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考上了凤凰一中。老五,你二哥的情况你也知道,童童上学的学费,你给出些吧。”

    肖中云淡睨着杜国全,深褐色眸子透着睿智。

    她太清楚自家这小儿子是什么样的人,她要说得太含蓄,他百分百装听不懂。东拉西扯,最后把这事糊弄过去。

    也怪她不会教孩子。

    把他教成了这种人。

    他小时候,她觉得他聪明,不会吃亏。

    等他长大了,她才发现,他啊,把那股聪明劲儿全用在自家人身上了。

    算计着不养老人,不养孩子

    “出啥谁养的谁负责,杜童就算再出息,也和咱们家没关系。”

    事情就和上辈子发生过的一样,连对话都一字不差。

    杜国全果然全当没听懂,整个人高兴得晕呼呼,再一次自动屏蔽掉让他出学费的话,却在这时,刘芳端着盆脏水从堂屋走了出来。

    她一出来,就把肖中云的话接了过去。

    “妈,不是我说,她一个闺女能认识几个字,出门打工不被人骗就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长大了还不是要嫁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再出息也是别人家的,咱老杜家又享不了她的福。”

    “她都十五岁了,打两年工,给自己挣几个嫁妆,等大一点,找个婆家,安安分分嫁人生娃就成。”

    “真不知道你跟二哥在想啥,屋顶漏水都没个钱买瓦,还想学人家供个高中生,有那钱,还不如把那几间老屋子修一下。”

    说着,刘芳端起瓷盆,把水泼进了檐沟里。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污水仿佛应了她的话,顺着檐下水沟流出了院子。

    “你吼什么吼。啥叫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婆媳俩关系从刘芳嫁到杜家起,就不怎么好。肖中云最不耐烦听刘芳说这话,不爱听,自然也就不会惯着她,当面就给怼了回去。

    “你逢年过节往你娘家拎的东西,不是孝敬给你爹妈的你爹年前生病,去医院守夜的不是你,你爹妈没享你的福”

    “那能一样吗,那是我亲爹。”

    刘芳把手上的盆子,用力往旁边洗衣服的青石板子上一丢,碰得一声,石头和盆子撞得砰砰砰直响。

    “合着老五就不是童童的爹了。”

    “国全是她亲爹,我可不是她亲妈。”

    肖中云“所以我让我儿子给童童出学费,又没找你,你急什么急。”

    原生家庭最能影响人的一生。

    刘芳嘴里的话,虽然听着让人不舒服,但在九五年这个大环境下,却是最常见的。

    鸳鸯村的娃不管男女都会读几年书,但能读到初中或是高中的却大多都是男孩子。女孩子就像她说的那样,能写会算,就算当爸妈的负责了。然而肖中云却不一样,她虽是上了年纪的人,可她的成长环境注定她比时下好多农村妇女要开放。

    肖中云的爹在民国时期是做药材生意的,她是家中的小闺女,小时候还上过女子学校。抗日战争打响,肖家头一个遭了殃,一家子几十口人,最后就活下了她和她大哥。

    她能活下来,是她爹用命换来的。

    在她的思想中,从来就没有女孩是别人家的这一说法。要是她爹当年也是这种思想,那她也活不到这个年纪。

    家变后,她大哥投笔从戎去参了军,从此再没音讯。

    在离开前,她大哥把她拜托给了家里的车夫,让车夫带她回乡下躲避战乱。这个车夫便是肖中云后来的丈夫,也就是杜童的爷爷。

    车夫命不好,三年那会儿进山摔没了,那时杜国全才几个月大。

    那几年家家户户都缺粮,肖中云养不活五个孩子,别人都劝她把杜大兰和杜小兰送出去,但肖中云考虑半天,送出去的却是大儿子和二儿子。

    大儿子杜国标当时已经十二岁,半大小子,完全可以当个劳力用,而杜国树也八九岁了,这两儿子如果留在家里,熬上两三年不定就能熬过去,可她却没有这么做。

    在肖中云的想法中,杜国标是个劳力,送出去只要手脚勤快,别人就不会嫌弃他。当时她给杜国标找的人家也很好,是鸳鸯村里的张石匠家。

    张石匠只有一个女儿,他伤过身,以后都不会有孩子了。因为这,张石匠在村里放话,说等女儿长大了就给找个上门女婿顶家。肖中云把杜国标领去张家,开门见山的说明来意,让张石匠养杜国标,等杜国标长大,就给他做上门女婿。

    就这样,杜国标成了张家人。

    而杜国树她则送给了那种没有孩子的人家,她的要求不高,只要孩子能活下去就成。杜国树被送走两年,养他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儿子,杜国树就开始招那家人嫌弃了。

