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月华城主回南越前的短短五日,燕王丝毫没闲着。

    除了每天敲核桃督促城主养身体,置办回程的车马船只外,也没忘记吩咐何常祺赶紧带了一帮精锐,深入密林把西凉水祭坛给砸了。

    西凉人虽不太敬畏鬼神,但祭坛好歹也算是古已有之。有人心存疑虑,但一听那日侵袭王都的尸兵是从那里出来的,马上不敢耽误。

    于是,两天后,整个祭坛的大石头砸空、搬完,永绝后患。

    五日内,还有另一件重要之事,那便是审讯。

    之前燕王和慕广寒在水祭坛,其实还抓了两个活口

    使用天玺召唤黑甲尸将的樱懿,和被献祭髓珠的叶瑾棠。

    只是当时情况紧急,两人就被丢给了路上某城的太守。

    此刻,贪狼将军宣萝蕤已第一时间去提人了,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樱懿已自尽。守卫说是他弄断绳索暴起想杀叶瑾棠,后又趁着守卫拉开他们的当口,拿偷藏的小匕首抹了脖子。

    “另一个倒是不经吓,该交代的都交代了”

    宣萝蕤恭恭敬敬,交上了这些日子审讯叶瑾棠的笔录。

    慕广寒翻开一看“”

    就,真不愧是擅写话本的文职大将军吧,条理清晰问答翔实,娟秀小字一堆密密麻麻。

    其实,要说当年他没嫉恨过叶瑾棠,那肯定是谎话。

    只是如今,他连卫留夷都抛之脑后了。时过境迁,这个卫留夷哭哭啼啼又处心积虑的小表弟,自然更是长久没再想起。

    当年,记得是这个小体弱多病命难长久的小表弟,不知从哪里拿了一本伪造典籍,哄得卫留夷挖他髓珠来替其治病。

    后来,叶瑾棠也确实用髓珠治好了身体,他毕竟出身南越世家大族的缘故,既可以下床到处跑,便很快有了公职,被南越王苏枋派到乌恒北方一个小城当了太守。

    却在上任没多久后,离奇失踪。

    卫留夷找遍乌恒,都没寻到他的踪迹。

    慕广寒偶尔从他看自己的表情里,是能品出卫留夷多少有在怀疑他和叶瑾棠的人间蒸发有关的。

    但叶瑾棠的失踪,还真不是他干的。

    慕广寒虽然确实不是个以德报怨的人,后来收拢了阿铃到自己麾下以后,也是让她第一时间就去抓叶瑾棠。

    但后来阿铃也没能找到叶瑾棠,此人消失得十分彻底。

    如今终于,真相大白。

    叶瑾棠当日,竟是作为地方官吏被南越王秘密召见,而后一直被顾苏枋囚禁在南越王都

    如实记载的叶瑾棠证词,字字血泪的控诉“南越王他疯了,为了髓珠,他先后将我浸水、火烧,甚至生剖穆寒呢穆寒在哪,我要见他是他故意害我,一定是他,本该是他受那些罪,他知道我替他在那南越地宫受了多少折磨”

    慕广寒“呃。”

    只可惜,叶瑾棠的证词,也就到此

    为止了。

    毕竟他从头到尾,也只是一个被绑上祭坛的献祭者,至于南越王要髓珠做什么,背地里又怀有何等阴谋谋划,他一概不知。

    而樱懿作为那个拿天玺召唤阴兵的人,显然知道更多内幕。

    可他已经死了,再无对证。

    当晚睡前,燕王安慰慕广寒。

    “放心,樱氏虽死,我已派人对外封锁消息。之前拿信物去北幽接他家人为质的船,也快要回了,到时若问出什么,定让馋馋尽快飞去南越告知。”

    heihei好。”

    “往好处想,”燕王拍了拍他,又道,“若那阴兵真是南越王所控,反而南越本地暂时无忧了。他总不至于去袭自己王都吧”

    “”

