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3 章

    燕止醒了。

    甫一醒来,向来炽热的身躯,竟一阵异样的僵冷,胸口被沉甸甸地压着,阻滞呼吸。

    他低头看去,发现胸口衣襟被浸湿了一大块。

    怀里人抵着他的胸口,双目紧闭、泪痕未干。梦境里那痛苦迷茫的通感尚未褪去,燕止皱眉,心间一阵绵密的细细刺痛。

    那是极为陌生的感觉,却清晰异常。

    “阿寒,阿寒”他晃了晃他。月色倾泻,照着那人略微憔悴的脸庞,半晌,慕广寒终于缓缓睁开眼睛,像是醒了,又像是没有,一双疲惫猩红的眼里满是茫然。

    慕广寒只是隐约地听见,好像有人唤他。

    夜色微凉。透过朦胧水雾,眼前一切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是谁

    有人丝袖上绣着淡雅月纹,有浅浅幽兰香。温暖的指尖轻抚他的脸庞“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月下,那双凤目高贵清雅。随即那人凑过来,似是想要亲吻他。

    可他却一时惶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什么时候,以及,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燕止其实不是意图亲吻。

    他只是想要凑近一点,替他拭去泪痕。

    却不成想袖口一沉慕广寒竟是一口死死咬住他的袖子。委屈绝望地碾磨、撕扯,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发泄出来一般,丝绸瞬间被咬破咬烂。

    “”燕止人生,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失控的模样。

    他眸光暗了暗,任由他咬。黑夜里幽晦滋生,他放低音色问他“不怕。梦到什么了,乖乖”

    乖乖。

    二字一出,慕广寒更是如遭雷击。

    那是南越方言才有的称呼,并没有字面上“乖”的含义,而是更接近“宝贝”“心头肉”一类亲昵的意思。燕止也是来到这边后,才第一次听到这种叫法。

    原本,他也并没打算入乡随俗。

    毕竟对西凉人来说,“乖乖”这样的称呼还是过于露骨了。

    也只有此刻,当他终于对着一个人心疼又不知如何是好之时。才明白这样窝心的称呼,原来应当是在心软的时候,哄怀里人用的。

    然而,月色如霜。

    慕广寒却只是僵着,怔怔看着他。

    随即突然泪水像是决堤一样横流,一把重重推开他。那一瞬他的神情是完全割裂的无比的隐忍克制,与瞬间的崩溃与碎裂。

    “阿寒”

    “别跟着我”

    窗外仍有细细小雨。

    有人却不管不顾,就这么衣衫单薄跑了出去。

    是夜,洛南栀已经睡下。

    却听得半夜门响,不是雨声。打开门后,只见月色如水,有人抱着双臂瑟缩站在门边。头发濡湿贴着身子,像个游魂一般失魂落魄。

    “阿寒”

    “怎么了,大半夜

    的,都湿透了”

    他赶紧将人拉进屋中。慕广寒的身体僵冷,灯火下,那茫然平静的脸上好像还有泪痕。

    洛南栀忙把他拉到炭火边上。他们认识两三年,他着实很少见到阿寒这样。

    “究竟怎么”

    下一刻,慕广寒突然向他靠近。

    湿冷的躯体轻轻贴着他的身子,似是试图找寻一丝依靠。洛南栀一僵,他身上层层纱布之下有不少腐烂的伤口,很真怕沾染到他

    还好慕广寒并没有非常紧实地抱过来。

    他恍惚着,似乎仍知道自己身上的湿的,只是若即若离地,轻轻贴着他。

    “阿寒,到底怎么了。”很快,洛南栀拿了衣服给他换。又拿厚实布巾替他擦着头发。

    “这么晚,怎么穿着睡衣就跑出来。难道和燕王吵架了”

    他们平日里感情那么好,也会吵架么

    片刻后,点点烛火下,慕广寒始终怔忪沉默着,洛南栀又去泡了一壶热茶。

    茶香袅袅。他安顿好一切,在慕广寒身边坐下,火光下清浅的眸子微微担忧“阿寒,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了”