    那时候饥荒已经过去,家里勉强缓了过来,肖中云听说后,走了四十多公里的路,又去把杜国树接了回来。

    至于送走杜大兰和杜小兰,肖中云想都没有想过。

    那年头,谁也不想家里多张嘴。

    就算有人家要女孩,那也是打了别的心思的。

    不是家里有残疾儿子的,就是有傻儿子的,肖中云很清楚将闺女送给这种家庭,往后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她舍不得让闺女受那磋磨,就把闺女留了下来。

    只要她有口吃的,就不会饿死闺女。

    肖中云就听不得刘芳说那种话,每次刘芳一说杜童长大会成外人,她就特别来气。

    “家里挣点钱多难啊,就杜童是你孙女,我家小静和小毅是捡的,你和二哥要填她这个窟窿是你们的事,别想来祸祸我们家。小毅还这么小,读书娶媳妇哪样不要钱。”刘芳唬着脸,站在屋檐下和肖中云争执了起来。

    她嘴里的小静和小毅是她进门后生的一对儿女,大的叫杜静,只比杜童小一岁半。

    肖中云知道刘芳不会掏钱,她这一趟,也不只单纯是问他们要钱,而是想有个铺垫,等以后再找这两口子,不定就能让他们掏一些。

    她目的明确,不和刘芳胡搅蛮缠,火力一转,就对准了杜国全。

    “老五,童童喊你一声爸,你一甩手就是十五年,现在孩子眼见着就要有出息,你真狠得下心不管”

    “妈,这事让我和芳子商量一下。”杜国全看看老娘,再看看媳妇,满脸为难。

    “商量什么商量,她要上高中是她的事,能考上大学我恭喜她,但想让我掏钱,门都没有。”刘芳瞥了眼杜国全,脸一转,瞪向不远处的杜童。

    杜童进院子后就没有吱声,她冷眼看着杜国全表演。

    杜国全左右为难的表情,她上辈子见得太多太多。只要碰上不愿意,又不好开口的事,他脸上就会出现这种表情。

    上辈子她回来给奶和二伯上坟,明明是杜国全要拉拢人,想把她嫁给一个死了老婆的男人,但他就是能把自己摘得干干静静,让刘芳说动二姑,来给她说媒。

    等大姑跑来鸳鸯村给她出头时,他就木着脸蹲坐在石头上,一副他管不了媳妇的模样

    好人他全当了,坏人都是刘芳。

    杜童不恨刘芳。

    上辈子不懂事的时候,她对她是有一些怨言,就觉得,如果不是她,爸爸肯定不会抛弃他。

    等长大她才明白,刘芳话虽粗,但理不糙。

    她对她的不喜,永远都表现的明明白白。

    而杜国全

    虚伪又做作。

    “妈,你看这事”

    果不其然,杜国全在刘芳一嗓子吼下来后,脸上表情更纠结了。

    眉头都夹成了川字,似乎所有人都不理解他一样,他抱着头,一脸颓废地蹲下身,谁也不敢看。

    肖中云太了解自己的儿子,见他那样,就知道他肚子里打了什么主意。

    老人家气不打一处来,张嘴就骂“看什么看,我能看什么杜国全,给老娘收起你那点小心思,你装给别人看成,装给我看,你还嫩了一点。”

    “看看这些年你都干了些什么屁事,你爸去得早,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泥巴盖到脖子,你还不让我安生。”

    “狼心狗肺的东西,生而不养,枉为人父。我跟着老二过,你大哥给人做上门女婿,还知道每年给我送一百斤谷子来做口粮,你呢除了过年那一顿,老娘连口水都没喝过你的。”

    “做人儿子你不孝,当人爹你也不配。老话说的好,前人怎么走,后人怎么学,你就不怕小毅长大了有样学样。”

    “妈,国全都三十多岁了,有你这么骂他的吗”刘芳瞅男人被骂,急眼了“当年是你自己要去和老二过的,又不是国全不让你跟着咱们。”

    呸,老二又没差老太婆吃喝,这十几年她啥也不差,非得来闹腾他们做啥。

    “你也别说我们不养你,你看看村里,哪家婆婆不帮着儿媳妇做事的。这些年咱家有事,也没见你搭把手,现在你来和他掰旧账,有这种理吗”

    “娶了媳妇不帮忙就是我老太婆的错,那按你这说法,我还养什么儿子,他小的时候,我是不是该把他掐死。”

    肖中云被刘芳的话给气笑了。

    合着没成家之前,都是白养的

    刘芳浑不吝道“现在掐死也成。”

    “丑话我摆在这儿,杜童上学想来薅国全没用,反正我是一个子儿都不会出。她亲妈不是在沙省当官吗,要上学,找她亲妈去,我就一个当后妈的,找我没用,我也管不了。”

    屋檐下,抱头一直不吭声的杜国全,在刘芳话落当下,似乎找到了甩锅对象。

    他红着眼眶,缓慢地抬起头,满脸愧疚地看着杜童“童童,不是爸不愿给你出学费,爸是真拿不钱。”

