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药房,许晋仔细地盘点完所有药材库存,净了手从内堂走出来。
甘松及另外一个御药房太监正在熬药。
许晋拿布巾包着药罐盖子揭开看了眼,道“火头小些,再有两刻就好了。”
话音刚落,外头进来个小太监,道“许御医,太后着您去甘露殿给陛下瞧病。”
许晋微微愣了一下,随即道“好,容我拿上药箱。”
“您快着些。”小太监催促道。
许晋回到自己位于太医院后院的房间内,心不在焉满面疑虑地整理药箱。合上箱盖的那一刻,他暗暗叹了口气,收拾好表情,这才背着药箱出了门。
郭晴林站在甘露殿外候着许晋,不多时看到许晋出现在紫宸门那头,他刚想迎上去,眼角余光瞥到甘露殿前人影一闪。
他也未回头去看到底是谁出来了,只作未曾察觉的模样迎上前去,对许晋道“许御医快着些,太后和诸位大人都等得心急如焚了。”
许晋谦逊道“劳郭公公相迎,在下医术在太医院不过中下而已,实在是愧不敢当。”
郭晴林一边引着他往殿中去一边道“许大夫过谦了。杂家虽身居深宫,却也知道赵三公子那双腿可全都仰赖许大夫一手出神入化的针灸功夫”
走到甘露殿前,郭晴林一抬头,发现刚才出来的是钟慕白。两人匆匆向他行过礼,径直往殿中去了。
许晋进了内殿,殿中之人顿时都将目光投注于他身上,他平生还是第一次如此受人瞩目。
他本是太医院中默默无闻无足轻重的一个人,可如今因为机缘巧合,太医院众御医的身家性命,太后的名誉清白,包括在此事中或多或少都有牵涉的各方势力,都将因为他的到来而受到不可预估的影响。
是相安无事还是变生肘腋,都在他一念之间。
许晋其人相貌清俊身材颀长,举手抬足间既有医者的沉稳细致,又有文人的儒雅清贵,触眼瞬间,便觉是个十分可靠之人。
他中规中矩地向太后及丞相等人行了礼,随即迎着众人各怀心思的目光,去到榻边放下药箱。刚欲去给慕容泓诊脉,杜梦山便将他们之前的诊脉册子递给许晋,不及说话,钟慕白忽冷声道“许太医还是先给陛下诊脉,再看太医院各位同僚的验脉记录不迟。”
许晋遵命,将册子还给杜梦山,杜梦山只得讪讪地收了。
许晋在床沿边上跪下,探手为昏迷的慕容泓诊脉。
殿中一时鸦雀无声,龙榻旁几名御医看着许晋在那儿仔细把脉,又不能出言提醒他,一时间个个都是额上冷汗直冒。
慕容瑛已经从一开始的慌乱中冷静下来,反正毒又不是她下的,她有什么可紧张的别说这些御医没胆子反咬一口,就算他们有胆子反咬,无凭无据,钟慕白之流又能奈她何况且从目前来看,慕容怀瑾,钟慕白,恐怕也不是那么清白。
钟慕白另怀心思她能理解,毕竟他对端王慕容寉的关怀和照顾从来都没有避着旁人。那慕容怀瑾又是怎么回事他有今天全是拜她所赐,莫非他还有胆子背叛她不成
他提议让许晋来诊脉,到底是出于无心,还是早有预谋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慕容怀瑾,他此刻亦如其他人一般,注意力全都在许晋身上,表面来看,并无异常。
长安也在一旁暗暗观察着在场众人的表情以便揣摩眼下到底是个什么局势。很显然,许晋的到来并不在大多数的人预料之中,对于御医们而言,方才慕容泓下了口谕,如果他驾崩,众御医要殉葬,杜梦山甚至面临抄家灭族,那么许晋的出现对于他们来说可谓是喜忧参半。
最好的结局莫过于许晋的诊断与他们一致,但许晋提出了一个治疗方法可以治愈慕容泓。于是他们可以借坡下驴,与许晋一起勠力同心力挽狂澜,顺理成章地救回慕容泓,也救回自己的小命。最差的结局,当然就是许晋很可能说出那个令他们冷汗涔涔却又噤若寒蝉的事实。身为御医却隐瞒真相谎报病情,其罪名与弑君无异,一旦坐实,要被抄家灭族的,恐怕就不是杜梦山一人了。
所以,在场众人,唯御医们的脸色最为难看。
钟慕白至始至终都沉着眉宇表情肃然,而赵枢王咎又都是官场老油子,要从他们的表情中看出什么端倪,自是没那么容易。
比较有趣的是慕容怀瑾,自进殿听说了慕容泓的病情之后,就一直表现得十分关切。如不是知道他与太后慕容瑛同出一脉,只是慕容泓的族叔,而且是鲜少见面的族叔,还真要以为他与慕容泓这个侄儿的关系有多亲密呢。
至于太后,不用揣摩也知她在此事中定然干净不了。长安唯一不明白的还是那件事,慕容泓明明有大把的机会把这个姑母打发掉,为什么就是不动手
不过此事过后,许晋到底是哪一方的人,大概就能判断出来了。
许晋诊完脉,将慕容泓的手轻轻送回薄毯之下,又检查了一下慕容泓的眼睑,然后回过身来。
见他即将宣布诊断结果,杜梦山等人的心顿时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有那承受能力差些的已经不得不借着跪在地上姿势来支撑自己发软的身体了。
许晋并没有卖什么关子,回过身之后便道“陛下得的是痨瘵,而且是极为少见的那一种。”
此言一出,杜梦山等人只觉脑中一松,浑身都泛起一层紧绷过后却又蓦然放松的细细密密的酸麻感来。嗓子眼里的那颗心“咚”的一声落回了肚子里,其声音之美妙,足以绕梁三日。
“如何少见”慕容怀瑾问。
许晋道“此病罕见就罕见在,发病初期其症状极易与普通的嗽症相混淆,然而病情恶化迅速,不出一月便能致人于死地。”
“哪本书上有关于此病的论述”钟慕白忽然问。
许晋看他一眼,不假思索“此病在百症赋、太平圣惠方及医心方等书中皆有记载。”