    屋内又沉默了一会儿。

    直到茶都都放温了,慕广寒才终于动了动“南栀,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

    七年前回忆,尽管多数被“浮光”抹去、沉于水底。但也始终还有不少零碎的片段,错综浮于水上。

    他只喝了半瓶浮光。

    而在剩下的那些碎片的浮光掠影里,有顾冕旒月下温柔唤他“乖乖”,有他们一起回东泽祭祖,有顾冕旒领着他南越山湖海留下痕迹,有他枕着顾冕旒的双膝在芦苇荡旁月下酣眠。

    亦有漫天大雪里,顾苏枋那张年轻而冲动的脸。他赤红着眼眶,声音颤抖“你怎么就那么笨、那么执迷不悟你明明早就知道,他与娘亲,他们一直都在欺骗你、利用你”

    此外,还有南越女王顾辛芷的身影。

    她一身华服,一张雪白美丽的脸庞,抚摸他时柔夷温暖。

    那是一个坚毅的、一人撑起南越四州的传奇女王。可慕广寒记得的,却是她落泪的模样。那是火烧一般残阳如血的天际之下,南越女王苍白着脸、泪水满面,紧紧抱着他,声音哽咽

    “阿寒,对不起。怪我当初,一己私欲骗你来南越是我害了你。”

    害了他什么呢

    后续的记忆,他始终记不起。可即使记不起,那些零星的记忆碎片,也早已经足够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了。

    只是他这些年,始终都在埋着头,不肯直视。

    可能是因为,他从小就没有双亲家人。南越女王顾辛芷是既姜蚕以后,唯一短暂给了他母爱温暖的人。他太喜爱她,所以轻易就忽视了当年婚约明显的种种异常,亦原谅了她擅自将小未婚夫换了人。

    同样的。

    他亦太喜欢顾冕

    旒

    因此明知他作为大司祭的职责,身不由己。身后有古祭塔的巨大法阵、星轨交织、罗盘疯走。也同样一叶障目、视而不见。

    只要骗我到最后就好。

    这个念头,溯其源头,不可能是来源于初恋。

    他喜欢楚丹樨时,那么纯粹而热烈,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宁可玉碎也不愿沉浸于假象之中。

    那后来,是谁让他掉进温柔乡

    是谁让他觉得即便是短暂幻梦,也已弥足珍贵

    是谁迷惑得他即使知道盛开的繁华之下埋着森森白骨,也能依然选择闭上双目,甘之如饴地沉浸在虚假的美梦之中

    当年的他,实在是太希望有一个好结局。

    偏执盲目,走火入魔。千刀万剐仍不知悔改。哪怕后来都忘记了,可那孤寂而阴暗潮湿的心情,残留下来的怨怼和不甘,始终萦绕不曾散去。

    以至于,时至今日。

    他已经有了想要的一切,也得了温暖与救赎。可心满意足的表象之下仍旧幽暗丛生。

    慕广寒想着,不由垂眸苦笑,实在是他自己都不愿再多看这样的自己。

    终于断断续续说完一切,慕广寒逐渐平复下来。

    两人安静坐了一会儿。

    淡淡栀子花香中,洛南栀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伸过手来,安慰地摸了摸他的头,慕广寒亦凑过去蹭了蹭他的掌心,闭目像是困倦了。

    可再睁开眼睛时,目光却是清明的。

    他起身道“我该回去了。”

    “阿寒”洛南栀忙跟着起身,提起一盏明黄色的风灯,“我送你。”

    慕广寒却摇摇头,拒绝他的好意“不了,我其实想一个人走走。”

    “那我送你到门口。”

    “”

    半夜的小雨,不知何时已停。

    风灯摇曳,夜色如水。洛南栀白衣提着灯,替他照亮廊庭的路。洛州都督府不大,绕过夜中嶙峋假山,走过幽暗小池,很快到了门口。

    洛南栀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阿寒”

    “若是七年前旧时,燕王真的辜负过你。那你心中就算再多委屈怨恨,他也合该承受。”

    “只是。”

    “只是他如今,毕竟并不记得前尘。若一时不能明白你的心,你也勿要,太过责怪于他才好。”

    “”

    “嗯,我知道。”

    慕广寒道“我知道,其实是我不对,是我无理取闹。”

    “阿寒”

    有一瞬,洛南栀还以为他是在赌气。可抬起眼,却见慕广寒安静站在他面前,风灯之前,目光略微疲惫,却平静清透。

    “我在反省了。”他苦笑。

    是真的在反省。

    确实是他的错。那些疯狂情绪的出口,从来就不该是燕止。

    正是因为知道,才会在仅存的一丝理智的驱使下,没

    命地逃出来。而如果他那时再不离开,只怕多半会压抑不住脱口而出种种无可挽回的话,质问他当年为什么骗他,为什么把他一个人丢下什么都不管,自己却轻轻松松把一切都忘了,干干静静变成另外一个人