    “前年咱家掏空家底才建了房,你大妹和弟弟也在读书,爸爸实在是供不上你。你刘姨说的对,你妈有钱,你去找她,她肯定能供你上学。”

    阴凉处,杜童再次听到杜国全这番不要脸的话。

    心,不再起波澜。

    她记得上辈子,杜国全话一出,她就委屈地哭了。

    来自血脉至亲的伤害,犹如一把尖锐的利器,戳进她胸口。她全身血液冻结,明明头上是毒辣的太阳,但她却有种置身冰窖的错觉。

    这种冷,她花了二十几年都没能自愈。

    那时候她只顾着难过,咬牙埋头,一句话也没说,最后事情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定了下来。

    可这辈子,她不会再如他愿,更不会去找沈梅。

    贡献出去一个脾脏和错位人生,她已经还了她的生恩。

    今生她和沈梅不会再有任何瓜葛。

    她不愿意松手的时候,他们在她心中是父与母。可当她释怀,他们就是天空吹过的一缕带了灰色的风。

    再难影响到她。

    “当年你们离婚时写了协议,上面写着姐姐归她养,我归你养。养我到成年,是你的责任。”杜童缓缓抬头,长期营养不良导致她脸色有些暗黄,十五岁了,才一米五五。

    但就这身高,却给人一种风雨不侵的坚韧错觉。

    “什么责任不责任,你又没和你爸在一个户口本上。”刘芳插嘴,生怕杜国全把杜童的事揽过来。

    “我为什么没在你们户口本上,全村的人都知道原因。”杜童一开口,便不再给刘芳说话的机会。

    她抬眸,直视向杜国全,阐述出了一个被所有人都忽略的一个事实。

    “当年你把我丢进山,从法律角度来说,你犯了遗弃罪。我只要追究,你不但要把这些年二伯养我的费用算给二伯,还会去蹲大牢。”

    平静的女声落下,小院顿时寂静。

    杜童说得很清楚,在场三个大人都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

    肖中云老眼一转,满是褶皱的脸闪过惊讶。

    乖乖哦,童童知不知道自己在说啥

    送老子去蹲牢子

    嘶长本事了

    而刘芳则完全没想到,杜童脑袋清奇的竟把话往犯法上扯。她被惊得哑火了,一时半会儿竟没想出该怎么反驳。

    杜国全则抬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杜童“童童,我可是你爸爸。”

    杜童平静地说“我知道。”

    “杜童,你啥意思,你想送你爸去坐牢,果然,你就是丧门星”刘芳回神,张嘴破口大骂,并作势要打杜童。

    不过杜童可不想再和她闹下去,她刚冲下屋檐,杜童就又说“刘姨让我去找我妈,我觉得有道理,她肯定供得起我。但凤凰市到沙省有几百公里,我总不可能光着脚走过去吧。”

    “仙人板板啊”

    随着杜童话落,刘芳双脚定在了原处。

    “你愿意去找你妈”

    “我去找她可以,但路费得你们出。”

    “多少路费”刘芳愣了愣,问。

    杜童刚才那要追究杜国全遗弃她的话,把刘芳和杜国全弄懵了。

    农村人,再怎么坏,骨子里对当官的还是很敬畏的,再加上镇上半年前也出过差不多的事,就是一个当爹的去公社告儿子不孝,还差点打死他。

    那打人的儿子,后来被派出所捉走了,被判了一年多。

    刘芳和杜国全还真怕杜童把事往公社捅。至于丢孩子犯不犯法,他们还真不知道。

    只知道这事要闹大了,被追究的肯定是他们。

    “五百。”杜童伸出一只手。

    刘芳眼睛瞪大如牛“你坐飞机啊。”

    杜童木着脸,一板一眼的说“我去了沙省,身上总得放点零花钱。隔得远了,以后我读高中和你们也没关系了。你们要是不愿意给也成,那咱们去找公社领导,让领导帮我和二伯算一算这些年的账。”

    刘芳一听公社,顿时又怂了。

    她死夹着眉头,扭头看了眼自己男人。

    也不知道两人隔空交流出了啥,最后,刘芳一咬牙,满脸肉疼地道“五百是吧,给你可以,但你不许去公社闹。”

    “我都要走了,还闹什么。”杜童轻飘飘地回了一句。

    一旁,肖中云看着三两句做下决定要去找亲妈,并让刘芳掏钱的孙女,总感觉有哪里不一样了。

    自己养大的孩子,自己清楚。

    孙女性子对外不算懦弱,但每次对上刘芳和杜国全,却会显得卑微,从来不敢和他们大声说话。

    今儿是咋了

    难不成,凤凰一中的录取知通书,还把孙女那拧巴的性子给扭回来了

    应该是的。

    看来还是老人的话有道理。

    当年她爹送她去女子学校读书,也说读书能让人开眼界,能让人变得更自信。

    瞅瞅,一张录取通知书,就让自家孩子跟换了一个人似的。不过童童这是真打算去沙省找沈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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