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离神情迟疑一瞬, 就着还踩在秦牧之胸口的姿势,略微俯下身“行啊,他有什么秘密, 你告诉我,我饶你一命。”
秦牧之平静地与他对视“你不相信我的话”
“我怎么不信你,我这不是让你说么”沈离歪了歪脑袋, 余光扫向秦牧之胸前的伤痕。
只是这转瞬间的光景, 那伤势便已不再流血,甚至快速愈合了七七八八。
难怪此人如此有恃无恐,他方才根本没伤到这人的本体。
沈离啧了一声, 直起身将人放开“现在行了吧,说,你想告诉我什么”
秦牧之站起来,身上的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愈合,只余衣袍被大片鲜血濡湿成暗色,配上白玉石阶上的点点血色,看上去触目惊心。
秦牧之不以为意地拍了拍沾染灰尘的衣摆, 不紧不慢道“你与那位霁云道长哦不, 现在应该叫他祁长昭,你们真的很有意思,比我想象的更加有意思。”
“你这是何意”
“我从未在一个人身上,感受到这么强烈的矛盾、恐惧、绝望以及癫狂应该说, 他或许比你更甚。”
沈离皱了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秦牧之没有回答, 他目光紧紧凝视着沈离, 似乎是要从他脸上再读出些什么。
沈离平静地与他对视,片刻后,秦牧之像是又看到某种极有意思的东西,他露出一个玩味的笑意,仿若呢喃般开口“我忽然有些后悔与你说这些了,因为若我不说,似乎会出现更有意思的结果。”
“我真的很想亲眼看见,你得知所有真相时候的模样,那时的你会如何呢”
“那也要看你有没有命活到那时候。”沈离悠悠说着,走到白玉床边,低头凝视那熟睡般的年轻女子。
“既然你还没想好要不要将事情告诉我,那不妨先听我来说说。”
“远古部族修建这地宫祭坛,以年轻女子献祭尊神,这真是个荒唐又悲哀的故事。可他们献祭的当真是尊神么你是不是忘了,我与祁长昭是为何而来”沈离道,“祁长昭查到,这灵脉中镇压了一件法器,可为何我们一路行来,哪怕到了这祭坛中央,依旧连任何法器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沈离偏头看向秦牧之,轻声道“法器并非不存在,它早已以另一种形态出现在我们面前,只是我们认不出。对么”
秦牧之脸色凝下来,没有回答。
沈离见他这反应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嗤笑一声,平静道“若我猜的没错,所谓的献祭尊神只是个幌子,他们真实的目的,应该是以年轻女子的精血饲养那件镇压在这祭坛下的法器。我说得对不对,小器灵”
秦牧之的脸色彻底变了“你怎么可能看得出”
“这么快就承认啦”沈离道,“方才在外面,广阳子说那黑影或许是蜃魔时我就觉得奇怪。虽说这种魔物我先前闻所未闻,但我好歹也修过魔,我与你近距离接触过,你身上根本没有任何魔的气息。况且,你身上有一股十分纯净的灵力波动,我更确认你并不是魔。”
“可我方才说你是低阶魔物时,你却没有反驳。”
秦牧之正想说什么,却被沈离打断“别急,我还没说完。”
“有一件事你没骗我,那就是你的确可探知所有进入此地的人的秘密。我与祁长昭进入后,在外围的石洞中看到了有关于此地的石刻文字。你听见了我们的推论,顺水推舟,半真半假的给我讲了一个圣女献祭尊神的故事。可事实上,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守护尊神,那石刻中所谓的尊神,指的就是你。”
秦牧之敛下眼,冷声道“你根本没有证据。”
“我的确没有证据,所以”沈离直起身,右手指尖悄然亮起一道微光,“事情真相究竟如何,还是让这女孩告诉我们吧。”
他话音落下,秦牧之意识到了他想做什么,快速朝他冲过来“你别碰她”
可还是晚了一步,沈离抬手在女子眉心轻轻一点,一道暖光没入女子额前,刺眼的光芒顿时笼罩了整个祭坛。
光华散去,一名妙龄女子坐在石阶旁,鲜红的新娘嫁衣穿得一丝不苟,腰间一串银铃随着她晃动双腿叮当作响。她的目光注视着远处的祭坛入口,眼神亮晶晶的,可惜那扇石门始终紧闭着,纹丝未动。
“不会有人来的。”一道男声在寂静中响起,女子被吓了一跳,银铃声骤然停了。
女子畏惧地四下看看,低声问“谁在说话”