    慕广寒默然无言。

    事到如今,他总不能拿着叶瑾棠白纸黑字的供词,还跟燕王说,他还是觉得不可能是顾苏枋。

    大司祭再怎么说,也曾是天雍神殿最为圣洁高贵的修行者。

    就算后来变了许多,也绝不至于会降格沦落到去研究什么旁门左道的控尸献祭邪术滥杀无辜。

    不能这么说,因为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

    今看摇落,凄怆江潭。

    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些年来,他去了大江南北许多地方,也逐渐正视了许多以前不肯正视的东西。

    时光是一种极其残忍的存在。

    轻易就能让这世间许多光芒万丈之人,变得前后不一、面目全非。

    这太正常了。

    所以如今的他,已经不可能再去彻底信一个人,无论他曾经有多好、多纯白无瑕。

    而且仔细想想,为什么幕后拨弄风雨之人,就不能是顾苏枋呢

    乱世之中,盘根错节。谁知道谁曾经完美的画皮之下,又究竟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和欲望。

    一阵铺天盖地的晕眩袭来。

    看来这几日,血是放多了,身体毕竟虚弱。

    慕广寒实在撑不住,很快枕着燕王的臂弯,沉沉睡了。

    梦里,处飘荡着浓郁的幽兰香。

    地宫、天玺、南越,种种往事一闪而过,支离破碎。

    等到终于有连成串的画面时,慕广寒只看到铅灰色的天空,落下簌簌白雪。

    有人浑身是伤,摔在他的面前。

    梦中,那人的脸是模糊的,慕广寒只记得他咳出鲜血,落在一片晶莹的雪面上。

    “阿寒,他在骗你。”

    “天雍神殿高高在上的大司祭,心中只有他的苍生天下。为了他们,他才不会管你死活,他一开始把你留在身边,就只是为取你身上月华以赎苍生”

    “阿寒,你跟我走。”

    “眼下还来得及,你跟我走,我带你逃离这里”

    漫天大雪冰冷彻骨,利刃一般的话语,更是将整颗

    心生生插得鲜血淋漓。

    月华城主还是后退了一步,在茫茫白雪中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信冕旒。”

    “他不会骗我,何况,就算他骗我”

    而且,就算他是骗他,其实也没关系。

    因为,一个为天下苍生要我死的大司祭,一个是注定要为天下苍生而死的月华城主。这不是巧了么

    终究也算殊途同归。

    慕广寒那时,是诚心地从这个有点悲惨的巧合里,品出一丝命运善意的玩弄。

    只是,再然后呢。

    再然后,又怎么样了呢

    大雪变作了淫雨霏霏,绵绵没有尽头。

    那是他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大司祭落泪。潮湿的寒气顺着那人的脖子落进在他的肩骨桑,寒意阵阵渗透到了骨缝里。

    那人抱了许久,最后放下。

    怀里骤然空了。他想要抬起手,却僵冷着动不了。

    “乖乖,等我回来。”他最后说。

    不行,不行。

    不能走。

    混沌中,他挣扎,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他必须阻止那个人的离开,不然一旦分开

    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梦境再度黑沉。锥心蚀骨之痛中,慕广寒只觉得浑身骤冷如冰,千斤巨石般沉重的情绪压在胸腔,他疼得皱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眼角滑落,湿润了枕头。

    “怎么了”

    有人轻轻晃着他醒过来,温暖的指尖替他拭去泪痕。

    睁开眼后没有梦中的大雪和阴雨,只有淡淡烛光安宁洒满床榻。

    屋内一片黑沉恬静,燕王掌心轻抚他冰凉的脸颊“是做噩梦了”

    梦境骤然褪潮。

    又只剩下零零碎碎、不成片的一些影子。

    他恍惚着,嗓子有些涩哑,半晌,低低嗯了一声。

    大概是从来不曾见过他示弱的样子,燕王似乎饶有兴趣地勾唇笑了。温暖的胸膛靠过来贴着他,“不怕。”

    “燕止。”

    “嗯”

    他似乎又笑了,像是喜欢他唤他做“燕止”。

    “此次我急回南越,是为那些洛州旧友。”他说。

    “嗯。”

    “你真的不怕么”他问燕王。

    “”