“既然许御医对此病如此了解,那可有方子施救”慕容怀瑾问。
许晋迟疑了一下,看着杜梦山道“治疗的方子自然有,想必杜院正心中也知晓。之所以不敢提出,不过是因为这方子乃是偏方而非正统,且万一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只有这一个方子”慕容怀瑾不死心地追问。
杜梦山接话道“若有它法,下官等又何至于束手无策狼狈不堪。”
慕容怀瑾看向慕容瑛赵枢等人,意在商议此事。
许晋起身拱手道“太后娘娘与诸位大人若要商议此事,那下官就先给陛下施针了。”
慕容瑛等人闻言,便都去了外殿。
杜梦山倒是很想与许晋说些什么,碍于长安还在一旁,只得暂且按下,与其他三位御医帮衬着长安将慕容泓上身的衣物褪去。
外殿,慕容瑛屏退殿内所有太监宫女,对几人道“陛下的病情,诸位大人都了然于胸了。诸位都是国之肱骨中流砥柱,值此危难之际,还望各位群策群力,救陛下于万一。”
赵枢王咎等人自然知道慕容瑛的意思,但此事事关国体,也不是那么好做决定的,故而一时都没有说话。倒是钟慕白直接问了句“关于御医说的那个方子,太后以为,是否可以一试”
慕容瑛道“兹事体大,哀家不过一介女流,如何敢妄自非议”
钟慕白道“撇去陛下的身份不谈,单从血脉而言,天下除了端王之外,再没有比您和大司农与陛下更亲近的了,您自然有权力发表意见。”
慕容瑛见推脱不过,只得道“若太尉大人定要询问哀家的意见,哀家不赞成给陛下试偏方。所谓偏方,都是底下那些瞧不起病的穷苦百姓聊以自慰的土办法罢了,若真的有效,早已被医药典籍收录,又哪还会是偏方呢。陛下眼下身子这般虚弱,可是禁不得折腾了,正如许晋所言,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届时,又有谁能担此重责呢”
“可若是不试这偏方,照御医所言,陛下的身体,恐怕也熬不得几日。”赵枢眉间忧虑重重。
“臣所见与太后略同,偏方不可信。即便要死马当作活马医,也不能此刻去试。太后与各位大人莫要忘了,陛下之遗诏,可还未立完呢。”慕容怀瑾道。
钟慕白和赵枢闻言,不约而同地向他投去一瞥。
慕容怀瑾道“下官此话或许有大逆不道之嫌,但正如陛下所言,有备方能无患。陛下若能化险为夷自然是大龑之幸我等之幸,可万一不能,先帝已逝储君未立,向来都是动摇国本之祸,祸起萧墙之源,更何况外头还有赢氏贼寇在虎视眈眈。故而下官以为,不管试不试偏方,第一要务还是要让陛下将诏书立完。”
“动摇国本祸起萧墙依慕容大人之见,若陛下不测,朝中除了端王之外,莫非还有旁人有资格继承大统”钟慕白问。
慕容怀瑾道“陛下无子,先帝仅遗端王一子在世,储君人选自然是除端王之外不做他想,但终归是名正言顺的好。”
钟慕白对众人道“以陛下如今的病况,不试偏方,熬不得几天。试了偏方,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熬不得几天,但终究还有机会能好起来。依我之见,不如一试。”
慕容瑛等人将目光投向唯一不曾开口的王咎。
察觉众人在看他,王咎好似突然回神一般,一开口却冒出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听说这位姓许的御医针灸功夫颇好,也不知陛下在他施针之后,能否醒来”
众人一听,醍醐灌顶。只要陛下醒来,要不要试这偏方就可以由他自己做主,他们谁都不必担责任了。
慕容瑛看着王咎,心中暗思这老匹夫果然绝顶聪明圆滑至极,难怪能屹立三朝而不倒。这样的人,改日可以让赵枢去试他一试。若能拉为己用最好,若不能,除非他一直保持中立,如若不然,还真是留他不得。
内殿,许晋在慕容泓身上扎好针之后,让其余几名御医帮忙看着,自己和杜梦山走到一旁。
杜梦山刚想对他方才之援手聊表谢意,许晋制止了他,低声道“院正大人,余话不必多说,眼下最要紧的是,陛下此病一定得治好。”
杜梦山掏出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道“我明白要治肯定是治得好的,可是,要不要治的决定权不在我等手里啊。先前话已经放出去了,若是太后丞相他们决定不给陛下试你说的偏方,我们却还是把陛下给治好了,不等同于告诉他们这里面有猫腻么”
许晋看一眼内殿门处,确定没有人进来,才愈发低声道“陛下身中之毒,发作时虽与痨瘵极为相似,让人难辨真假,但一旦身亡,其充血的眼睑发黑的太阳穴以及青灰的肤色都会告诉世人,他是死于中毒,而非痨瘵。”
杜梦山悚然一惊,急问“你如何知晓”
许晋道“因为陛下身中之毒,与十四年前太后之兄长慕容怀信和陛下的父亲慕容麟在东秦宫中的宴席上所中之毒是一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文下动辄有亲猜测太后要倒了,太后果然第一招人恨么,onno哈哈哈
继续布局中,却不知有多少亲会有耐心一直追到这些局都解开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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