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杜童是真不想再谈杜国全这个人。

    他是她生物学上的父亲,血缘带来的虚幻情感,上辈子她就亲手打碎。再过几天,她与杜国全之间,连称呼都不会再存在,按照凤凰市这一片的习俗,往后,杜国全就只是她五叔。

    他没资格再对她指手画脚。

    杜童看出杜国树心情不好,乌黑眼睛微微眯起,嘴角抿起浅笑,脆声说起了对高中三年的规划。甚至连未来她想读什么样的大学,都告诉了杜国树。

    杜国树最爱听杜童说这些了。

    一听到大学两个字,蜡黄的脸带起了微笑,仿佛已经看到自家小姑娘的大学生活。

    闺女不走,还对未来充满信心,杜国树心里别提多高兴。他乐呵呵一笑,搭了个凳子,从灶上割了块腊肉,打算给杜童做顿好吃的。杜童见状,往灶洞里塞了根木柴,欢快地跑去地里,扯了几根蒜苗,让她二伯做道蒜炒腊肉。

    夕阳余晖消失在西边的群山之上,天空空灵寂静,腊肉香味,从厨房飘出院子,出门不知道做什么的肖中云也踩在天黑之前回了家。

    昏暗的灯光照出堂屋,水泥坝上,隔壁几个邻居全端着饭碗,一边唠嗑一边吃晚饭。

    杜童坐在堂屋门前,看着坝子上谈话的大人们,眼中迸发出耀眼的亮光,脸颊微笑直到入睡都没落下。

    “杜童,玉米芯真的能生出平菇”

    三伏天的太阳灼热烫人,杜童坐在防空洞木板床上,一边吃着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李子,一边翻着手上的初一课本。她身旁,还盘坐着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大男孩。

    男孩已经进入了青春期,声音有些嘶哑。

    “嗯,杜震,你妈有说让你读几中吗”杜童把果核丢到一边,视线从书中抽离,望向身边同样在翻书的男生。

    杜震是杜童不知道隔了多少房的亲戚,比杜童小一辈,但因着年纪相当,平时只称呼对方名字,不按辈份喊人。

    杜震就是那天在竹林里打牌的其中一个媳妇的小儿子,和杜童一样,都刚初中毕业,不过他成绩不好,考出来的分数,勉勉强强能上个普通高中。

    凤凰市一共八所高中,前三所高中是重点高中,按成绩录取学生。后五所高中就没有这方面的要求,只要学生成绩不是太差,家里又愿意继续供孩子读,就可以把孩子送去普通高中。

    杜震想读的就是这种高中。

    本来他想去读职高的,可九五年这个时候,职高和重点高中一样,都是极难考上的学校。就杜震那成绩,哪怕复读一年,都不见得能考上。

    人啊,有时候就很奇怪。

    心态变化,不过一瞬间的事。

    半个月前,杜震还兴奋地把初中课本当累赘,往灶洞里塞,一把火烧光了初中所有的书。可等他妈把他打工的行程安排上,这家伙又死活不愿意去了,吵着闹着他还要读书。

    当爹妈的扭不过他,没辙,只得同意让他继续读。

    不过读书也是有条件的,普通高中虽然很难有考上大学的,但每年也会出几个,杜震他妈放话,读可以,成绩如果达不到年级前十,读完一学期,就去打工。

    杜震见他妈松口,想也没想就应了。

    应下后,杜童身后就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大侄子跟屁虫,美其名曰找杜童补课。

    正好杜童想把遗忘的初中知识拾回来,就这么顺便带上了杜震。不过课也不是白补的,这个暑假,家里那头牛的口粮有着落了。

    “读六中。”杜震没回头,眼睛好奇地盯着防空洞里那整整齐齐的七个菌床。

    “杜童,六中和一中就隔了一条江,以后周六放假,我去一中找你。”杜震看着菌床,爪子蠢蠢欲动,想去掀菌床上的薄膜。

    “欠打是不,不要揭薄膜,气透太多,会影响收成。”杜童一巴掌拍开杜震的手,斜了他一眼,顺手捡了一块小石头,压到薄膜边上。

    薄膜是保证玉米芯湿度的。菌菇生长,对原料湿度要求很高,没到时间,不能掀开大量透气。

    杜童种菌的事,在她从凤凰市回来的第二天就安排上了,这不,五六天过去,不但下角料发酵好了,菌床都垒砌出来了。眼下,只等菌丝生成,掀开薄膜,浇水就可以。

    条件有限,这回种菌,杜童用的是最简单的种菌方法。用石灰水浸泡玉米芯,等玉米芯发酵好,捞出来沥上半天,再挨个铺好垒砌成床,铺上菌种,最后盖上薄膜。

    头一回种,杜童把买回来的菌种全种了下去,一共做了七个菌床,每个菌床都宽一米,长五米。杜童估摸算过,七个菌床产出的平菇,哪怕有损耗,一季也能产个七到八百斤左右的鲜菇,这一季,就足够她一学期的所有花销。

