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小说:碎玉投珠 作者:北南
    丁家大门, 丁汉白拎着行李箱立在门当间,这次迈出去也许再没机会折回。

    转过身,除却父母,一大家子人都来送他, 哭的还在哭,劝的还是劝。他低声对纪慎语说“玉佩装着,袖扣也装着, 现在还不能带你走, 过不了多久一定可以。”

    纪慎语神情痛苦地点点头“我会好好照顾师父师母,你放心。”

    丁汉白瞄一眼其余兄弟, 半字嘱咐都没说, 有心的自然会帮, 无心的多说没用。张斯年已经在外面等他, 他又看了纪慎语片刻, 转身一步迈出了大门。

    那一瞬间心绪顿空, 他强迫自己不要回头。

    走出刹儿街, 张斯年倚着板车等在街口。“好歹是根独苗, 怎么就这么点东西”接过箱子放车上, 一摸便知, “收的古玩都装了”

    古玩、书、几件衣服,就这么些。屋里摆设的宝贝、南屋的料子, 一件都没动。丁汉白离远一步, 终于找到对象撒气“推着破板车干吗我是你收的废品吗”

    张斯年骂“都被扫地出门了,你当自己是香饽饽”

    这师徒俩眼看就要共患难, 可还是没一句体贴的话,丁汉白扬手打车,逐出家门怎么了他就是倾家荡产也不能和破板车并行。

    张斯年一巴掌打下他的手臂,铁了心要治治他的富贵毛病。他忽然开窍,问“我说师父,你是不是推着板车有什么企图”

    一老一少街上晃荡,走着走着,丁汉白觉出不对。没吭声,一个劲迈步,走得伤口都快崩开时到了文物局,就停在大门口,门卫瞧见他明显一愣。

    这还不算完,张斯年把草帽一摘,啪嗒扣到他头上。“戴着,别趾高气扬的,哭丧着脸。”说完,用推车蹭脏的手掐他一把。

    丁汉白强忍着,正欲发飙时望见拐来一车,驶近停下,车窗徐徐降落。怕什么来什么,是张寅那孙子他腾地背过身,望向冒绿叶的枫藤,假装无事发生。

    之前在玳瑁遇上,张寅撒泼大闹,掐掐时间,就算再小肚鸡肠的人应该也消气了。果不其然,张寅没旧事重提,稀罕道“嗬,师徒俩本事那么大,怎么还一块儿收废品啊”

    张斯年上前“你不用阴阳怪气,谁都有风光的时候,也免不了有落魄的时候。”及至车门外,从袄里掏出一物件儿,“你一直想要这个,给你带来了。”

    张寅小心接住“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张斯年说“东边日出西边雨,哪能人人头顶都一片晴。”

    这话含义明显,张寅纳闷儿地叫一声丁汉白,想看看这猖狂分子遇到了什么难处。如今连他都要巴结,总不能是玉销记一夕之间破了产吧

    丁汉白款款走来,状似低声下气“张主任,给你拜个晚年。”

    正月都出了,是够晚的,张寅弄清来龙去脉后无比震惊。自立门户多少人忙活一辈子都挣不来一间玉销记,这哥们儿三间都不要选择自立门户张寅盯怪物似的,生怕有诈,可行李扔在板车上,这求好的物件儿攥在他手里,不像是假的。

    他问张斯年“你要收留他”

    张斯年点头,他忍不住看向丁汉白“随你折腾,气死你爸没事儿,别祸害别人爸爸。”

    丁汉白一副乖样“我辞职的时候留了螭龙纹笔搁,挺喜欢吧”以往除了抬杠就是顶撞,就辞职办得可爱些,他得提一提,让对方记他一点好。

    张寅哼哼一声,快要迟到,摇上车窗进去了。师徒俩打道回府,到崇水家里后丁汉白直接栽床上,层层衣服扒下,贴身的背心都被血浸湿了。

    好一通上药,张斯年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静养两天,搁在我这儿的古玩点点数,把账理理。”盖好被子,拍一拍,“你爸因为你倒腾古玩所以撵你真是治家从严。”

    丁汉白笑,得意,浑蛋,死不知悔改地笑。

    张斯年一愣,随后一惊,什么都明白了。他早跟梁鹤乘合计过,这俩高徒之间不正常丁汉白咧开嘴,显摆似的“我爱上我师弟了,家里不同意。”

    “混账”老头大吼,“别把你爹妈气死”

    四五十的丁延寿和姜漱柳雷霆震怒,这六七十的张斯年更不理解。他本以为俩男孩子玩玩儿而已,一时鬼迷心窍,谁能想到居然抖落出来,还闹到逐出家门这一步。

    张斯年嗟叹“变天了变天了新时代了”

    丁汉白笑得浑身抽疼,没错,新时代了,他捶不烂打不死,养好了伤还要拼命干一番事业。他没法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可也得洋房汽车备好了,让纪慎语跟着他不受丁点委屈。

