽误时间,配合动手术。高中毕业后,她一个人在外漂泊,哪怕是吃不上饭,也没去拖她的后腿,可她

    她怎么能那样对她

    杜童的身世有些复杂。

    她妈沈梅是下乡知青,她爸杜国全是鸳鸯村土生土长的农民,她出生在1980年,那年正是下乡知青大规模回城的时候。沈梅生下她还没出月子,就被沈家人接回了城,一同接走的还有大她五岁的姐姐杜佳。

    沈梅回城半个月就和杜国全离了婚。

    杜童从小就知道,她是爸爸妈妈不要的孩子。

    是奶和二伯一手把她拉扯带大的。

    她曾听村里人说过,杜国全和沈梅离婚没一个月,就跟刘芳看对了眼。刘芳嫌弃杜童是拖油瓶,说不给人做后妈,杜国全当时为了娶刘芳,还把她丢进了山里。

    是二伯杜国树知道后,打着火把进山把她捡回来的。

    这一捡,她就成了杜国树的责任。

    杜国全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她户口落到了杜国树头上,并让杜国树养她。

    没了杜童,杜国全就是没有孩子拖累的男人,可以娶新媳妇了。

    她奶因为杜国全丢弃她这事,给杜家两兄弟分了家,说杜国树既然养了她,就不需要别人养老了。

    她奶当时讲这话,是有原因的。

    杜国树年纪轻轻就累得驼了背,小姑娘、过婚嫂都看不上他。在农村,三十岁还没讨到媳妇的,这辈子屋里也甭想有人了。这不,老人家就打了主意,让杜国树跟着杜国全过,等以后杜国全有了儿子,怎么着也不会不管杜国树。

    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

    杜国全为娶新媳妇就狠心丢弃亲闺女的操作,让老人家看出了不妥,担心二儿子老了孤苦无依,索性就把家分了,让杜国树养杜童,老了也能有个靠头。

    她自己也没跟杜国全过,而是跟了光棍儿子。

    三辈人凑出一个家,这一过就是十五年,如果不是杜童被凤凰市最好的高中录取,她和杜国树供不起,老人家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找杜国全的。

    “妈,老五家的肯定不愿意,咱再想想别的办法吧。”杜国树坐在屋檐下的青石板上,愁眉苦脸的道。

    刘芳嫁进杜家这么多年,是啥性子,杜家人都知道。杜童过年多吃块老二家的肉,她都要横眉怒眼,阴阳怪气一番,让她出钱供杜童上学就更别想了。

    杜国全在杜家排行老五,头上除了杜国树这个二哥外,还有一个大哥和两个姐姐。杜大伯入赘做了别人家的上门女婿,杜大姑嫁进了大山里,而杜小姑则嫁在了本村。

    “有什么办法,家里就那么点钱,东拼西凑开学的学费倒是能凑出来,可生活费和下学期的学费呢,咱总不能让童童饿着肚子上学吧。我听老贵说,高中和镇上的初中不一样,不能背粮食去换粮票,都是花钱从学校食堂买饭吃。”

    “以后花钱的地方多了,童童既然喊他爸,那他就该给童童出学费。”肖中云不悦地哼了一声,转头冲屋里喊了一嗓子,“童童,两点了,睡醒了没”

    这会儿正是盛夏,中午太阳毒辣,哪怕是农村人也不会选在这个时间下地,一般都在家睡午觉,或者去哪个凉快的林里乘凉。所以,杜童醒过来时,人才会在床上。

    “奶,我醒了。”

    听到肖中云的喊声,杜童压抑着心底情绪,穿上凉鞋出了房间。

    屋檐挡住了酷热的阳光,曾经徘徊梦中的两道残缺人影,鲜活又清晰地映落眼底。

    他们是杜童上辈子的遗憾。

    他们如傍晚残阳眷顾了她人生的前十五年,随后堕入黑暗,让她再找不到他们

    入目还是那两张熟悉又亲切的脸。

    肖中云已经六十五,农活磨人,她脸上布满了沧桑,根根银发如冬日雪霜爬满了头。而坐在青石板上的男人,明明才四十五六就已削瘦如柴,长年累月的操劳,让他本就有些驼的背更驼了,连坐着,身体都出现了弯曲。

    “奶”看到他们,杜童再难抑制,险些哭出声。

    “童童不哭,走,跟奶去一趟你爸家,这个书,奶说什么都会让你读下去。”肖中云看杜童红着眼睛,还以为她听到自己和儿子的谈话,心一紧,忙不迭安慰。

    杜童吸了吸鼻子,挽住肖中云的胳膊,“奶,不去找他。钱的事,我来想办法,你和二伯不用操心。”

    杜童虽然跟着杜国树,但从小到大,她都是喊他二伯。

    她听别人说,她没记事前其实是喊二伯爸爸的,可这个称呼被杜国全听到后,红着眼到她家坐了一天,从那过后,杜国树就开始教她喊他二伯,喊杜国全爸爸了。

    上辈子离开鸳鸯村前,她都不大明白大人间的事。直到后来颠沛流离,见过的事越来越多,才明白当年杜国全对二伯耍了什么小心思。

    “我和你二伯又不是死了,用着你想办法。”肖中云没好气地睨了眼杜童,拽着她就往屋子后方的竹林坡走去。

    杜童扭不过她奶,又担心奶奶会摔着,见她铁了心想让杜国全给她掏学费,她便也不再阻止了。

    去就去吧,去一趟奶奶就会死心了。

    这一世,她不会再让奶去沙省找沈梅,更不会再进苏家。老天眷顾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就不信,还不能给自己挣条出路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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