    可是。

    他不能问。

    不然这一切对什么都不记得的燕止来说,又哪里有一点点公平可言

    “他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的全部过往,仅从七年前开始。那年前西凉王为了给儿子抓替身挡灾,在山林里带回了没有过去、没有记忆、野生动物一般的他。

    随后那么多年,他征战、杀戮,血肉之躯换来之后的一切。没有人疼爱他、保护他,但他坚韧而顽强地活着。

    他不是顾冕旒。”

    就算曾经是,也早就不是了。

    燕止他,只是燕止。

    是威名天下的西凉王,自由而肆意。燕止跟顾冕旒不一样,燕止从来没有做错任何事。所以燕止也,不应该承受任何顾冕旒的过去。

    所以。

    “所以,我才得赶快回去”

    “回去,跟他道歉。”

    跟他道歉,说他实在不该发疯,大半夜的跑出来。下次不会了。

    他能跑出来,是因为清楚自己还有地方可去,还有人能够倾诉。

    可被他丢下的人呢

    燕止不像他,燕止在南越又没有家。他为何要在大半夜承受枕边人突然莫名其妙地发疯,把对“别人”的怨念和质疑,发泄在他身上

    风灯摇曳,初春有点冷。

    洛南栀府邸距离他的婚房实在是不够远。以至于慕广寒提着灯,独自走在夜色中。根本一脑子浆糊到底如何道歉都没想清楚,就已经回到了家门口。

    他唯一只来得及庆幸的,是好在如今的自己,是个“头脑清楚”、成熟的自己。

    不再像年少时一样钻牛角尖,不分是非对错。如今的他,能够清楚区分过去与眼前,这很好

    夜色如水。

    燕止没穿鞋,正坐在台阶上等他。

    那是雨后冰冷的台阶上,地上还有一丝雨渍,寒凉刺骨。他却像是不在乎,或者说是感受不到一般。风灯火光照着他月白色的中衣,袖口压着金线下在灯火下波流暗涌。他垂着眸,银白长发散落满地。

    清冷素雅,有点孤寂。

    慕广寒心脏一阵窒息的疼,又瞬间融化成酸软的一团。

    风灯缓缓落地,那一刻,更多铺天盖地的自责无比、愧疚难当。是谁,是什么人,何德何能,让燕王大冷天的坐在台阶上等他。

    他突然觉得自己刚才很可笑,他竟觉得幸好他清醒

    他真的清醒吗

    燕止又会觉得他清醒吗不过是一点点的老生常谈、被辜负的曾经而已他却像一个疯子,莫名其妙地大半夜丢下他、伤害他。

    “燕止。”

    他的声音骤然哑

    涩。

    身体里的血液涌动,周身酸软难当。他小心翼翼凑到燕止身边,努力想要回忆策论上“难哄怎么哄”一章,却脑海空白,一个字也记不起来。

    “燕止,我适才只是做了噩梦,一时糊涂了。”

    “不是故意跑出来的,对不起。”

    “我知道错了。”

    “”

    燕王的手指,被冻得微凉。

    他抚上去,一阵剧烈的心疼难忍,赶紧脱下外衣给燕止披上。怎奈他却忘记了,自己这一身全是换的洛南栀的衣裳,一阵浓重的栀子花的香味飘散在空气中,很明显他刚才是从哪儿回来。

    慕广寒登时,更加手足无措、心虚不已。

    燕王最不喜欢洛南栀。

    或者应该说,不是不喜欢,只是一直以来燕止都对他颇有敌意。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燕止对着邵霄凌、卫留夷等人,从来宽宏大度,却唯独对南栀

    尽管他解释了很多次,他与南栀真的只是好友而已,可是

    “”

    他适才,如果是去邵霄凌那里就好了,真不该去找洛南栀

    燕止刚才的眼神,就只是有点孤单、寂寞而已。

    这一刻,短暂沉默后,再抬眼已经是他熟悉的枭雄样子。阴测测的,像是想要亲手刀了他

    好在,燕止到底还是心疼他,不舍得他在雨后的寒风里冻太久。

    回了房,依偎着坐在火炉边烤火,燕王这回甚至懒得伸手搂他了。

    而他,则很有点很不值钱的样子,一会儿帮燕止拧一拧湿了的袖子,一会儿撩起燕止的银发去热的地方小心烤着。就这么忙前忙后了一会儿,回过头,燕王依旧默不作声,只眯眼瞅着他。