    暂时安顿下来,旧屋破床,起码能遮风挡雨。

    家里,冷清五天的客厅又亮起灯,一桌饭菜布上,还是常做的清蒸鱼,还是爱喝的瑶柱汤,只不过空了一位。纪慎语如坐针毡,一味低头盯碗,开饭了,他悄悄将手放在右边的椅子上,不知道丁汉白吃了没有,吃得合不合胃口。

    丁延寿说“廷恩,把多余的椅子撤了,碍眼。”

    姜廷恩师命难违,可那是大哥的位置,人走了,椅子都不能留吗踌躇半晌,他撤了自己的椅子,端着饭挪到纪慎语旁边,故意说“我觊觎这儿好久了,趁大哥不在我霸占几天。”

    丁延寿说“几天这辈子都没他了,你爱坐就坐吧。”

    话音一落,姜漱柳撂下筷子,苦着脸走了。儿子做出这种事,又宁愿离家都不悔改,她这个当妈的哪还吃得下饭。纪慎语急急跟上,端着吃的尾随对方至卧室,搁好,轻手轻脚铺床,把什么都预备好就走。

    姜漱柳叫他“站住”

    他一抖,立在原地喊声“师母”,愧得不敢抬头。姜漱柳瞧着他,眨巴眼睛兀自流泪。“我们哪儿对不起你们,你们怎么能这样对我们”她搁下长辈身段,近乎哀求,“怎么会摊上这种事儿能不能给我们一条活路呀”

    纪慎语走到桌旁跪下,道歉认罪也无法安抚对方半分。他就静静跪着,用沉默一分分帮姜漱柳冷却。久久之后,姜漱柳小声地问“汉白一定告诉你他去哪儿了,他有地方住吗”

    纪慎语低声答“应该去了崇水区的胡同,他有个朋友在那儿。”

    姜漱柳念叨“他不上班了了,钱花完该怎么办”

    纪慎语说“师母,你别担心,其实师哥在外面办着瓷窑,就算不做别的也有份收入。”他交代了这些,好歹让姜漱柳不那么忧虑,待丁延寿进来,他立即收声离开。

    回到小院,老三和老四立在廊下等他。姜廷恩说“姑父让他搬来睡,看着你,我说我来,姑父不允许。”

    这墙头草太容易叛变,靠不住,丁可愈师命难违,但心不甘情不愿。他走到纪慎语面前,同情中带一丝嘲讽“大哥真跟你入洞房了”

    纪慎语自然没有回答,丁可愈得寸进尺“入得哪个洞啊”

    纪慎语将对方一把推开,涨红脸跑进卧室。他背靠门板平复,渐渐想开了,一句羞辱而已,以后不知道还有多少,总不能一味地躲。从事情暴露,到一家子人审判,还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他喜欢一个要本事有本事、要人品有人品,连一身皮囊都上乘丁汉白,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吱呀门开,他说“两间卧室的床上,书房的飘窗,处处都被我们折腾过,你睡哪儿”

    丁可愈大惊失色“你你你、你还懂不懂廉耻我打地铺”

    纪慎语没理,回去睡了。事情发展到这地步,纵然此刻分开,但他只求未来不看过去,打起精神,要把能做的做好。

    他照常上学,只上半天,丁可愈接送他。下午去三店,丁可愈待在门厅帮忙待客,牢牢地监视着他。临近打烊,丁可愈晃悠到料库,参观完还想要一块籽料,纪慎语将门一关,总算能耍耍威风“我是大师傅,我不同意给你,你就没权力拿。”

    料子是小,面子是大,丁可愈说“你还有脸自称大师傅要不是我们家收留你,你还不知道在哪儿打小工呢祸害我大哥,搅得家无宁日,你对得起大伯吗”

    纪慎语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脑袋嗡嗡,再加上没有睡好,竟捂住脑袋晃了晃。丁可愈一愣,尴尬道“你哭了我连脏字都没说,不至于吧”

    这老三第一次遇上男男相亲,潜意识里将纪慎语归为男女中的女方,以为脆弱爱哭。“我哪句说错了,大哥被打得半死,难道骂你几句都不行”他走近一点,“你以为还会有大哥哄你吗我可不吃你这套,我瞧见男的哭哭啼啼就别扭。”

    纪慎语缓够抬头,清冷严肃,神圣不容侵犯一般。他说“你搞错了,以前都是师哥躲我怀里哭,我哄他。还有,我最烦男的叽叽歪歪找事儿,地里的大鸭子吗”