    “嘶我和你有仇啊,打这么重。”杜震甩了两下手,幽怨地盯着杜童。

    “瞪啥瞪,赶紧看书。你今天的任务,是把初一英语第一单元复习完。”杜童瞥了眼杜震,手一伸,把落在地上的初一代数书捡起来,一边看,心里面一边算。

    她离开校园的时间太长,初中知识已经全部忘记,还有两个多月就要进高中了,不把基础的东西捡回来,进了高中,她会学得很吃力。

    “杜童,你怎么看初一课本,你不是应该看高中课本才对吗”杜震瞥着杜童手上的书,疑惑的问。

    她又不是他,中考成绩这么好,还看啥初中课本。

    “打好基础懂吗”杜童眼皮都没抬一下,回了一句,便沉浸了下去。

    下午四点过,太阳已不再那么烫人。杜童把书搁到防空洞木板床上,捋了捋耳边散落的头发,捞起背篓就准备去后山摘桑叶。

    防空洞的这张木板床,是她二伯守夜用的。

    农村没啥秘密,她家种菌的事,在杜国贵让人腾防空洞时,大家就知道了。菌床在防空洞里,她二伯担心出啥事,晚上便搬来了防空洞睡。

    “啊啊啊终于可以休息了,累死我了。”杜震见杜童动了,把英语书往旁边一丢,提起背篓,一个箭步越过杜童,就冲出了防空洞。

    杜童“这才几天你就不耐烦了”

    杜震“才没,上课还有课间休息呢,我看了两三个小时的书了,脑袋里全是abc,还不能让我放空下脑子啊。”

    杜童瞅着他那样,好笑地摇了摇头。

    对杜震,杜童是有些陌生的。

    上辈子她离开鸳鸯村,就再没见过杜震,也没听家里人提起过他,他后面发展怎么样,杜童全都不知道。

    “劳逸结合,当然可以。”

    杜童颠着背篓出了防空洞。刚走出去,抬头便见杜国贵扛着锄头,从小径那边走了过来。

    杜童嘴角弯弯,正想打招呼,便听杜国贵道“杜童,我就知道你在这儿,你明天记得喊你二伯带上户口本和身份证,跟我去一趟公社。”

    “三叔,材料审核完了吗”听到要去公社,杜童漆黑眸子仿佛会说话般,期盼地看着杜国贵。

    杜国贵乐呵呵点了点头“嗯,审核完了,就等你二伯最后签字了。”

    “好,明天我和二伯一起去。”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杜童眉梢间最后一丝阴霾,也随着阳光化开了。

    心口砰砰跳动,愉悦从心脏处蔓延至全身,杜童高兴的有种要飞起来的错觉。

    材料审核完,她的收养证明天就能办下来了,她能喊二伯爸爸了。

    这张收养证明,对杜童意义特别大,大到都快成了她的执念。有了这张证明,杜国全就再没机会对她说“我是你爸”这四个字。

    上辈子,我是你爸仿佛一个魔咒,困了她半生。她用尽力气,拼得鲜血淋淋,才将这四个字从生命中抹掉。

    “喂,杜童,三爷和你说啥”跑去割草的杜震,等杜国贵走了后,好奇地从树林里伸出脑袋,问。

    杜童眉眼弯弯,心情不错的道“小孩子家家的,问这么多干什么。”

    杜震撇撇嘴“我是小孩子我好像比你还大一岁吧。”

    “就算大三十岁,按辈份算,我也是你姑,你不是小孩子,是啥。”杜童调侃,脚步轻快地出了后山。

    关于收养手续的事,杜童前几天就和她奶还有二伯说过了。

    她奶和她二伯不懂什么叫收养证明,也不知道这张证明有多重要,一开始,两人还觉得她多此一举,等她给他们解释完收养证明的重要性后,两人就不再说啥了。

    她奶的原话是,“办了好,以后只给你二伯一个人养老就成。”

    而她二伯表现得则很激动。

    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她二伯不爱笑,但那天晚上,他却一直盯着她的脸傻笑。

    傻笑了两天,才恢复正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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