    “”

    他讪讪,又缩回到燕止身边,手指爬呀爬,小心勾住对方手背。

    燕止看了他一眼,挑眉,等他开口。

    半晌等不到,燕止磨了磨牙,主动问他“你既说做了噩梦。那,做了什么噩梦”

    “”

    “说话。”

    他吞了吞口水“就是,普通的噩梦。”

    “哦。”

    燕止不高兴了,慕广寒如坐针毡。

    怀里人半夜发疯,跑出去一圈回来,却还是什么都不肯说。确实这情况换谁,谁都得不高兴。

    对此,慕广寒也很是愧疚。

    但,他总不能就这样把一切和盘托出吧难道要他睁着眼睛跟燕止说,你失忆前就是我的那个前夫,但因为你骗了我,让我记恨至今,所以我才会梦里发疯

    他又怎么能对着燕王说出这的话来

    燕止在他眼里,真的不是顾冕旒。

    哪怕以前是,如今也不是了。

    就算顾冕旒曾经做错过什么,燕止也没有做错任何事。可倘若他把一切说了出来,那些本来不属于燕止的愧疚和沉重,就会顷刻加

    诸到他身上。

    他不想燕止愧疚。

    他想要的燕止,喜欢的燕止,从来都是威名天下的西凉王、潇洒而恣意的大兔子。

    他喜欢他,一丝一毫都不是因为他像顾冕旒。

    燕止他,不像任何人。

    他也不希望他像任何人,被任何过去的阴霾束缚

    所以,不能说。

    慕广寒此刻唯一的庆幸,就是燕王这人的情绪,和婚前一样,一如既往的无比稳定。

    即使是生他闷气,也不会发疯,不会跑出去,甚至都没有继续追问他为什么。只是一脸的阴沉,紧紧把他捉进怀里,力气很大,有点痛。

    慕广寒“”

    能看得出燕止牙痒痒,很想把他吃掉,生吞活剥。这个表情他很久以前在战场见过很多次。

    本来结婚以后,就再也没有了的。

    结果又被他气出来了。

    隔日清早,燕王继续不怎么开心。

    慕广寒因为心虚,所以起得很早。并且从燕王醒来,他就狗腿一样很是主动地替他穿衣服,梳头,继续昨晚的讨好。

    “燕止。”

    “嗯”

    “头发长了我给你剪剪吧。”

    燕止“哦。”

    慕广寒咔嚓咔嚓给他剪头发,一边剪一边很是忧伤。事实上剪兔毛很好玩,可因为燕王不太愿意理他的缘故,他也不能表现出非常开心的样子。

    随后那一日,燕止阅兵,慕广寒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燕止视察,他亦颠颠跟着,在别人看来是琴瑟和鸣如胶似漆。实际上却是城主久违地又当了舔狗,努力小心翼翼讨好了一整天。

    再隔日。

    一大清早,薄雾尚未散去。

    慕广寒趁着燕止没醒,直冲纪散宜住处。

    纪散宜所住的侯府的西暖阁里种满水仙。他正在懒懒散散焚香修指。淡淡香气中,他瞥见某人“哦前几天还气势汹汹,这么快就有事求我了”

    慕广寒“”

    邪魔歪道起身,邪魅一笑。黑色金底外披,一头墨色长发披散,得意洋洋“说吧,什么事”

    慕广寒来找有能伟大的异世魔尊大人,就想问问他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解了浮光药效。让他干脆重新彻底记起一切过往。

    那日,走入月神庙,是因为他心有迷惘。

    而迷惘,很多时候只是因为害怕。

    害怕想起一切,害怕面对痛苦,结果反而让燕止受伤。

    这不好,他不想没完没了。

    干脆彻底想起来,彻底面对,彻底解脱。能有多痛早都已经过去了的事情,他发誓绝不让这个事第二次梗在他和燕王之间。

    纪散宜闻言,沉吟片刻,“其实吧,此事本在我寰宇,也并非难事。”

    “只可惜,那浮光解药中的一味的药材,在你们寰宇并不生长。”

    “不过嘛”他话锋又一转。

    “也并非是全无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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