    丁可愈险些气死,一个兔儿,居然骂他是鸭子

    一晃过去三天,丁汉白也足足躺了三天,那硬板床让他难言爱恨,那漏风的窗户也叫他颇感心酸。洗个澡,剃胡茬,换上衬衫西裤,住在猪圈也得有个人样。

    去一趟瓷窑,看看情况,顺便借了佟沛帆的面包车。他倒腾古玩,以后办古玩城或者种种,少不了和文物局的打交道,这刚一落魄,张斯年就舍下老脸去巴结张寅,他感动,更要感恩。

    一路想着,中午约了几个搞收藏的吃饭,就在追凤楼。

    选了临街的包房,正好能望见对面,与人家聊着,谈着,时不时瞥去一眼。忽地,二楼晃过一道身影,是纪慎语吗是吧总不能相思成疾花了眼吧

    “丁老板,这釉面丁老板”

    丁汉白魔怔了,不理会这是请客吃饭谈买卖,望着对面的小二楼,目不转睛,筷子都要被他攥折。又一次晃过,是了没错他放下心,招来伙计,又加了道牛油鸡翅和蛋炒饭。

    纪慎语浑然不觉,丁延寿身体不适,而难度高的单子只有他能替代,于是仗着这把好手艺来一店顶上。所有愧疚难安,就用拼命忙活来赎罪了。

    一气儿忙到这会儿,记了档下楼,其他人已经吃过午饭,给他剩着一屉包子。他钻到后堂吃,这时进来个服务生,穿着追凤楼的工作服。

    服务生搁下餐盒“这是给纪慎语的牛油鸡翅和蛋炒饭。”

    丁可愈问“谁给的”

    服务生答“一位客人,没留名字。”

    纪慎语霎时发了疯,作势朝外跑,丁可愈眼疾手快地拦住他,死命拽着。“是大哥对不对不能去,师父不让你们见面”丁可愈嚷着,“鸡翅正热乎,炒饭那么香,别跑了,快点吃吧”

    纪慎语挣扎无果,伙计都要来制着他,他卸力停下,扑到窗边盯着追凤楼的大门。那里人来人往,车来车往,他生怕看漏一星半点。

    半晌,大门里出来四个人,其中最高挑挺拔的就是丁汉白。他整颗心都揪紧了,傻傻地挥手,挥完贴着玻璃,按出两只手印。

    丁汉白脱手两件宝贝,与收藏者握手告别,却不走,点一支烟,走两步斜倚在石狮子上。他朝对面望,一眼望见贴窗看来的纪慎语,呼一口烟,想跑过去把人抢出来带走。

    隔着迎春大道,隔着车水马龙,真他妈像隔着万水千山。

    “师哥。”纪慎语喃喃,神经病似的言语,“就在那儿呢,我看见他了,是他”

    待一支烟抽完,石狮子都被焐热了,丁汉白轻轻挥手,开车走了。纪慎语望着那一缕尾气消失,魂儿也跟着丢了,他钻进后堂再没出来,攥着玉佩呆坐到打烊。

    丁汉白何尝不是,回崇水理账,理完对着账本枯坐到天黑。

    及至夜深,三跨院的人都睡了,纪慎语悄悄爬起来,披着外套离开卧室。他没什么要做的,只不过实在睡不着。

    他在廊下坐了一会儿,那时候丁汉白和他坐在这儿看书,就着一堆出水残片。他趁着月光望向小院,想起丁汉白和他在石桌旁吃宵夜,还送他一盏月亮。

    纪慎语走到树边,他只睡过一次吊床,就是地震那晚,确切地说,应该是睡在丁汉白的身上。行至南屋外,多少个夜晚他和丁汉白在里面出活儿,他坐丁汉白怀里,腆着脸说自己不怎么害臊。

    还有那拱门,倒八辈子霉的富贵竹依然精神,四周扫得干净,没有遗落的八宝糖。边边角角都叫他巴望到了,目光所及的画面格外生动,画面上还有他闭眼就梦见的浑蛋。

    思及此,他跑去擦自行车,给那“浑蛋王八蛋”又描了层金。

    此时的崇水某一破落户还未熄灯,棉门帘挂了四季,终于遭遇暴力强拆。丁汉白坐着小凳,倚着门框,独自看天上闪烁的星星。

    他第一次干这种浪漫事儿,仰得脖子都疼了。

    张斯年在屋里问他“好看”

    他答“好看个屁。”

    哪一颗都没看进去,脑子里全是纪慎语。丁汉白咬住下唇,眯眯眼睛收回视线,忍不住猜想,要是纪芳许还活着,那他们各自的人生会有什么不同

    他会遇见另一个心动的男孩儿吗不会吧。

    纪慎语会爱上一个他这样的无赖吗门儿都没有。

    丁汉白起身,去梦里会他的心肝肉,纪慎语进屋,去梦里见那个王八蛋。风景未变,星星闪烁不停,他们又熬过了一天。

    凌晨,西洋钟报时,嘀嘀作响。

    丘比特打败了时间之父,爱可以打败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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