那声音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平静道“外面掀起了战事,你的族人死伤惨重,他们已将此地的洞口封锁,不会再有人进来了。”
“你怎么会知道呀”
男声停顿一瞬“我就是知道。”
沉默在祭坛内蔓延开来,须臾,男声又道“你自尽吧,反正你都是要死的,再等下去也只有死路一条。”
“不会的。”女子摇摇头,开口时脸上带了几分羞怯,“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我与人有过约定,他会来这里将我救出去,我不会死的。”
男声意味不明地冷哼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周遭光影变换,不知过去了多久,女子身上的嫁衣已经暗淡下来,可她脸上依旧是如当初一般的明媚活力。
“鬼魂先生,你今天在吗”女子坐在白玉床边,低声唤道。
虚空中,那个男声再次响起“我不叫鬼魂。”
“可你不肯告诉我名字呀。”女子眉眼弯弯,一点也不介意对方的冷淡,“鬼魂先生,好闷啊,我们来聊天吧。”
“你想聊什么”
“要是有朝一日你能出去,你想做什么”
那个声音沉默了许久,久到女子还想再问时,他才轻声道“我们出不去,不必做这种假设。”
女子失落的“哦”了一声,眼眸暗淡下来“我只是假设嘛”
男声道“何苦呢,已经过去这么久,不可能有人来了。你若不肯死,就将与我一样,永生永世困在这里,不得解脱。”
“到那时你才会明白,能够选择让自己去死,是多大的幸运。”
“可是,死了不就什么都没了吗”女子蜷缩躺在白玉床上,幽蓝火光映在她侧脸上,显得越发苍白。她低下头,把头埋进阴影里,纤弱的肩膀微不可察地发颤。
半晌,寂静无声的祭坛中,传来一声浅浅的、带着泣音的呢喃“鬼魂先生,我不想死。让我陪着你吧,至少有我们两人作伴,不会那么寂寞。”
她没有看见,腰间的银铃忽然轻轻颤动一下,一道模糊的白影出现在她身后。
“我让你住手”
一道强劲的掌风袭来,沈离不得不断开灵力传送,抬手生生接下这一击。
滚滚灵力在祭坛中央荡开,沈离后退半步。那道灵力形成的暖光链条消失,二人眼前的幻象便如浮沙一般,缓慢吹散在黑暗的虚空当中。
哪怕沈离不会读心,也能看出眼前这人如今的心绪震荡。他脸色苍白至极,牙关咬紧,嘴唇却在无意识地轻轻颤抖。
沈离敛下眼,仿佛惋惜般轻叹了一声。
对方没有看到,他的手指不经意地在脖颈间摩挲一下,隐藏在衣领下的金色坠子在他的安抚下停止了颤动。
沈离若无其事问“为什么不让我看完怕我看见你的本体”
听见他这话,面前那人抬起头,嘴角咧开一个狞然笑意“当然不是,你看见了又能如何”
“你若想知道,我现在就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全部真相。”只是这片刻的光景,他已经彻底冷静下来。
他平静地看向沈离,悠悠道“我本体乃一块上古仙石,被这古老部族所得,炼制打造成了一件名为同心铃的法器。他们将同心铃镇压于此,以邪术取女子精血灌溉,以此养灵。”
“这个地宫建成多少年,我便在此地囚禁了多少年。我沐浴过无数圣女的精血与魂灵,这才修炼至如今地步。”
“此地灵气充裕,可供寻常人不饮不食而活。可惜,在这样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活着,反倒是炼狱。”器灵的目光落在白玉床上的那具尸身上,笑容中带了几许讽刺的意味,“你看,她不就没撑下去么”
沈离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方才在幻境中明眸善睐的女子安安静静躺在这白玉床上,纵使面容红润依旧,也再看不见过去鲜活的模样。
此地的灵力可供人不饮不食而活,那这女子又是如何选择走上这一步的呢
沈离心头犹如压了块巨石,他深吸一口气,淡声道“无论过往如何,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你若愿意,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
“离开”器灵笑道,“我当然是会离开的,所以,我这不是把你找来了么”
“我在此间修炼了数百年,可始终无法离开这地宫半步。但只要我得到你的肉身,莫说是离开此地,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怎么样沈仙尊,你愿意帮帮我么”