    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能够长久,所有人都会变。

    他回南越,会去见旧友,自然也会去见顾苏枋。

    纷纷血光乱世,谁也看不清前尘。

    哪怕不择手段逆天而为、使用巫蛊邪法,只要能够所向披靡、在战场无往不利。长此以往,未必就不能借此逆流而上、逐鹿中原。

    慕广寒相信,如果顾苏枋选择走上这条路,一定有他的理由。

    “既是乱世,很多时候世间的法则就已无关道义、善恶、良知、因果,胜负的分晓最终仅是力量的强弱。”

    “天道无情,成王败寇,在海清河晏之前,唯一不变的,唯有晦暗难明的混沌。”

    说不定到时候,反而是南越王能说服我,陪他走上修罗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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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真有那么一日。南越西凉终不免一战,放我回到南越,你必后悔。”

    “”

    “嗯。”

    “若是那样,你也一定有你的理由。”

    “若是如此,也就是该我命薄。”

    “我不怕,没事的。”

    “快睡吧。”

    “”

    昏暗房中,一灯如豆。

    慕广寒缓缓闭上眼睛,烛火扔在旋转跳动,一片橘影,恍惚而动摇。

    一时千言万语,却又半句也说不出来。

    一直以来,每一次他都都能赢了燕王。可每一次,他又总能发现他始终看不透他、弄不懂他。

    弄不懂他的戏谑洒脱,弄不懂他的平静真诚,弄不懂他一直以来对于世间一切糟心的事情,无论危险也好挫折也罢欺骗也好伤害也是,与生俱来般的坦然处之。

    忽然,心里冒出了一些隐隐的、细密连绵的疼。

    “你”

    烛火幽幽,慕广寒再度睁开眼睛,捧起燕止的脸。

    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又是什么让你变成这样

    烛火下,燕王的唇依旧很漂亮,尽管因为祭塔下那几日,多了几道淡淡的伤痕。燕王对着他时,好像总是虔诚,任他手指拂过唇角也灭有反抗,仍在认真地、乖乖地,等他把话说完。

    反而是慕广寒再度语塞。

    他是真的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一方枭雄,一只大兔。阴险狡诈,真诚坦荡。问他喜爱自己吗他说他不懂爱。问他究竟在想什么他浅笑希望你猜。问他想要什么他说什么都要。

    可不懂爱的人,却又会一遍遍亲吻他,口口声声什么都要的人,却又好像什么都能轻易放下。

    半晌,慕广寒语无伦次,说了些自己听着都很蠢的话

    “你以后,也不能再轻易相信别人。你就一条命而已不是每次都能遇上我的。若是换做其人居心叵测之人,说不定趁着治病就给你下毒,你哪天莫名其妙就死了”

    是蠢话,这些事哪里用他提醒。他们这段看似相互依偎、相濡以沫的关系里,也从来没有谁真的掏心掏肺。

    一切从头到尾,都只不过一个赌局。

    两人心知肚明。

    只是纵然是赌局,燕王下的注也太过于大了,大得让他心惊。一个人但凡有点常识,就不该在祭塔跟他一起跳下去,不该信守承诺愿赌服输,不该放虎归山。

    在这乱世还诚实守信,只会早早坟头草两丈高,骨头都找不到

    “你究竟,听懂了没有”

    “尤其是,”他苦笑,“以后我不你身边。下次见面,还未必是敌是友。所以下次再见面,你得连我也”

    “嗯,好。”

    燕王点点头“知道了。以后,我都不相信别人,只相信你。”

    “”

    “”

    慕广寒想骂他,张口却又鼻酸。

    好气又好笑。一时时光好像回到了西凉水神殿祭塔,他让他放手,他也说的“嗯,好”。结果是放了另一只手。

    罢了。

    多说无益,他不说了。

    短短五日,何必再多想。只在被子里难得地往前拱了拱,主动把人抱住,埋头去享受最后短暂的温暖。

    燕王的身体总是滚烫又鲜活。对于他难得的投怀送抱,燕止也一如既往地坦然,张开手臂,胸膛像是烧滚的岩浆,就这么把他整个人揉进去、融化掉。

    脸颊蹭着脸颊,耳边兔毛银丝绒绒的,呼出来的气息灼热,在冬天里满是暖意。

    乱世之中,分别在即,谁也不知明日如何。

    唯有这一刻肌肤相亲,如此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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