沈离摇头叹息“冥顽不灵。”
“那又如何”器灵忽然倾身上前,一把仙剑凭空在他手中显形。
器灵长剑一展便朝沈离刺去,利器相击的尖锐响声在祭坛中央激荡开。二人身影交错,沈离手腕翻转,匕首狠刺入秦牧之执剑的小臂,刀锋一抬,利落地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器灵只觉手臂一阵剧痛,踉跄退后两步,险些握不住手中的仙剑。
他深吸一口气,缓慢直起身,小臂上那道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
“难缠。”沈离轻轻啧了一声,对方再次挥剑袭来。
沈离侧身躲开对方攻势,且战且退,很快被逼至祭坛角落。
器灵脸上渐渐显露出得意之色“若你的修为还在全盛时期,或许我还会忌惮。可现在”
他的声音被沈离陡然加剧的攻势打断,祭坛上尘土飞扬,转瞬间二人已过了百余招。饶是修炼数百年的器灵,依旧丝毫近不了沈离的身,而他这具身体同样不惧外力,纵使受再重的伤也能很快愈合。
二人一时胶着,器灵忍无可忍道“放弃吧,你根本无法奈何我,再这样下去,你还能撑多久”
沈离动作迟缓下来,他眉梢一扬,终于露出了笑意“自然是撑到救兵来了。”
他话音刚落,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巨响,祭坛正前方土石堆积之处轰然炸开一个豁口。
许久未见的光亮从洞外照入祭坛,祁长昭执剑步入,逆光看不清神情。
可那一刻,沈离分明看见那道深邃而温柔的视线,穿过层层砂砾尘土,穿过这满是血腥黑暗的炼狱,遥遥对上了他的目光。
沈离心头不经意地颤动一下,没忍住,偏头轻笑“他这什么出场,就知道耍帅。”
器灵“”
“可有受伤”祁长昭纵身跃上祭坛,轻声问。
“没有。”沈离一秒收了脸上的笑意,板着脸抱怨道,“你怎么刚来,害我平白拖延了这么多时间。”
祁长昭“久等了,此地不好找。”
“你有真心在找吗不会是在等我收服了这东西,又来坐享其成吧”
“自然不会,我不是”
“够了”器灵忍无可忍,“你们眼中还有没有我在”
“抱歉抱歉,”沈离朝器灵歉疚一笑,看向祁长昭,“道长,你看这”
“我来,你退后。”
祁长昭手中的长剑一展,直朝器灵刺去。沈离满意地点点头,后退半步,打定主意作壁上观。
沈离手中那把寻常兵器铺一抓一大把的匕首,远远无法与祁长昭手中那灵石淬炼而成的仙剑相提并论。加之祁长昭所用的剑招比沈离迅猛得多,没过几招,便已将器灵击得连连后退,最终狼狈地滚落下祭坛。
祁长昭追上前去,但不出所料,此人身上的伤势愈合极快,就连祁长昭都无法奈何。
沈离坐在祭坛边沿观了会儿战,摇摇头“那是器灵附身,你就是把他剁碎了,他照样能把自己拼起来。打架动点脑子啊,霁云道长。”
祁长昭动作一顿,隐约明白了什么,嘴角扬起个淡淡的笑意“所以你并不是对付不了他,你只是在等现在”
沈离支着脑袋,故作疑惑“道长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接着”
出剑间隙,祁长昭手一扬,一样小巧的事物笔直朝沈离扔来。沈离伸手接住,指尖触到熟悉的冰冷镜面。
古铜镜。
沈离莞尔一笑“早这样多好,何必非让我折腾这一通。”
祁长昭“少废话了,趁现在。”
沈离收敛了调笑之意,口中轻声念咒,手掌在镜面轻轻一拂,刺眼白芒从镜面中透出。
他松开手,古铜镜自动飞出,稳稳地落在了器灵的头顶上方。
“这是什么”
镜面反射出的光芒仿若一道光牢,瞬间将器灵禁锢在内,他神情一滞,被祁长昭一脚踹在肩头。
肉身与灵体瞬间剥离,秦牧之的身体倒飞出去,原地只剩下一名面容陌生的青年男子。男子没有实体,白影在古铜镜森白的光芒映照中,模糊得有些透明。
器灵身形踉跄一下,单膝落地,在那光牢之下,连站立的力气都不剩。
他俯身喘息片刻,轻声道“我输了。”
“给你两个选择,自愿与我们走,亦或者我们将你强行带走。”将人控制住了,沈离也不着急,好声好气与他商量。
祁长昭略微皱了下眉。
其实哪怕器灵不愿,他们也有方法让法器认主,器灵对此服从。他们是为这法器而来,无论器灵是否愿意,他们都要将此物带走,沈离此番完全是多此一举。
不过,这倒也符合他的性子。
祁长昭轻叹一声,没有阻拦,只由他去。
器灵没有回答,而是忽然回过头去,远远望向躺在白玉床上那一袭嫁衣的女子。
须臾,他收回目光,淡声道“我不选,你们毁了我吧。”
这倒是出乎沈离预料“你不是一直都想离开这里么,现在有这个机会,你为何不愿”
“无可奉告。”
“那就没办法了。”沈离沉吟片刻,起身走到白玉床边,俯身对床上那安静躺着的女子低声道,“姑娘莫怪,这同心铃我就先带走了。”
他说着就要去取那女子腰间的银铃,可器灵忽然高声道“你别碰她”
沈离动作一顿。
他扫了一眼女子依旧红润的脸色,隐隐泛着微光的同心铃,以及身后,器灵忽然变得惊惧的神情
沈离心下了然,轻声问“你用同心铃护住了这女孩儿的肉身”
器灵没有回答。
须臾,沈离又问“其实以你的修为,你早就可以离开此地了吧”
器灵还是没有回答。
沈离凝望着那道白影,平静地说出了答案“同心铃一旦离身,这具肉身便会化作一片枯骨。所以你宁愿永远守在这里,守着这具鲜活的尸体,也不愿让自己重获自由”
“够了,毁了我吧。”
沈离面露不忍“你何必”
“我说够了”器灵厉声打断他,“既然你们已经打败了我,便将我毁去吧,与她一道消散于天地间,也算我没有背弃当初的约定。快毁了我”
他说完这话,忽然回头看向祁长昭,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意“快毁了我吧,否则,你知道我会说出什么来天渝国君陛下,又或者该叫您”
他最后那几个字轻得微不可闻,可祁长昭的脸色顿时变了。
祁长昭手中长剑嗡鸣一声,飞快朝器灵刺去。
可沈离比他动作还快。
古铜镜的光芒骤亮,一道道光芒汇成绳索从镜面窜出,在器灵周身织出一张密网,挡住了那来势汹汹的一剑。
祁长昭眼神一沉,沈离不敢停歇,当即施法召回古铜镜。
被光芒缠绕的白影回到白玉床边,尽数没入银铃之中。沈离感觉到祁长昭的身影已经追至身后,他想也不想地在身后立了一道屏障,另一只手飞速抽出匕首利落地在指尖一划。
一滴血不偏不倚滴落到那银铃之上。
鲜血在银铃上融于无痕,一道看不见的血线漂浮而出,轻轻缠绕在沈离的手腕上。
结契完成。
沈离没去动那枚银铃,而是摸出怀中的储灵戒,将银铃连同女子的肉身一道收入了储灵戒中。
这些变故皆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等全数完成时,沈离才感觉背后已出了一身冷汗。
与同心铃结契只是为了不让祁长昭毁去此物。他还不能确定这枚同心铃会不会是打开时空通道的钥匙,但在事情确认以前,他无论如何不可能让祁长昭将其毁掉。
不过那人方才究竟听到了什么,竟这般不管不顾要毁掉这法器。
这不是他费尽心机想要的东西么
尘嚣散尽,沈离转身靠坐在白玉床旁,这才想起被自己挡在屏障外的祁长昭。
他抬眼看去,后者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手执长剑,同样正垂眸看着他。
祁长昭的身影仿若被光影分成两半,半张脸映在幽蓝火光中,显得格外苍白,而另一半则完全隐于黑暗,唯有眸色幽深至极,不辨喜怒。
二人一坐一立,在这寂静无声的人间炼狱中遥遥相望。
片刻后,沈离还是决定放弃过问他方才听到了什么。他抬手撤了屏障,扶着白玉床刚想站起身,却不知怎么脚下一软,险些跌倒。
祁长昭连忙上前将他稳稳扶住。
沈离只觉脑中昏昏沉沉,灵力过度消耗后的倦意快速袭来,一下击垮了他紧绷的精神。
他在祁长昭的半搀半抱下站起来,靠在对方肩头低声笑笑“你看这事弄得反正你也抢过我的古铜镜,那同心铃,不如先在我这儿放几天”
祁长昭“”
祁长昭像是被沈离的理直气壮惊了一下,张了张口,竟一时没说出话来。
可这人丝毫不觉得自己的逻辑有什么不对,还嫌祁长昭这姿势抱得不够舒服,轻轻挣扎了一下。
“别动。”祁长昭按住他的手臂,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先带你出去。”
沈离不置可否地哼哼两声,没再动了。
祁长昭把他打横抱起,朝外走去,沉默好一会儿,还是想自我拯救一下“那器灵在此地待了数百年,戾气极重,说过的话不可尽信”
沈离眼皮耷拉着,声音仿若半睡半醒“嗯,我明白。”
他在祁长昭脖颈间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郑重其事地保证“陛下放心,我绝对不信你就是祁长昭,一点都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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